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逆 

葛尔多带兵驻守在城郊外密林处,只库恩携着赛满前往,领三十便衣侍卫。

此事安排谨慎,并无他人知道。

赛满去见了旬贺后便就径直去了琬宜家中,库恩则留在营帐中密谋今晚之事。

腊月二十三,是个好日子,过几天便就是年节,正好除旧迎新。

晚上时,王府摆宴,请任青城一同。

他受一月前之事刺激,连续几日卧床不起,现多病少眠,虽衣着仍旧华贵,也掩不住面上苍白之色。

桌上只几位副尉陪侍,旬贺坐主位,谢安没坐,只斜倚在一边墙上,把玩手中一枝腊梅,见他进来,眼也未抬。

任青城目光扫视过他,掩住心中怒气,撩袍坐下。

几通寒暄之后,下人鱼贯而入,不多时酒菜便就摆满桌面,色泽香艳。

梅花花瓣已经掉落不少,稀拉拉掉了满地,谢安终于把残枝插入旁边瓷瓶内,慢步过来,脚勾了凳子便就大喇喇坐下。

自入座后,任青城视线便就不离他,他还未动筷,谢安便就伸手将桌上鲤鱼掉了个方向,筷子掀开腮盖把鲜嫩两块腮肉取出来,沾一沾酱汁,一块给旬贺,另一块落入自己口中。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不给任青城半分反应余地。

看着残破鱼头,他按捺不住,笑一声,“谢校尉这是什么礼数?”

谢安筷子甩在一边,靠着椅背看他,“礼数?”

他也跟着笑,“礼数是做给人看的,死人不算。”

任青城眯眼,身后随从自觉受辱,往前踏一步,“谁给你的胆子竟然如此放肆!”

谢安理都未理,扫了桌面一圈,提不起兴致,便就没动,只手指在空中随意打着拍子。

任青城深吸一口气,勉强露个笑容,起身冲旬贺拱了拱手,“王爷若不是诚心相邀,我们走便就是,何必相看两相厌,失了和气。”

他不等旬贺回答,摔袍转身,未走两步,同桌副尉接到旬贺眼色,皆上前一步,拦住他们去路。

随从瞪大眼,也跟着拔刀出鞘,一时间铁器碰撞之声铿锵。

谢安拉开椅子起身,手里拿着根银质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指尖转。

他逆着光,懒洋洋问,“世子爷这怒气冲冲的,要到哪儿去啊。”

任青城微微侧头,声音轻轻,“你们这是,要造反?”

“不敢不敢。”

谢安用筷尖点一点他胸前,居高临下看他脸色,“平叛而已,你父子二人才是那逆臣贼子,我们这是替天行道。”

“一派胡言。”

任青城牵扯嘴角,“你若肯收手,我愿不计前嫌,给你个机会。”

谢安低笑,凑近他脸,轻声道,“世子爷好大方啊。”

旬贺已经离开,领兵去他别院围剿,任青城看着夜色中他背影,虽不愿承认,还是知道与他来说大势已去。

他随身只带了五人,已被生擒,谢安挺直身离开他一段距离,凉凉看着他。

任青城后背一阵阵发凉,面上仍旧镇定,又道,“你何必如此为他们卖命。

我知你底细,你原本不是昆山生人,也没道义束缚要为他做到如斯地步。

不如跟随我,擒西北王回京,我保你功成名就。

肃清逆贼,你劳苦功高,我愿上奏,请圣上为你封王。”

谢安没回答,只笑看向他后方,见沈骁款款走进来,语气淡薄,“那任世子准备给我个什么爵位?”

听闻熟悉声音,任青城呼吸一滞,猛地回头,不可置信瞪大眼,“沈骁?”

“难为世子爷记得我。”

沈骁颔首,“只是不知任世子还记不记得我广郡王府几百条人命,岑昭仪和她无辜被毒杀的皇子,以及暴病而亡的先帝?”

任青城沉默着,盯他眼睛许久,缓缓开口问,“潆潆也在这里?”

沈骁厌恶皱眉,与谢安对视一眼,转身欲要离开,又听任青城叫住他名字,低声问,“她还好吗?”

沈骁不予回应,任青城呼吸急促,还欲再说话,忽觉颈上皮肤一凉。

身后,谢安已经拿筷子抵住他喉咙,一字一句道,“我很不喜欢我妻子的名字从你的嘴里说出来。”

闻言,任青城身子一僵,又想起一月前谢府门前那事。

随从与他说,她已身怀六甲,容貌依旧姣好,举手投足之间看的出来依旧矜贵,看得出生活顺遂。

他咽一口唾沫,还想说话,谢安神色一冷,手下用了十成力,筷子转瞬刺入一寸。

任青城喉中赫赫,眼中尽是哀痛,艰难问,“我能不能见见她?”

谢安眯眼,“不能。”

“只远远一面就好。”

谢安不回答,任青城舔一舔唇,又道,“我现在别无他想,只想和她说句抱歉……” 

话未说完便就被谢安打断,冷淡不屑,“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我家夫人和你半点关系也没有,用你道个屁的歉,谁稀罕?

要是非要扯上点关系,只能说,你是她丈夫手下的亡命之魂。”

看着银筷上斑斑血迹,谢安忽的觉着一阵恶心,指尖动动,撤了手。

他往后退一步,用帕子擦擦手指,随手扔一边,“只现在,你连这点关系都攀不上了,手上沾上你的血,我怕我家夫人闻见了,会不高兴。”

任青城踉跄倒向墙边,缓缓滑下,虚音问,“她有孩子了?”

