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三十日,元森下町爆发霍乱。地点是一处杂货店,连同佣人在内,一家七口全部染病,接着又陆续感染邻人,短短十天,已扩散至南方的五间町及东边的富田町。

住在小名木川南方的居民,个个忧心忡忡,害怕疫情会跨越高桥或新高桥,波及这一带,偏偏此时吉川町要桥旁的长屋也传出有人罹患霍乱。到底是霍乱飞越河川而来,还是南北说好一起引发疫情,对我们展开前后夹击?人们益发惶恐不安。

位于吉川町南方的田町,有家同时坐拥店铺与屋宅的木材批发商“田屋”,店主重藏与木材批发商工会及地主们商讨后,和去年霍乱大流行时一样,空出一处木材放置场,着手为病人搭建救难小屋。重藏不是光说不练,只会讲大道理的人,一旦出面办事,便不惜出钱出力,比方提供搭建救难小屋的木材放置场,就是他店里的用地。而负责照料病患的,也都是从店内伙计及田屋底下房宅的代理房东和房客中挑选。由于同去年的做法,与田屋有关联的人们,皆已做好心理准备。

去年——安政五年(一八五八)六月的那场大型霍乱,自东海道线开始流行,转眼便传进江户市内。不过,江户市内开始流行的地点是赤坂附近,隔着大川的本所深川一带,原本都抱持隔岸观火的心态。然而,当疫情蔓延至灵岸岛,人们不禁坐立难安。七月中旬,这里也出现病患,宛如舞台崩塌般,顿时恐慌四起。

田屋的店主重藏也有亲戚住在赤坂,很早便关注着疫情走向。七月初,他整理木材放置场,兴建救难小屋时,周遭对疫情俞未有真切的感受,还引来嘲笑。

“何必多此一举。疫情尚未殃及这一带,你已在搭建救难小屋,要是让山手那边的居民得知,反而会引发骚动。况且,跑到救难小屋求助的人,或许会带来疾病。”

甚至有人噘嘴抱怨。

不论面对任何人,重藏都神色自若。而当霍乱跨越大川侵袭时,他周全的准备,为地方上带来莫大的帮助。

虽说是救难小屋,却非寄放病患的场所。由于罹患霍乱的人,往往撑不到一、两晚便会丧命,谁都不愿留下照护。重藏找来救难小屋的,全是边看顾家里的病患,边担心自己染病,偏偏没办法向邻居求助,不知所措的人们。尤其是一家之主或负责赚钱谋生的家人丧命,顿失依靠的女人或孩子。接近他们,如同接近霍乱,过去的交情再好,大伙也避之唯恐不及,不敢伸出援手。纵使有心相助,考虑到家中只有父亲与孩子,隔壁却是一家五口皆染病,根本无从帮起。重藏就是要拯救这些孤苦无依的弱势者。

阿次也是其中之一。

去年的霍乱疫情中,她失去父母和兄弟。她家原本在北六间堀町的表长屋经营一间生意兴隆的小饭馆。那不过是一年前的事,如今想来,宛若梦幻一场。

约莫是去年七月底吧,孑然一身的阿次,随代理房东来到田屋重藏的救难小屋。虽然才十三岁,但阿次一直跟在父母身边帮忙店里的生意,手脚勤快。代理房东硬想拉她走,她还坚持不能抛下家人的遗体,顽强抵抗。

代理房东耐心十足地说服阿次。在这场霍乱中丧命的人,不能像以往那般惯重入葬,主君也已下达严令,不是年纪幼小的你所能违抗。遗体交给我处理,你去投靠救难小屋吧。

“你住的长屋想必也死了不少人,今后还会陆续有人丧命。你瞧瞧目前的情况。”

代理房东望向大路两旁的住家。明明是大白天,却不见熙来攘往的行人。此时,传来众众诵经声。女人围坐在一起,捻着佛珠,发出卡啦卡啦的声响。每户屋檐都悬挂号称可驱除瘟神的八角金盘叶,几户还立着门松,想借吉祥物赶跑秽气。

如此一提,今天还在附近的小神社看到神轿。原本祭典是在秋天,这个时节扛着神轿游行,大概是想请神明赶走霍乱。扛轿的男子不时发出怪叫,与其说威武,更接近疯狂。女人与孩童跟在后方敲锣打鼓,相当刺耳,但没带来半点功效。

不过,掩盖眼前难得一见的景象,屋舍间和门口旁堆叠如山的白木桶棺是怎么回事?棺里全装着尸体。

“不论是寺院或焚化场,都挤满尸体。这种情况下,你一个人怎么安葬父母兄弟?人既然死了,就节哀顺便吧。好不容易躲过霍乱,你该暗自庆幸,并前往救难小屋,去帮助那些和你一样逃过一劫,却失去家人的人们。当中甚至有年纪比你小的孩童和婴儿。”

代理房东一口气说完,仿佛觉得烟熏难受般,眉头微蹙,伸手在鼻前挥动。

“原以为今天应该不会那么难闻,没想到风微微往北吹,好臭啊。这并不全来自附近的寺院,而是从小塚原飘来的臭味。”

桶棺遍布一地的情景,在阿次心底浮现。可望见焚化场的门板缝隙不断冒出浓烟,许多撩起衣摆,以手巾罩住头发的男子,在桶棺和骨瓮之间穿梭忙碌,四周尸臭弥漫。要是连在焚化场工作的人们也染上霍乱,该由谁处理这些尸体?

