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也有心事。

他想的也不是宫九的剑,生死间的事,他一向都不太在乎。

他本来已经该死过很多次。

沙曼忽然问道:“你在想什么?”

陆小凤道:“在想你。”

沙曼道:“想我?”

陆小凤道:“想你是不是在吃醋?”

沙曼咬起嘴唇,道:“我为什么要吃醋?”

陆小凤道:“因为你有吃醋的理由。”

沙曼道:“因为你真的跟她好过?”

陆小凤道:“我跟很多女孩子都好过,她只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你……”

他故意停住,沙曼立刻就替他接了下去:“我也只不过是其中一个。”

陆小凤虽然并没有一口承认,可是也连一点否认的意思都没有。

沙曼看着他,瞪着他看了很久,道:“你为什么不问我,是不是真的和宫九睡在一起过?”

陆小凤道:“我不必问。”

沙曼道:“因为你根本不在乎。”

陆小凤非但不否认,而且居然还点了点头。

沙曼又瞪着他看了很久,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如果你以为我还不明白你的意思,那你就错了。”

陆小凤道:“我有什么意思?”

沙曼道:“你是想故意把我气走。”

陆小凤道:“哦?”

沙曼道:“你以为只要我离开了你,我就可以活到一百八十岁了?”

这次陆小凤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沙曼道:“只可惜你忘了一点。”

他并没有问,她已经接着说了下去:“一个女人就算真的能活到一百八十岁,活着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意思了。”

陆小凤道:“那至少总比再活十八个时辰有意思一些。”

沙曼道:“这是你的想法。”

陆小凤道:“你怎么想?”

沙曼道:“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就算只能再活一个时辰,我也心满意足!”

陆小凤忽然跳起来,拉住她的手,道:“我们走。”

平坦的沙滩后,就是高大嶙峋的岩石,深邃茂密的丛林。

在这种地方,连一只兔子都可以很容易就逃避过狐狸的追踪。

陆小凤不是兔子。

他不仅有兔子的精灵和速度,还有狐狸的狡猾、狗的忠勇。

他本身就是猎人,在丛林沼泽中求生的技巧,他远比任何人懂得的都多。只要利用一段树枝,他就可以在片刻中制出一个杀人的陷阱。

在这种地方,他若想逃避一个人的追踪,应该也不是件困难的事。

“可是那个人不是人。”

沙曼说的当然是宫九:“他是条毒蛇,是只狐狸,是个魔鬼。”

陆小凤笑了,道:“他究竟是什么?”

沙曼道:“有人说是用九种东西做出来的。”

陆小凤道:“哪九种?”

沙曼道:“毒蛇的液、狐狸的心、北海中的冰雪、天山上的岩石、狮子的勇猛、豺狼的狠辣、骆驼的忍耐、人的聪明,再加上一条来自十八层地狱下的鬼魂。”

陆小凤虽然在笑,可是无论谁都看得出他笑得并不愉快。

沙曼道:“这岛上的确有很多隐秘的地方可以躲藏。”

陆小凤道:“你知道多少?”

沙曼道:“我知道的虽然没有五千多个,可是也不算少。”

陆小凤道:“他知道的有多少?”

沙曼道:“每个地方他都知道。”

——我知道的,他全知道,我不知道的,他也知道。

沙曼道:“所以我们不管躲在哪里,他都一定可以把我们找出来。”

陆小凤沉默着,忽然又笑了。

沙曼并不奇怪,她知道世上本就有种人无论在什么时候都能笑得出的。

她喜欢这种人,可是陆小凤实在笑得太愉快,她还是忍不住问:“你笑什么?”

陆小凤道:“我想起了件有趣的事。”

沙曼道:“现在还有什么事能让你觉得很有趣?”

陆小凤道:“我们可以躲到一个很有趣的地方去。”

沙曼道:“不管多有趣的地方,只要他找得到,都会变得很无趣。”

陆小凤道:“那地方我保证他一定找不到。”

沙曼道:“什么地方?”

陆小凤道:“鸡蛋壳里。”

沙曼有点生气了,这种时候,他实在不该开这种玩笑。

陆小凤不但在笑,眼睛里也在发着光。

沙曼忍不住道:“只有蛋才躲到鸡蛋壳里去,只有你这种混蛋。”

陆小凤道:“你还忘了一点。”

沙曼道:“哦?”

陆小凤道:“只有蛋,才有鸡蛋壳。”

沙曼不懂。

陆小凤道:“你知不知道这里最大的一个混蛋是谁?”

沙曼道:“不是你?”

