秀吉的病,曾一度趋于好转,但二月三日第三次倒下来。据说这次病得相当严重。

正月二十三日,他重新把五位奉行叫到起居室,要求石田、增田、前田(玄以)、长束、浅野五人一起向秀吉以及阿拾宣誓尽忠,之后据说病又复发了。

用现在的话来说,病情类似胃癌或肺癌。一时间,伏见城下都传开了:这回不可能再好了。

“太合死后的天下将会如何呢?”

从这种迷惑之中,可以看出各大名之间的明争暗斗在城里不断进行着。

然而,一个来月后的三月八日,秀吉的病情大大好转,对于秀吉来说意味着又重新活跃起来。

从十一月七日病倒、翌年二月三日复发、三月八日好转,在这一期间里,秀吉可能已经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已经接近终点了。

在秀吉整个一生中,从他的工作状况来看有三个显着特点。

第一,不用说是羽柴筑前守时代的、其他武将们无可比拟的飞黄腾达。可以称其为英雄豪杰,也可以赞其为稀世的太阳之子。

第二,处死关白秀次一家之前的丰臣秀吉时代,即太合时代。这期间的秀吉,是在功过各半的奇怪的命运与盛名相克格斗之间游泳。

“——果真你是与世间评价相符的大英雄吗?”

被命运之神如此质问,虽说威风凛凛地拚命闯荡过来,但是适得其反,总有考虑不周的地方。

征讨大明国的策略是其一,杀死毫无武力的利休居士是其二。不,由于同样的傲慢,以至处死了关白秀次一家,也使他自己感到异常苦恼和精疲力尽,甚至捣毁了以往梦想的支柱聚乐第。

刚刚建起聚乐第时,是何等的得意!然而,为了埋葬关白秀次的回忆而毁坏聚乐第时,可以说达到了悲惨命运的顶点。

如果这样的话,那么同年幼的阿拾一起留下来的这位英雄又将怎样来迎接第三次末期呢?

看来,这部小说的结尾的主题必须汇集到这方面来……

于是,秀吉以天生顽强的意志克服了自身的疾病,立即进京奏请天皇任命大纳言德川家康为内大臣、前田利家为大纳言,以巩固自己的两翼。

不用说,这是为了使虚龄刚刚三岁的阿拾(改名叫秀赖)得以晋见天皇的准备工作。

秀赖晋见天皇,是于五月十三日进行的。

当时的队伍浩浩荡荡,在板坂卜斋的备忘录中有详细记载。完全是太合般的喜欢豪华的阵式——

首先从伏见城至京城的斋馆、即前田玄以的宅邸的八十八町之间,每十间有一骑,马夫、侍从各一人。左右围有幔幕,其中间各大小诸侯皆骑马而行,扈从该队伍的主人公,三岁的阿拾。队伍先分二路行进,其后是三百多盖着中国缎子围布的衣服箱子。左边的一队,高举连柄上都挂着礼签的五十把薙刀,右边的一队同样举着挂着礼签的五十支长矛,铁炮五十门,随从者都披着猩猩绯的外褂,身上带着金礼签的大刀小刀,狗身上都穿着中国丝绸,牵狗的绳索是红色的、有三只戴着鞍,全身以大穗子装饰。接着是约二十名粘鸟人……

这些牵狗的、粘鸟的都是些十五岁以下的少年,他们各随其意穿戴一新,其数目达五十人。再接着是三匹土佐驹,背上戴鞍,全身用大缨子装饰。这是三岁儿秀赖的坐骑。在这匹马的后面是一台大轿。阿拾由奶妈抱着坐在里面。其后面是所有夫人们的轿子三十一顶。再后面是像仔马一样的土佐驹,是在京各大名的年幼的孩子们的坐骑。当然了,五岁以上能骑马者骑马,五岁以下不能骑马者由奶妈抱着跟随其后。

值得注意的是,像玩具一般的这一列幼小的队伍,都是各大名的儿子。由此可以表明他们属阿拾佣人一样的阶层。在这奇妙的队伍后面,左侧是德川家康的家臣十五骑,右侧是前田利家的家臣十一骑,其主人家康和利家在东福寺的门前恭恭敬敬地迎接这一队伍。