我的家人葬在哪里,遗骨又是如何处置,他们事后会告诉我吗?阿次的担心,如同焚化场的烟般又浓又暗,源源不绝地涌出,占满她所有心思。

“用不着苦着脸。”代理房东轻拍阿次的肩。

“长屋里大部分的人都病死,你却活得好好的,表示你运气较强。不要糟蹋难得的好运气,明白吗?”

代理房东所言不假,田屋重藏全力建造的救难小屋,收容许多失去双亲的孩童,及无依无靠的老人。更不乏意志消沉,食不下咽的人。

阿次有了栖身之处,每天忙着照顾这些人。虽然也有来到救难小屋后才发病的人,但患者马上便会送走,不会再回到这里。

八月,随着暑气渐消,霍乱的威力逐渐减弱。阿次顺利逃过疫病的劫难。尽管失去一切,却保住小命。

聚在救难小屋里的人们,决定未来的去向和投靠处后,三三两两地离开。而无家可归的孩子们,则入寺为僧,或在各代理房东的说情下当人养子、到别处帮佣。

至于阿次,田屋方面询问她有没有意愿当女侍,店主似乎十分赏识她的聪敏与勤奋。田屋一家虽平安无事,但多名佣人感染霍乱丧命,当然也有害怕染病逃走的,所以目前正缺人手。

“这实在是求之不得的机会。”担任监护人的代理房东劝道,阿次便接受了对方的提议。

于是,一个寒暑过去。

先前待在救难小屋时,她全副心思都投入忙碌的生活,很多事不知情,等到田屋当女侍后,才明白老爷是了不起的大人物。当然,拥有万贯家产,肯定谋财有道,不过,老爷拥有的不仅仅如此。

田屋的老爷年约四十五,妻子早亡。坊间传闻,正因夫人体弱多病,才造就老爷的菩萨心肠。老爷对病患及照护者总是慈悲为怀。

他们夫妇育有一子,名唤小一郎,今年十九。这位家中未来的继承人,因为父亲吩咐“你到别家店工作吧”,十三岁便出外当伙计。雇用他的店家,很清楚小一郎并非普通伙计,而是请他们代为照料,所以礼遇有加。不过,小一郎并未恃宠而骄,如今已成为可靠的商人。当然,他父亲毫不在意周遭木材商人的难看脸色,在救难小屋撒下重金和人手,全力助人的事,小一郎都知之甚详。霍乱肆虐时,他还打算向工作的店家告假,回来帮父亲的忙,直到疫情平息,令人感佩。

人们甚至私底下说,小一郎继承田屋老板的血脉,天生气度就是与众不同。

气度与众不同。哪里不同?指的又是什么?

有一次,代理房东来探望阿次,耳提面命,阿次趁机向他请教。

“那指的是人德,或是仁。”代理房东回答。两者应该都是好事,只是阿次听得不太明白。

不过,阿次很清楚老爷目光犀利,料事如神。所以今年早春时,老爷才会召集店里的人宣布:

“像霍乱这样的灾祸,并非发生过就不再出现。一度在此扎根的疾病,是不会消失的。今年夏天一定还会卷土重来,绝不能掉以轻心。待梅雨季结束,别喝生水,生冷食物也碰不得。之前你们多少曾自掏腰包买吃食,我当那是你们的嗜好,总是睁只眼闭只眼,但接下来就不同了。路边摊贩的天妇罗和寿司,一概不准碰。”

严厉吩咐的老爷,感觉抬头挺胸,威仪十足。

之前的霍乱大流行,造成整个江户市死气沉沉,为了给众人带来活力,今年的山王祭和神田明神的祭典,办得比往常盛大。田屋也限定时间和人数,让伙计分批参与祭典。老爷反复叮嘱:“听好,不可以买吃的。最近天气愈来愈热,更是万万不可。你们一定要遵守我的吩咐。”