陆小风摇摇头,道:“我比不上他,我最多也只不过是用六七种东西做成的。”

沙曼道:“你说的是宫九?”

陆小凤道:“答对了。”

他补充着又道:“就因为他是最大的一个混蛋,无论谁只要能躲得进去,一定都安全得很。”

沙曼眼睛也发出了光。现在她总算已明白陆小凤的意思——

宫九既然要出来追捕他们,自己的屋里一定没有人。

如果他们能躲到宫九屋里去,倒的确是个很安全的地方。因为谁都想不到他们会躲到那里去,甚至包括宫九自己。

没有人能想到的地方,当然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沙曼道:“现在我们只剩下一个问题,我们要怎么样才能躲进去?”

陆小凤当然也知道这问题很大,可是他相信他们一定有法子。

在他眼中看来,世上本就没有什么事是绝对不可能的。

沙曼道:“这问题你已有法子解决?”

陆小凤道:“你当然知道那鸡蛋壳在哪里?”

沙曼道:“嗯。”

陆小凤道:“那么这问题就已经解决了。”

沙曼道:“你难道认为我们可以大摇大摆的走进去,别人都看不见?”

陆小凤道:“我们不必大摇大摆的走进去,我们根本连一步都不必走。”

沙曼道:“连一步都不必走?难道变成只苍蝇飞进去?”

陆小凤道:“我也不会变,再变也不会变成只苍蝇。”

他又笑了笑,道:“苍蝇飞得太累,我准备舒舒服服的躲进去。”

沙曼张大了眼睛,看着他,就好像是个正在听人说神话的孩子。

陆小凤笑道:“我知道你心里一定不相信的,可是我保证这问题你一点都不必担心。”

沙曼道:“难道你还有什么真正值得担心的事?”

陆小凤道:“只有一件。”

沙曼道:“你说嘛。”

陆小凤道:“我只有法子能躲进去,却没法子出来。”

沙曼道:“所以我们就算能躲得了十八个时辰,他还是会找到我们的。”

陆小凤道:“到了那时候,他如果要杀我们,我们……”

沙曼打断了他的话,道:“这一点你也用不着担心。”

陆小凤道:“为什么?”

沙曼道:“因为十八个时辰后,他已经不在这里。”

陆小凤道:“他还要走?”

沙曼道:“非走不可。”

陆小凤道:“为什么?”

沙曼道:“因为外面还有件事一定要等着他去做。”

陆小凤沉吟道:“除了杀人外,还有什么事是一定非他去做不可的?”

沙曼道:“没有了。”

陆小凤道:“这次,他要去杀的是什么人?”

沙曼道:“值得他出手去杀的,当然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陆小凤道:“是谁?”

沙曼道:“不知道。”

也许她是真的不知道,也许她虽然知道,却不愿说出来。不管怎么样,陆小凤都没有再问。

他并不希望任何女人为了他而出卖她以前的男人。

沙曼看着他,道:“现在你准备变成什么样的东西?”

陆小凤道:“你看呢?”

沙曼道:“依我看,只有死人才能舒舒服服的躲着进宫九的屋子。”

陆小凤笑了笑,道:“你又忘了一点。”

沙曼道:“哦?”

陆小凤道:“死的东西很多,并不一定只有人。”

没有生命的,就是死的。

树木有生命,可是被砍断,锯成木片,做成箱子后,就死了。所以箱子是死的。

幽秘曲折的山路上,十个活人,抬着五个大箱子走过来,箱子显然很重,大家都很吃力。

尤其是最后一口箱子,抬箱子的两条大汉满头汗出如浆,已经落后了一段路。

幸好这里已经快走到入谷的出口,就在这时候,他们看见沙曼。

就像是一阵风,她忽然出现,挡住了他们的去路,道:“你们都认得我?”

他们当然认得。入过山谷的人,无论谁都曾经偷偷看过她两眼——最多也只不过敢偷偷看两眼。

因为大家知道,若是被九少爷发觉有人在偷看她,九少爷就会生气的。

没有人敢惹九少爷生气。

两条大汉都垂下头:“曼姑娘有什么吩咐?”

沙曼道:“我没有,九少爷有。”

两条大汉都在听。九少爷的吩咐,没有人敢不听。

沙曼道:“他特地要我来,叫你们把这口箱子送到他卧房里去。”

虽然他们以前听到的命令并不是这样子的,可是谁都没有怀疑,更不敢反抗。

大家都知道,曼姑娘说出来的话,和九少爷自己说出来的并没有什么两样!

