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昏昏沉沉地睡着了,胳膊却还紧紧抱住我不放,筑建了一个阻止我去送命的牢笼。我静静等待着,因为满脑子全是尸体落地的画面而异常清醒。我就这样等到他的手松开,呼吸渐渐平缓起来。

我绝不让托比亚斯去博学派总部以身犯险,绝不让悲剧从我眼皮底下再次发生,绝对不会。

我悄悄溜出他的怀抱,套上了他的衬衫,带着他的气味,穿上鞋子,轻轻走出门外,没带枪支,也没带什么要留念想的东西。

我走到门口停下脚步,转过头留恋地看着他。他盖着被子,一半的脸露在外面,是那么平静又强壮。

“我爱你。”我尝试着轻轻说出这几个字,随后走出屋子,带上了门。

我该亲自出手解决这一切了。

我来到原是本派新生宿舍的屋子,格局和我们的宿舍并没有多大差别,屋子又窄又长,两边靠墙的地方是两排床铺,墙上挂着黑板,角落处还发出弱弱的蓝光。蓝光下的黑板上,名次依旧如初地写在那里,第一名仍然是尤莱亚。

克里斯蒂娜在一张床上睡得香甜,琳恩就在她的上铺。我本不想惊醒克里斯蒂娜的美梦,却别无他法。我伸出手,捂住她的嘴,她猛地惊醒,眼睛瞪大,眼神过了一会儿才聚焦在我身上。我伸出食指贴在唇边,“嘘”,冲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跟我出来。

行至通道尽头,我带她拐了个弯,跨进一个过道。过道的出口处,挂着一盏满是彩漆的吊灯。克里斯蒂娜匆忙中没有穿鞋,赤裸着脚,脚趾蜷曲,以免脚底直接碰到冰冷的地面。

“怎么回事?你这是要去哪儿?”她问。

“我……”若是说实话,她肯定要拦我,慌乱中我只能编了个借口,“我去找我哥,他和无私者在一起,记得吗?”

她狐疑地半眯起眼睛。

“抱歉打扰了你的美梦,可真的有很重要的事要拜托你。”我说。

“好吧,翠丝,我老觉得你的举止有些怪。你真的不是去……”

“绝对不是。听我说,攻击情境模拟绝非偶然之事,它的爆发与无私派的举动有关,听说当时无私派准备干些什么,具体是什么,我也不太清楚。我只知道这些事和一些很重要的资料有关。而现在珍宁掌控了这些资料……”

“什么?”她皱了皱眉,“你不清楚他们准备干什么?那你知道这资料是什么吗?”

“不知道。”我说的话听起来一定像是疯话,“我不知道怎么获得这条线索,马库斯·伊顿是唯一知情人,可他铁了心不告诉我。我……这资料是触发博学派攻击无私派的导火索,我们必须搞清楚那是什么。”

我不知道还说些什么,似乎也没必要说下去了,克里斯蒂娜好像听懂似的点着头。

“珍宁耍手段让我们攻打无辜受害者的导火索,”她苦涩地说,“没错,我们必须探出这资料是什么。”

我险些忘了,她也是攻击情境模拟的受害者。她在情境模拟的操控下到底杀了多少人?醒来后发现自己变成了杀人犯,她内心又会起怎样的波澜?我从未问起,也永不会问。

“希望你能尽早帮我。我要找一个能够劝说马库斯与我们合作的人,我觉得你是最佳人选。”

她侧过头,沉默不语,呆呆地看了我一会儿。

“翠丝,别做傻事啊。”

我勉强含着一丝笑意说:“为什么大家都对我说这句话呢?”

她抓起我的手:“我是认真的。”

“我去看看迦勒,和他商讨一下计策。放心,没几天就会回来的。我走后,假如,我说的是假如回不来了,这消息也不会断。”

她托起我的手,沉默了好一会儿,默默说了两个字:“好吧。”

我朝出口走去,装作很坚强、很轻松的样子,直到脚踏出门外,才让强忍着的泪水涌出。

我和她在这个世上的最后一次谈话竟全是不得不说的谎言。

走出门外,我戴上托比亚斯衣服上的帽子,走向大街。我走到街口,察看周围,看有无任何动静,可四周一片死寂。

深秋的天气有些转凉,吸进的空气是冰凉的。凉气在我的肺中打了个转,有些许刺痛感,呼出的气,变成一团白色的水蒸气。寒冷的冬天就快到了。不知那时博学派和无畏派是否还在僵持对峙,等待其中一方将另一方消灭。我很高兴我不用亲眼见证那一幕了。

在选择无畏派之前,我从未想过我的生命会在十六岁画上句号。那时的我,至少能确定,自己会活得很久。而现在,一切都没了定数。我唯一能确定的便是,不管我去向何方,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楼房在银色的月光下投射出道道阴影,我从这些暗黑的影子下穿过,放轻了脚步,怕脚步声引起他人的注意。这片区域路灯都没开,可月色明亮,只在月色的照耀下,我也基本可以正常行走。

我在高架轨道下方的大街上走着,一辆疾驶的火车飞驰而过,整个轨道也跟着震颤起来。我加快了脚步,要趁还未被发现到达那里,就必须快走。我避开一个“突如其来”的大坑,又跳过一根斜倒在地上的电线杆。

离开无畏派基地时,我从未想过“这条路到底要走到何时”,可走着走着,我就累了,浑身都热起来,可能是因为我一直时不时地回头察看,还要经常躲避路障。我加快了脚步,半走半跑着朝博学派总部进发。