众伙计没人敢违背。

站在伙计们的立场,阿次很明白他们的感受。去年,他们大多奉老爷的指示,在救难小屋工作。尽管没直接照料病患,但无疑是极为可怕的任务,才会有人逃走。不过,由于完全遵照老爷的指示,平日勤洗手,避免喝生水、改喝冷开水,以及上厕所保持干净,救难小屋的人员都没患病,田屋里感染霍乱的,反倒是不曾在救难小屋工作的人。

此外,老爷耳提面命,即使从街谈巷议或客人那里听闻“这样做就能避免染上霍乱”、“这东西能压制霍乱”之类的建议,也不能当真。去年七、八月,不知是谁,更不知是哪来的依据,说是“放在病人枕边的红豆饭,如果能分一点来吃,就不会感染霍乱”,不消几日便传递四方。老爷不仅一笑置之,还大声反对。

“不论霍乱是怎样的病,必定有其病源。而病人身旁,恐怕就聚集众多病源。要是与他们分食,只会引来病源,千万信不得。”

一点也没错。

只要遵照老爷的吩咐,准不会出错,大伙理所当然会这么想。遗憾的是,一踏出店外,事情就没那么好办了。

实际上,今夏进入梅雨季前,老爷一度想重建救难小屋,防患未然。不料,有人认为,霍乱不会再流行,提早盖那种东西,太不吉利。碍于反对声浪过大,老爷只能放弃。

叫嚣反对的总是同一批人,他们老爱唱反调。去年老爷想兴建救难小屋,他们也直嚷“用不着你多管闲事”。等救难小屋派上用场,完成任务后,他们又嫌弃“快点拆一拆,看了就晦气”。尽管老爷解释,或许隔年夏天又会派上用场,他们仍坚持疫病已结束,留下小屋,秽气将汇聚不散,非拆不可。

但霍乱并未销声匿迹,今夏再度袭来。听闻有人发病,老爷便火速兴建救难小屋,那班人却在背后讲老爷坏话。

“田屋老板说过今年疫病仍会流行,该不会是要逼我们承认他的神算,所以祈祷霍乱赶快扩散吧?”

这是在田屋宅邸内的厢房举办聚会,阿次端茶点过去时,亲耳所闻,不会有错。那些人看老爷离席,便七嘴八舌地攻讦。阿次原想拿起热茶,往没半点口德的老头们头上淋下,最后还是忍住没动手。

老爷句句实言,采取的措施毫无瑕疵。阿次紧抿双唇,缠紧束衣带,暗忖着——今年的霍乱大流行,也要努力撑过去。

救难小屋盖好,马上有数人入住。这只是开端,还不像去年那样人满为患,不过病患个个体弱气虚,得悉心照护。此外,若有人发病,便得立刻迁至别处,所以阿次频繁前往救难小屋,甚至留宿看顾。

“你似乎一点都不怕霍乱。”

经常出入田屋的鱼贩调侃道。阿次笑着回答:

“大叔,您不也是吗?”

“不卖鱼就没办法做生意啊。”

“我何尝不是,毕竟我是田屋的女侍。”

“不管怎样,田屋老板真是奇人,我很敬佩。”

自从霍乱开始流行,江户的居民都对生鲜敬而远之,鱼贩的生意都快做不下去。但不论是去年或今年,田屋都没拒绝鱼贩上门。当然还是不吃生冷食物,不过烤鱼倒是常吃,也喝用鱼头和鱼骨熬煮的高汤。老爷说,营养的鲜鱼能在盛夏时为身体带来活力。只要不是生的就行,得彻底烤熟,趁热吃。

经过数日,这天阿次奉命跑腿,前往今川町。沿着大路的运河,在龟久桥与海边桥的中间区块,寺院林立。每座寺院都传出诵经与敲釭声,飘来连焚香也无法掩盖的浓浓尸臭。戴鬼面具游行的队伍错身而过,几个大概是孩子病死的女子,围着小桶棺放声哭泣。众多起伏的简陋木板屋顶缝隙间,升起一缕轻烟。那并非火灾,而是狼烟,据说能驱除霍乱。途中接连传来“砰、砰”枪击声,约莫是某户武家宅邸对空鸣枪,想驱逐疫病。唉,和去年夏天一样的光景,阿次胸口一阵忧郁。

她急忙办妥要事,返回救难小屋时,在门口看见穿盐屋絣的老爷背影,似乎刚抵达。老爷不是只把救难小屋的工作派给伙计,一天还会露好几次面,所以遇见并不稀奇。她想着老爷会不会有什么事,赶紧追上前。

来避难的人们,如果身体没有大碍,能够自由活动,待心情平复,白天都会外出工作。孩童恢复健康后,也会到外头玩耍,或者去上私塾。因此白天时,小屋里空空荡荡。至于情绪低落,及衰弱到无法起身的人们,则聚在向阳的南边厅房躺着发呆,益发显得寂静。

老爷待在最前面那间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里,脱下的鞋子靠在土间旁。他左手拿着某个细长之物,面向散发新鲜木头香气的壁板,似乎正以右手抚摸墙壁。

定睛一看,老爷手中的细长之物,是个长约一尺的木盒。就阿次所知,这种盒子大多是用来摆放挂轴或版画。

老爷想在墙上挂些什么吗?