沙曼道:“九少爷喜欢干净,所以现在你们最好先去找个地方把手脚洗一洗。”

正好附近有条小溪,他们尽快赶去,尽快赶回来,箱子还在路上,曼姑娘却已不在了。

她的人虽然已不在了,可是她说的话还是同样有效。

箱子里黑暗而安静,已经被轻轻地摆了下来。

外面充满了生死一线的危机,两个人紧紧地拥抱在箱子里,那是种什么样的滋味?

世界上只怕很少有人能领略到这种滋味,可是陆小凤能,沙曼也能。

因为现在他们就紧紧的拥抱在箱子里,呼吸着对方的呼吸。

直等他们能开口的时候,沙曼就忍不住问:“你怎能知道他会有箱子要运来?”

陆小凤道:“我看出他是个很讲究的人,而且喜欢用礼物打动人心,他的人还没有到,已经有箱子送回来了,何况他的人已回来?”

沙曼道:“他的人是昨天回来的,你怎么知道他的箱子要等到今天才到?”

陆小风道:“跟着他在海上走了那么些日子,大家一定早就快憋死,好容易等到船靠岸,就算找不到女人,也一定要喝个痛快,喝醉了的人,早上一定爬不起来。”

沙曼道:“所以你算准了箱子一定要等到这时候才会送上岸?”

陆小凤笑了笑,道:“我当然也是在碰运气。”

沙曼道:“你的运气好,也许只不过因为你通常都能算得很准。”

判断正确的人,本就通常都会有好运气的。因为只有判断正确的人,才能把握住机会。

机会就是运气。

沙曼的声音更温柔,道:“你也算准了抬箱子的人不会知道我的事,一定会服从我的命令?”

陆小凤当然算得准,这种事宫九自己若不说,又有谁敢说?

一个骄傲而自负的男人,若是被自己心爱的女人背弃,他自己是绝不会说出来的。

他宁可让别人认为是他抛弃了那个女人,宁可让人认为是他负了心。

他甚至宁可死,也不愿让别人知道他的痛苦和羞侮。

陆小凤明了这种心情,因为他自己也是这种人。

沙曼道:“可是你怎么会知道箱子能平安送到这里,一路上连问都没有人问?”

陆小凤道:“因为我看得出这里的人都不喜欢管闲事,尤其是这种小事。”

沙曼叹了口气,道:“你看得不错,这里的人,无论做什么事,都要有代价的。”

箱子被送来的时候既没有人问,以后当然更不会有人问。

宫九既然正在追捕他,现在当然也不会回来。

箱子已被打开了一条缝,他们还是紧紧的拥抱着在箱子里。

他们并不急着想出去。

“我死了之后,如果阎王爷问我,下辈子做什么?”

“你一定想做小鸡。”

“答对了。”

这箱子实在很像鸡蛋壳,这鸡蛋壳里实在又安全,又温暖,又甜蜜。

“我相信小鸡们在鸡蛋壳里的时候,一定也不会急着想出去的。”

“为什么?”

“因为它们一定知道,出去了之后,就会变成大鸡。”

“大鸡通常很快就会变成香酥鸡、红烧鸡和清炖鸡汤。”

“听说只有母鸡才能炖汤。”

“你想把我炖汤?”

“我舍不得,可是你实在太香,比香酥鸡还香。”

“你想吃了我?”

“想得要命。”

天色已昏暗。鸡蛋壳里终于有两只小鸡钻了出来。

一只公的,一只母的。

九少爷住的地方,当然绝不会像鸡蛋壳。

华美的居室,精雅的器皿。夕阳正照在雪白的窗纸上。

“他不在的时候,会不会有人闯进来?”

“绝不会。”

这许多年来,从来没有任何人敢闯入宫九少爷的屋子,连他老子都没有。

他一向是个孤僻自负的人,所以他最喜欢照镜子。

“为什么?”

“因为他惟一真正喜欢的人,就是他自己。”

屋子里果然有面很大的镜子,看来显然是名匠用最好的青铜磨成的。

“这是他自己磨成的,他自认为这无疑已是天下第一明镜。”

镜旁悬着一柄剑,剑身狭长,形式古雅。

“这就是他的剑。”

他要去杀人时,却将剑留在屋里。

他杀人已不必用剑。

陆小凤用指尖轻轻抚着剑,缓缓道:“我知道还有一个人,剑术也已练到‘无剑’的境界。”

沙曼道:“西门吹雪?”

陆小凤道:“你也知道他?”

沙曼淡淡道:“我只知道‘无剑’的境界,并不是剑术的高峰。”

陆小凤道:“哦?”