这天的家康“身穿大黄花纹青色和服,下着红里裙子”,简直像演童话剧一样。利家穿黑缎和服,下着红里裙子。

并且,这支奇妙的队伍从五条桥起的五公里路程中,夫人们及骑马者全部下了坐骑,阿拾被奶妈抱着,步行着让洛中洛外的围观者们看。不,可以说这支队伍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让人们看的。

前一年夏天,关白秀次的天真无邪的孩子们怎样被残酷地处死,至少秀吉是忘得一干二净了。

当时的秀吉,已在大约十天前来到前田玄以的宅邸,成了这出前所未有的童话剧的总导演。

并且,在阿拾抵京时,秀吉理所当然地要在最有效果的场合露面……这一点谁都会想到。

事实完全如此。他只带五十名骑马的强健的家仆,身穿宽袖外褂,镶嵌黄金的总摺箔衣领,头戴无染色的拔头巾。这种英姿,出现在尚未完全拂去恶梦的、悬挂着关白首级的三条大桥桥边……

这样,能够窥测到太合内心的人,是一般的心理学者望尘莫及的。

说他疯了也可以,说他是利己主义的权威者也行。不,本来就是一位傲气十足、疯狂的毫无学识的普通百姓……一想到这里就觉得无言以对的人肯定有之。

然而,作者绝不能忽视在其背后隐藏着的秀吉的两个目的。

其一,他深深懂得,天下这东西,若无坚强的中心势力,就会不断地发生动摇,难以安定。

而他,却一边亲手奠定了安定的基础,一边故意将其破坏掉。杀掉关白秀次固然不难,但是培育秀次他花费了多少心血啊!……

反正杀死的人是不会再回来了,总之,经过这次事件,他知道了自己体力的界限,除了首先再建以阿拾为中心的毫不动摇的势力之外,别无出路。

于是,就任命家康为内大臣、利家为大纳言。

阿拾这一幼儿的软弱无力,秀吉是知道的。另外,将后事托付给五位奉行,也难以保证国内政治势力的安定。

“除了靠家康和利家来巩固势力之外别无他法!”

另外,还有一个睡觉时都忘不了的心里疙瘩,这就是“战争的解决”。

现在,明国使者来到日本,谈判的对手是沈惟敬这个靠不住的男子。但是,无论如何必须劝其讲和。如果不这样的话,信长所没做到的向世界显示日本民族的气魄一事,就将成为惨不忍睹的败仗,在自己个人乃至整个民族的脸面上刻下了无法洗掉的耻辱。

“不惜一切,也要亲自使这次讲和成功!”

为此,他费尽了苦心。不,也许别人连这种苦心也看作是一场“梦”……

他命人在经过特别装修的堺地旭莲社接待明国和朝鲜的使者。日本被这两位使者当作窃国加以践踏,是最大的遗憾。

使者们一被接到堺地旭莲社时就感到十分吃惊,其实这是秀吉最后的梦想——外交上的秘密对策和目的。

大体上的讲和的具体交涉,都是由小西行长、石田三成等人在旭莲社与使节一方协商的。一旦达成协议,不久就把使节领到大坂城由关白或者秀吉接见。

当时的大坂城可以称作是世界第一大城。大概使节们会对该城的宏大规模而赞叹不已的吧!

这时,秀吉便会激动地邀请对方:“我,实际上并不是日本国的天子。如果我把今天的事详细上报的话,天子就会一切都明白了,会邀请诸位去天子的御馆。我会把你们当作天子的宾客,热情地为你做向导。”

对于使节来说,这是不能拒绝的最高荣誉。因此,会准备豪华的坐船,顺着夏天的淀川而上。

于是在热闹气氛中沿大淀川上行,不久便会看到在绿荫掩盖之中露出的金璧辉煌的第二个大城。

“那座华丽的城池就是天子的宫殿吗?”对方惊奇地问道。

“哪里呀!那只不过是太合的隐居所。是的,好不容易经过这里,还是上去休息一下吧。”

