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郎中,去疫区安抚黎民,是件很危险的事,你如今是联寨首领,身份不比寻常,不要亲自去比较好。”

几名文吏的话让我“扑哧”笑出声来,问道:“我这联寨首领在政事起过什么实际作用没有?”

“你能凝聚人心,这作用就足够了。”

“在以恩义为名的时候,我这”神医“的确能起到凝聚人心的作用。但现在联寨已经转成了利益共享的政治联盟,能凝聚人心的不是我,而是你们引领的行政系统。”

至于我么,还是擅长什么就做什么,没有必要为了名位去露拙藏善。

我将原来他们交到我手里的一应文书档案,统统分类派给他们,准备停当,引队北上防治瘟疫。

此时联寨以外西到云龙,东至呈贡,南到峨山方圆近千里都已经成为了疫区。照理论来说东面的瘟疫应该更严重,更需要我亲自坐镇。但我依然选择了北面,不是哪里的人命贵贱,而是因为北面最接近汉境,当我个人的力量不足的时候,便选择自己最想守护的方向。

北面秦藏黑井产盐,是滇国重要的财赋之地,巫教和王廷都着紧得很,虽然他们此时争斗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生死相拼的地步,但却谁也没想放弃这里。在上面没有派人来治理瘟疫,却下令要保住秦藏的时候,当地的督司和巫教分坛,不约而同地采取了相同的手段——他们治不了瘟疫,就将患者统统赶出关口之外,不许他们进入县镇。

一时之间,县镇之外缺食少药的病患四五千人,我领着的医疗队所带物资分配下来,竟连两天都支撑不到。

药物不足,我一面组织人手就地采取新药,一面写信催请越嶲郡和使领馆救济。然而使领馆位在王城,夹在王廷和巫教两方争斗中间,中间又隔着几大被戒严的重镇,想支援我除非插翅飞来;越嶲那边徐恪只派当地商人搭送了些药物过来,还有一封信,里面干巴巴的两个字:“等着”。

我接到这么封信,气得七窍生烟——我能等,这瘟疫还能等人不成?

徐恪一向主张对南滇恩威并重,抚征相并,如今滇国两大主政都弃民不顾,正是收拢人心的大好时机,为何他却不予支持?

外少援助,内缺粮草,我还是生平首次经历这等捉襟见肘的局面,急起来恨不得眉毛胡子一把抓。

求助无门,便只得组织人手狩猎、打渔、采取野菜野果,感觉上自己一下子便回到了洪荒年代。所幸南滇物种丰富,又是五月夏季,将这些人组织起来进行狩猎,也能维持一段时间。

捉襟见肘的苦撑十几天,混乱才开始理清,除了每日上报死亡数的噩耗以外,也能听到每日有几个人病愈的好消息。虽然亡者的数目之众,远非治愈者可敌,但这好消息也能起到激励人心的作用。

可如果没有官方的支持,仅是依靠野菜和渔猎来维持几千人的饮食,防治瘟疫,那实在无异于痴人说梦。一时有成效,不代表就有前途。

“荆佩,我们再试一次进秦藏关,去找王廷和巫教救人。”

我站在高坡上,看着因为供应几千人的药食而被过分采伐,后继无力的坡地,心里黯然。渔猎所获本就有限,如果再得不到支援,我们这群人是真的没有活路了。

使领馆那边阻碍重重,送不了救济物资;越嶲那边本来还时不时过来的汉商,这几天也绝踪了;当此时机,我们只有向王廷和巫教求救。

但秦藏外的诸部落村寨都已经奉令结寨不出,我们屡次请求当地督司和祭坛祭司传令开寨救济我们一些粮草药材,但都被拒绝了。

荆佩听到我再次提出求见祭司和督司,面色一寒,出言道:“与其求助他们,不如传令回易门联寨,将谭吉调来,将这些寨子踏平了!”