沙曼道:“既然练的是剑,又何必执著于‘无剑’二字?”

陆小凤还没有开口,忽然听见床下有人在鼓掌。

掌声很轻,却比雷霆还令人吃惊。

陆小凤霍然回头,就看见一个光秃秃的脑袋从床底下伸了出来。

“老实和尚!”

陆小凤刚刚叫出声,剑光一闪,一柄精光四射的长剑已架上了老实和尚的脖子。

好快的剑!

挂在铜镜旁的剑已出鞘,到了沙曼手里,她的出手之快,连陆小凤都吓了一跳。

老实和尚当然比他吓得更惨,一张脸已吓得发白,勉强笑道:“其实姑娘用不着动手,和尚也知道姑娘是当世第一位女剑客了。”

沙曼冷冷道:“你知道?”

老实和尚道:“和尚虽然没吃过猪肉,至少总见过猪走路,听见姑娘刚才说的那句,早就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

陆小凤笑了:“原来老实和尚也会拍马屁。”

老实和尚道:“和尚绝不是拍马屁,和尚一向说老实话。”

沙曼不笑,板着脸道:“只可惜姑娘一向不喜欢听老实话。”

老实和尚道:“姑娘喜欢听什么?”

沙曼道:“姑娘喜欢听人拍马屁。”

老实和尚眼睛眨了眨,道:“和尚虽然不会拍马屁,别的事会的却不少。”

沙曼道:“你会什么?”

老实和尚道:“替人说媒求亲,成媒作证,都是和尚的拿手本事。”

沙曼道:“你准备让谁成亲?替谁作证?”

老实和尚道:“替两只小鸡,一只公的,一只母的。”

沙曼也笑了。

就在她开始笑的时候,老实和尚已游鱼般从她剑下溜了出来,一溜出来,就立刻躲到陆小凤背后,道:“你这只小公鸡若是不肯娶小母鸡,和尚第一个不答应。”

陆小凤道:“谁说我不肯?”

老实和尚道:“你真的肯?”

陆小凤不理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沙曼。

“叮”的一声,沙曼手里的剑掉了下来,两个人忽然间就已变成一个人。

老实和尚看着他们,脸上的表情好像要哭出来的样子,嘴里喃喃道:“和尚为什么不去做小公鸡?和尚为什么要做和尚!”

屋子里居然没有酒,连一滴都没有。

老实和尚在叹气:“一个男人的屋子里如果没有酒,这个男人还算男人?”

陆小凤道:“不喝酒的都不是男人?”

老实和尚道:“就算他自己不喝,也应该准备一点请别人喝的。”

沙曼道:“和尚也想喝酒?”

老实和尚道:“只想喝一种酒。”

沙曼道:“哪种?”

老实和尚道:“喝你们的喜酒。”

沙曼嫣然一笑,陆小凤也笑了,他们忽然发觉这个和尚实在老实得可爱。

老实和尚道:“其实没有酒也一样,和尚自己吞口口水,也可以算是喝了你们的喜酒。”

他真的吞了口口水下去:“现在和尚既然已喝过你们的喜酒,你们想不做夫妻都不行了。”

沙曼仰起脸,看着陆小凤,道:“你说行不行?”

陆小凤道:“不行。”

于是两个人立刻又变成了一个人。

老实和尚脸上的表情又好像要哭出来了,道:“你们这样子,是不是一定要逼着和尚还俗?”

夜色已深。

屋子里有灯,却没有点着,也不能点着。

陆小凤不在乎。

沙曼不在乎。

——若是有真情,无星无月亦无妨,又何妨无灯无火?

老实和尚当然更不在乎。

他正好落得个眼不见为净。

屋子里真的很黑,什么都看不见。

老实和尚道:“你们在干什么?”

陆小凤道:“什么都没有干。”

老实和尚道:“你们的嘴有没有空?”

沙曼抢着道:“有。”

老实和尚道:“既然有空,能不能陪和尚聊聊天,说说话?”

沙曼道:“能。”

陆小凤道:“和尚怎么会躲到床底下去的?”

老实和尚道:“因为这地方的主人虽然不喜欢喝酒,却喜欢吃醋。”

陆小凤道:“和尚不笨。”

沙曼道:“和尚聪明得要命。”

老实和尚道:“小鸡却不大聪明。”

陆小凤道:“哪点不聪明?”

老实和尚道:“小鸡本可以叫那两个笨蛋把这口箱子送回那条船上去的,那么过不了三五天,两只小鸡都可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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