这时,每片瓦都用金箔包着的伏见城的黄金天守阁已经建成。并且,宫里集中了近六百名侍女,都是些精心挑选的美女。

因此,丰太合将举办甚么样的接待庆祝宴会,只有去想像了。反正,当时的脾气是不吓破对方的胆不罢休!从这点看来,必定有甚么惊天动地般的宏伟计划。

于是,舞台便从黄金国度的黄金城转移到通往皇居的陆路了。

这时的队伍的规模等,都是经过秀吉精心考虑的,因此在演出效果上是不会有甚么漏洞的。

在队伍行进当中,第三次令使者惊异的是碰到了在大明国也没有如此庞大的建筑物——大佛殿。当然了,使者不仅仅是看看建筑物。他们急忙下了轿子,对建筑物的主人公卢遮那佛的巨大惊叹不已。

从大坂城出来后,使他们感到惊奇的建筑物就有四个:第一是大坂城,第二是伏见城,第三是大佛殿的高大建筑,第四是佛像卢遮那佛。经过这些之后被带到了皇宫,一对比就可以看出日本天子住处的朴素和完全没有防备。也就是说,企图使人对日本国内没有一个敌人的现实从内心感到震惊。

这个计划已经非常清楚地被制定出来,所以阿拾的队伍必须是与此相符的、叫人想入非非的。

为甚么呢?因为沈惟敬已经在堺地瞪眼瞅着。情报对于他们来说如同耳边风一般,因此索性将计就计,把阿拾的进京搞成一次示威。

这一行,暂时进入了前田玄以的宅邸,接着便是父子一起晋见天皇。到了那个阶段时,会越来越增大宣传的程度。

阿拾乘坐的车子十分华丽,是用金星泥金画装饰的牛车。车上除了阿拾之外,还有秀吉、奶妈、女官;另外命前田玄以、德川家康二人扈从晋见天皇。

从道理上讲,这种场面十分滑稽。阿拾是刚二岁零十个月的幼儿,连秀赖这个名字还未起,但是却让内大臣或大纳言卑躬卑敬地跟随其后,这种荒唐事世界上哪个国家能有啊!……

然而,这是现实。不仅前田和德川,具有中纳言以上官位的人都乘用描有泥金画的轿子,其他人骑马,各自穿着不同的长袍、素袍,头戴乌帽,由侍者随从,十分显赫。

不仅如此,与晋见的同时是大量的贡品。向主上呈献的是宝剑二把、银子千枚、沉香、丝绸、棉线、另外还有二十只天鹅。给若宫智仁亲王的礼物除了一百枚银子外,其他的同献给主上的一样。另外,给国母、女御、夫人们的礼品也各有不同。

对摄政、关白一级的人家赠银子三十枚,清华、堂上、地下、官吏等人赠银子三枚,这种大方简直是破天荒的。十三日晋见天皇,无地位无官衔的阿拾被封为从五位。这件事情在明白老之将至的太合方面,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了。

其实,太合十五日为尽君臣之礼晋见天皇,十五日、十七日两天在宫中举办能乐,太合自己充当配角,天子也亲自来到南殿观看。十七日傍晚,太合没有向天子辞行,突然悄悄地回到了伏见城。

对于这次回伏见,可能有各种各样的解释。是不是对皇宫的接待有甚么不满意的地方呢?还是因为过于操劳,预感到疾病复发呢?或者是因为收到了有关同大明国讲和方面的重要情报呢?

不管是因为甚么,由于老年得子,使他不能像以前那样无所顾忌和不负责任地行事了。

曾几何时,他只想到“为了天下”,而迅速地让妹妹朝日姬离了婚。不,不仅仅是朝日姬。只要认为是必要的,他可以把生身母亲太夫人当作人质送到冈崎,以遂平生之志。

对待关白秀次,也是以“为了天下”这一铁石心肠出发,干出了那种严重脱轨的事。

之所以做出这等事来,多半是因为迷恋淀君的美色和对阿拾的溺爱吧!

如果这样的话,那么他的残酷已经产生了性格上的分裂。难道可以这么蔑视太合吗……?

难道丰太合是一个不聪明、且又爱探索的,只想得出适合于自己的历史结论毫无他爱的人吗?

难道丰太合不是一位对任何事情都敢拚敢闯的英雄吗?作为证据的大事件,那就是同明国的讲和,在眼看就要达成协议的同年闰七月十二日,如同露出獠牙的野兽一样的灾难袭击过来。

这就是伏见的大地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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