不久,我便走到了熟悉的那片区域。这里的街道相对整洁干净,地面上的坑洞也不多。远远望去,博学派总部灯光明亮,他们明显违反了城市的节能法规。不知道到了那片灯火通明中时,我是直接要求见珍宁,还是站在那里,等着有人发现我。

手指轻轻掠过身旁大楼的一面玻璃,想到博学派总部近在咫尺,浑身一阵颤抖,走路摇摇晃晃,呼吸也有些困难了。我使劲将空气吸进肺里。马上就要到了,他们会拿我怎样呢?我的利用价值被榨干前,他们对我有着怎样的打算?他们一定会杀了我,留给我的几乎没有一线生机。我集中精神,只看着这向前迈开的沉重脚步,只注意着双腿的动作,尽管双腿已经快支撑不住我的重量了。

接着,我便立在了博学派总部的大门口。

屋里,蓝色衣衫的人忙成一片,或坐在桌前敲着键盘,或趴在书桌上啃着书本,或互相传递着文件。这些人也并不是每个都知情,有的博学者只是专心地汲取知识,对自己派别的罪行一无所知。可我对这些人没有半点同情和怜悯,如果整座大楼在我眼前崩塌,我也不会有丝毫怜悯。

这是最后一次回头的机会了。犹豫间,瑟瑟的冷风吹着我的脸颊和双手,微微有些刺痛。也许,我可以扭头离去,逃回无畏派基地躲起来,祈祷盼望我这自私的举动不会再让任何人丧命。

可我绝不能回头,我若回头了,只会被愧疚吞噬。威尔在枪下的惨死,父母的牺牲,现在又多了马琳的性命,都会沉沉地压在我肩上。我怕它们会压垮我的脊椎,让我再也无法呼吸。

我慢慢迈向大楼,伸手轻轻推开了大门。

这是唯一能让我免于窒息的方式。

当我踏上这木制的地板,走到对面墙上珍宁·马修斯的大肖像下面时,有那么一会儿,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就连在不远处的入口巡逻的两个无畏派叛徒也没留意到我。前台桌子后面,坐着一个有些秃头的中年博学派男子,正在整理一摞纸。我走过去,双手撑在桌子上。

“打扰一下。”我说。

“等一下。”他连头都没抬一下。

“不行。”

听到这话,他猛一抬头,眼镜歪歪斜斜地架在鼻梁上,皱着眉头像是准备了一顿说教。可当他看到我,顿时把要说的话都搁置在一边了,只是半张着嘴,许久没有说话,眼光却把我从脸到黑色衣衫打量了个遍。

在受到惊吓之余,他的表情引人发笑,我微微一笑,然后藏起了打着哆嗦的双手。

“珍宁·马修斯想见我,你最好带我去见她。”我说。

他示意站在门口巡逻的几个无畏派叛徒过来,这显然是多此一举。因为这些叛徒已盯上我了,这个屋子里所有的无畏派叛徒都慢慢向我逼近,把我包围,可他们没碰我,也没对我说话。我扫视着他们的面庞,尽可能表现得沉着冷静。

“你是分歧者?”人群中终于有一个人问我,前台的中年男子拿起室内通话的话筒。

我若攥起拳头,双手或许就抖得没那么厉害了。我点了点头。

左边的电梯门打开,我的视线飘向朝我走来的无畏派成员,脸上的肌肉终于放松下来。是皮特。

一时间,我脑海中闪过无数种可能,包括冲上去扼住他的脖子,或是放声大哭,或是来几段讽刺的笑话,最后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没法确定该怎么做,所以只是静静地立着,默默地盯着他。珍宁为什么会选他?她一定料到来这里的人是我,才会派皮特来押我上去,一定是这样。

“接到上级指示,我们要带你到楼上。”皮特说。

我本想说几句表现自己机智或者冷静的话,嗓子里却只发出一声类似赞同的声音,这声音似乎是从肿胀的喉咙挤压而出的。我跟在皮特身后,朝电梯走去。

我们穿过几个斜斜的过道,又爬上几层楼的楼梯,可我总感觉自己这是在向地心深处掉落。

我本以为他们是带我去见珍宁,却在一条有些短的过道前停住了,过道的两旁有好几扇铁门。皮特在一扇门前噼里啪啦地输入了一串密码,那些无畏派叛徒肩挨着肩,宛若一道人肉隧道,将我一路引进房间里去。

穿过人肉隧道,我踏进这房间。狭小的空间里,六面全是蓝色光板,就连地面和天花板也泛着微弱的蓝光。我估摸着这屋子有两米宽、两米长,闪烁的光线跟个性测试室的蓝光一样,角落里也都装着很小的黑色摄像头。

我的恐慌终于来了。

我审视着房间的每个角落,目光在摄像头上转了一圈,和肚子里、胸口和喉咙中逐渐升高的尖叫声对抗。愧疚和悲痛两者都有,却不知哪种情绪更胜一筹,他们紧紧钳住我,相互争夺优势,最后还是恐惧占了上风。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却没有呼出来。父亲曾说过,憋气是治疗打嗝的好方法,我还曾问他,闭气久了,是否会这样死去。

“不会,”他这样回答,“人的本能会强迫你呼吸。”

真是遗憾。若是能憋气至死,我便可以就此解脱了。这样想着想着,我又想大笑,然后再尖叫。

我蹲坐在地上,双手抱膝,头抵住膝盖。我得想个计划。有了计划,我就不会如此害怕了。

可现在的我,置于博学派总部的深处,在珍宁的掌握中,无路可逃、无计可施,逃不出这里,更逃不出内心愧疚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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