她这个的性格却也奇怪,说起这杀人夺寨来,毫无愧疚之意,仿佛天经地义似的。

“谭吉要坐镇易门联寨,才保得住联寨之势,哪能让他出来?再者,杀人夺寨劫掠地方,也不是长久之计。”

我再次外出求援,所有人都知道其中利害关系,自发组成一队三百余人的队伍,要跟着我去求见督司和祭司,看样子是准备文若不成,就动武硬抢了。

不知是我们多次派人在督司府和祭坛外求恳,终于打动了主事者,还是这群带着饥色杀气腾腾的青壮威胁所至,这次求见,意外地得到了允许。

督司府拨出了二百石杂粮,当即任我带来的部落青壮挑走。与督司府的爽快相较,巫教祭坛的反应无疑就慢了许多。我们在山脚的祭坛外等了一下午,也没等到祭司的接待,只有一个祭坛侍者出来,让我们暂时住到祭坛附近的一个小寨去,明天再来求见。

“就是神庙的大祭司,对我们也不敢轻慢,这小小的祭坛,竟如此无礼。”

“正是因为这是小地方的祭坛,野性十足,才敢这样对我们啊。”

我也懒得闲话,倒头就睡。睡到半夜,突然听到荆佩正在问:“谁在外面,有什么事?”

原来楼外不知何时来了个人,那人躲在窗下阴影里不让荆佩看见他,也不说自己的身份,只道:“快逃,祭坛的阿合巫女准备烧死你们!”

那人的滇语地方口音很重,他显然也怕我们听不清他的话,连接重复了几次。荆佩反问道:“我们跟你素不相识,怎么相信你?”

“我妻子娘家的部落是你们救治的,我不会害你们,阿合巫女把你们哄到这小寨里夜宿,就是想烧死你们。你们快逃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这么说,这人的话倒有几分可信。我慌忙起身,这才发现室内本来还应该在的一个人不见了:“林环呢?”

“她领了青壮在外轮值,司警戒之职,她没传警讯,云郎中不必惊慌。”

我怔了怔,但荆佩和林环并不是纯粹的医生,极有可能是朝廷派来的间谍和刺客,她们会做什么事我都不会觉得惊奇,此时听说林环在外警戒,顿时放心,打了个呵欠,点头道:“既然她在外警戒,那我们就接着睡吧。谅来那巫女也只敢暗算,不会用强蛮来。”

荆佩“扑哧”一笑,道:“你倒睡得着。”

“夜半失眠,那是有闲的时候才能惯得臭毛病。”

我闭上眼,沾枕即睡,可这觉没睡多久,就听到外面一阵厮杀声,我心中惊骇:“难道巫教的人疯了,竟敢这样蛮来?”

荆佩也面色大变,飞快地着衣佩刀,冷声哼声:“这天下疯子多得很。”

我看她杀气腾腾的样子,心知自己帮不上忙,便问:“那我干什么?”

“你收拾东西,准备逃走。这祭坛的巫女虽然是疯子,但林环如果杀了她,我们也只能逃跑。”

我二话不说,立即收拾东西,往后面象厩走去。自我东出,大象阿弟就成了我的坐骑,一面背篼驮人,另一面装行李。

荆佩虽然提刀而行,却没去接应林环,反而跟在我身边,我大感讶异,问道:“荆佩,你不去帮林环组织人手迎战吗?”

“今夜是她轮值,不用我多手。”

说话间外面的形式似乎大变,火光冲天,厮杀声响彻云霄,离我们的居住后院越来越近。我们这队人除去运粮走的青壮以外,还有一百余人。他们因是男子,小寨又没有那么多房间,所以都在寨子楼前的晒谷坪上铺草露宿。

照理说巫教如此大肆进攻,他们即使由林环率领着迎敌,也应该有人往后院来通知我们,但事起至今,竟没有一个人来后院,这个讯号可太不祥了。

“云郎中,我们先走!”

“林环和队里的青壮呢?

“那疯子可能是暗算不成,就将所有听令的教民都纠集起来,倾巢而出。林环领兵打战的本领不高,可在这么复杂的地形里混战,她想活命却不难。至于那些来领粮的青壮……估计背叛者不在少数!”

荆佩一句话说完,将我推上象侧兜,在阿弟腿上甩了一鞭,飞身上马,领着我从后门狂奔而出。外面一片混乱,那情形绝不仅是我们这小队人和祭坛里的人厮杀能够造成的,我匆匆一眼掠过去,惊诧问道:“难道是祭坛和督司府正式撕破脸面,借此机会开战?”