谢安轻蔑看他一眼,不再理会,只转身出门。

任青城手捂住脖颈伤口,皮肉被钝物生生穿透,痛楚钻心,他似是觉察不出,头往后仰着,本温润面容上沁出薄汗,面无血色,眼中无神,视线不知落在何方。

沈骁早等在外面,往屋里看一眼,淡淡问,“怎么不动手?”

谢安活动一下腕子,骨节声响清脆。

他抬眼看着天上胧月,哼一口气,“懒得。”

沈骁弯唇,“也是,他不配。”

谢安也问,“你怎么不动手?”

沈骁答,“近日吃斋,为湘湘祈福,不宜杀生。”

谢安笑出声,“这法子倒是好,明日起算我一个。

你吃多久素,我必要多吃一个月才好,免得她日后知道,念念叨叨和孩子讲我坏话,说我不如你。”

沈骁但笑不语,屋内任青城再没动静,只留几人看守等库恩前来。

庭前积雪不少,反射皎白月光,寂静美景,一时间只余风声簌簌。

沉寂好久,沈骁忽然开口,“今日事后,便就收不了手了。”

他侧头,“若事成,你意欲如何?”

谢安一只脚踩在花坛边沿,伸手掸掸鞋面尘土,“琬琬说她想去南方看看,我觉得那边也挺好,山清水秀的,说不定能把她养更水润些。”

沈骁点头,“是不错。”

顿一瞬,他又问,“只是若真的事成,你留在京中,必定能封王拜侯,前途无量。”

他话没说全,谢安却也听得懂其中意思,只笑道,“可是她不喜欢那样。”

“那样日子看似富贵荣华,但若身处其中,便就知道枷锁在身有多苦累。

站的越高越远,身边暗藏刀剑便就越多,担惊受怕日子,腻了。

不如携一家老小到个明秀地方,过舒心日子,就算不穿绫罗绸缎,也别有滋味。”

沈骁半晌不言,谢安手指勾过眉心,偏头笑,“大舅哥莫不是嫌我胸无大志?”

“没。”

沈骁摇头,手搭在他肩膀,声音轻轻,“我只是在想,我们家湘湘的命,到底是好的。”

不多时,库恩终于带人赶到,他留在外头,只让士兵进屋,没说几句话功夫,便就将任青城五花大绑捆出来。

他颈上还有伤,血水滴下来,在脚下染出殷殷红梅,衣衫不整,狼狈不堪。

从来都高高在上之人,或许他自己都未曾想过,有一天也会落得这样田地。

被向来不耻的人捆着手往前拖拽,而一手促成此事的,是他此生再没机会见到的女子的丈夫。

任青城踉跄一步,歪头过来,想说些什么,但嗓子沙哑说不出连贯的话,前面匈奴士兵不耐烦,骂了几句,更用力扯一下,他跌倒在地,一身泥雪。

谢安冷眼看着,过一会,转过头,连眼角也吝于赐予。

库恩看着士兵背影,侧过身,拱手向谢安与沈骁行一礼,沉声道,“人我们就带走了。”

他还不会说中原话,旁边士兵随同翻译,口音虽蹩脚,但也听得懂。

谢安“嗯”一声,想了想,叮嘱一句,“别让他死的太舒服。”

库恩笑着,“先派人带回草原,待我军凯旋归来时,取他心头血为我十几万将士殉葬。”

匈奴人繁琐祭祀流程,谢安有所耳闻,对此安排也算是满意。

他点点头,看着这个不久前还和他血战疆场,各自去了半条命的人,实在没什么话好说,摆摆手,便就欲和沈骁离开。

库恩往前一步,叫住他。

谢安挑眉回头,听见他赞扬,“你的箭法,很好。”

回到家时,已经快要午夜。

沈骁心里惦记琬宜,想着跟来看一看,若是灯灭了,便就不进去。

正巧着,琬宜还没睡,兴致勃勃带着谢暨和赛满剪窗花。

看她大半夜还精神着的样子,谢安有些不高兴,掀了帘子过去把剪子给扔一边,掐她耳朵,“还不睡觉?”

琬宜双手拽着他腕子给扯下来,放身前摇一摇,软声道,“今个儿不困,见着赛满也高兴,再玩一会。”

谢安不同意,“都多晚了,快点睡觉。”

说完,他手挥挥,把谢暨和赛满给赶出去,“你们俩也赶紧回去,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谢暨不敢违逆,拽着赛满冲出去,琬宜嗓子噎一下,敢怒不敢言,也自知理亏,往后靠在被跺上搅袖子。

谢安挡在她身前,琬宜过好一会才看见在门口的沈骁,眼睛瞬时一亮,“哥哥!”

沈骁应一声,刚往前踏一步,就听谢安说,“叫哥也没用,这家里没他说话的份儿,你得听我的。”

他抱着琬宜往旁边挪一点,伸手把被子展开铺平,低声说一句,“都他给你惯坏的。”

沈骁瞥他一眼,没说话,只过去琬宜那边,低头看她,“怎么睡不着,是觉得哪里难受?”

琬宜瞧瞧旁边谢安,点点头,又摇摇头。

沈骁拧眉,“这是什么意思?”

谢安听见这边动静,也过来,“不舒服?”

琬宜咬着唇,犹豫着说,“我就是觉得今天肚子动的厉害,但若说其他,倒也没有。”

她语气平静,但谢安还是心尖一跳,赶紧伸手揽住她腰,“那现在感觉怎么样?”

琬宜没说话,指尖点在肚子上,好半天蹙眉才吐出一个字,“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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