“谁知道!”

前面人影闪动,有人大声呼喝,向我们这边迫了过来,荆佩更无二话,催马上前,拔刀便斩。呵斥者叫声犹末吐尽,就已戛然而止,她一路带马过去,阻拦的七个人竟都只与她一个照面便被劈刀,再无声息,分明是刀到命绝。

我催象跟在她身后,胆寒的同时突然觉得她这手刀法似乎有些眼熟,仿佛见过。但这念头也是一闪而过,怎么也比不上逃命重要。

荆佩领着我不走大路,只往荒野里走,我暗暗皱眉,问道:“你记得方向?”

“不记得!”荆佩自杀人以后,身上的气息便完全冷了下来,若非这近一年的相处,我已经十分熟悉她的身影,我几乎要以为这是个陌生人了。

“不记得方向还乱走?”

“任何一个方向,都比战场安全。”荆佩说着,回过头来,我就着月光见她脸上尽是懊恼悔恨之色,顺着她的目光一看,远处火光影绰,显然有追兵过来了。

我心里微微一怔,荆佩唇线一抿,冷声道:“云郎中,你先走,我去平平路。”

我还没体味到这其中之意,她已经拔马调头,在阿弟臀后重抽了一鞭,赶得阿弟向前狂奔。阿弟跑出了里余路才停下来,我四顾无人,便跳下象背,取出行囊拍拍它的耳朵,叹道:“阿弟,你自逃命去吧!”

荒野之中本无难寻来路,却亏得阿弟体形庞大,生生地踩出一条路来。我沿着象道急走,听得远处的厮杀声依旧,只是离我们刚借住的小寨远,似乎向祭坛那厢掩过去了。

我编了树环伪装自己,也不敢出声,握紧带来防身用的手术刀,就着月光前行。路上一个敌人也没有,沿途零散倒着的尸体,细看都是一刀毙命,死得干脆利落,一看便是荆佩杀的。

这些人是荆佩杀的,但一路寻来,却不见她的身影,莫非她担心林环的安危,竟以一己之力闯进混战场中去了?正自揣测,突闻左侧似有厮杀声,我略一迟疑,从死者身上挑出一柄断了半截没了锋刃的青铜剑,向厮杀之处掩行。

丛林里的厮杀已经接近尾声,影影绰绰地看见荆佩背负一人且战且退。她的长处本在身手灵活,于游走中一击而中,飘身远退。但这时候她背上负人,身手就大打折扣,落于下风,只与我分离的这个余时辰,竟就已经一身是伤。

我在灌木从中蹑手蹑脚地穿行,在接近追杀荆佩的十人队的队尾时,才乘隙在稍微落后的一人脑后一记闷棍敲了下去。

这些人都已经被荆佩杀怕了,虽然此时她受了伤,又背着一个人,但还是不敢掉以轻心,个个全神贯注,步步为营地向前逼近,哪想队尾竟有人偷袭。且我熟知人体要害,受袭者没有出声就已经被我扶着无声倒地。直到连打了三记闷棍,才有人意识到身后不对劲,回身喊道:“还有敌人!”

队伍一乱,荆佩趁势前冲,刀锋所指,又杀了两人。剩下的五人一时没有认出身披伪装的我,又被荆佩杀得胆寒,见她有趁势掩杀之势,竟吓得哇哇惨叫,抱头便跑。

“是我!”我唯恐荆佩误会,一等那些人逃了,立即出声向她那边奔了过去,问道,“可是林环?”

“是!”

荆佩胸腹臂膀足有十几道伤口,经过一场剧烈的生死搏杀,见我来了,精神稍一松懈,几乎瘫软。我奔过去先草草给她包扎止血,再看林环身上,却尽是箭伤,若非她衣内衬了皮甲,滇人的箭头又多是兽骨和石头打制,她已成了刺猬。

“我们得快些离开,找个地方给林环治伤!”

这还是战场附近,若让刚才的溃兵领了人来,我们三个可都活不成了。林环已经昏迷,我只能匆匆下了几针,将背上的行囊往荆佩身上一抛:“我来背林环,你护着行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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