和去年一样,今年救难小屋的墙上也贴有月历。等夏天一过,霍乱疫情就会平息。为了鼓舞人心,每过一天,便以黑墨划掉一天。

老爷似乎陷入沉思,模样透着一股阴郁。阿次站在厅房外,不敢出声叫唤。在其他店家,女侍很少能见到老爷,但田屋不同。她见过老爷许多次,却从未目睹老爷如此沮丧、若有所思的背影。

不久,老爷缓缓坐下,将细长的木盒摆在膝上,依旧面朝墙壁,完全没注意到外头的阿次。

木板地上,清楚映照出老爷雪白的袜底。

老爷仿佛在拿一掐就碎的糕饼,小心翼翼地掀开盒盖,取出盒中物。如同阿次的猜想,那是一幅挂轴。

老爷手持挂轴两端,慢慢展开。

挂轴看似年代久远,不仅泛黄,还有虫蛀的小洞。展开之处皆为空白纸面,始终不见图画。不知不觉间,阿次垫起脚尖,伸长脖子窥望。

最后,出现一幅四面约三尺宽的水墨画,阿次看得目瞪口呆。

这是什么画?

正中央有个小水瓶,或许该说是味噌壶。红褐色的质地,施以黑釉药,十分普通。仅仅如此,只称得上是朴实无华,但壶中并非空无一物。

那是和尚。一名和尚露出肩膀以上的部位,其余身躯塞在壶内。

怎么瞧都十分怪异,画面极不协调。和尚的脑袋其大无比,还有双下巴,肩膀肥肉不少,下身却全装进壶里。那壶的大小,感觉连阿次都搬得动。

换个角度来看,就像和尚被吸入壶内,又像和尚受壶外吸引,想到外面的世界。

不管是哪一种,和尚都显得威仪十足。明明顶着光秃秃的脑袋,却有粗黑的浓眉,鼻翼外张,紧抿成一条横线的大嘴,几乎要构着两边的耳朵。

所谓的异相,指的就是这样的脸吧。

从肩膀看来,他仅着一件灰色破衣,没穿袈裟。不过,怎么瞧都像和尚。不见得光头就是和尚,例如街上的大夫……哎呀,对了,这会是画某位大夫的画轴吗?阿次猛然想到,也许是把某位大夫的训示,以图画的方式呈现。

由于老爷专注地望着挂轴,没察觉阿次从背后靠近。

“哦,阿次,你回来啦。”

突然传来一声叫唤,阿次大吃一惊,几乎是以跪坐的姿势跳起。

是大掌柜喜平。刚才就是他吩咐阿次去跑腿。

老爷转过身,挂轴仍摊在手中。

“老爷,您果然在这里。”喜平毫不讶异。他脱好鞋,走进房内,跪地伏身。

“听说,林町一丁目那对当木门番的夫妇染上霍乱,代理房东已火速赶往。夫妇俩恐怕已回天乏术,但他们有个小婴孩,问我们是否肯代为照顾。”

老爷脸上血色尽失,仿佛顿时干枯。他嘴巴微张,却发不出声,只双目圆睁,紧盯着阿次和喜平。

“老爷,您怎么啦?”喜平诧异地移膝向前。老爷才回过神。他手一滑,挂轴滚落地面,一路往前延展。

“这……”喜平发出惊呼,“好有趣的水墨画……”他的神情像是在询问老爷,打算挂在这里吗?那么,不必劳烦老爷动手,交给他就行。

老爷眼珠动都不动一下,直瞅着喜平,缓缓开口,反问:

“你觉得有趣吗?”

“嗯。”喜平单手摩挲下巴,尴尬地笑道。“在下是个粗人,不懂书画的好坏和价值。可是,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构图,挺有意思的。”

“原来如此。”老爷颔首,缓缓伸向画轴两端,在膝上摊开。

“喜平,在你眼中,这幅画像什么?”

“像什么?您是指……”

“看起来像在画什么?”

喜平有点不知所措,于是望着阿次。接收到喜平的目光,阿次转向挂轴。

上面画着一个塞在壶内的和尚。

“这……是猜谜吗?”

“才不是。”老爷莞尔一笑。

大掌柜煞有其事地眯起双眼,左看右瞧,彻底审视挂轴一番。

“嗯,这画的是壶,应该是味噌壶吧,就算用来装梅子干也很合适。颜色和形状都很普通,算是个小壶。不过,只画这么一个,似乎别有含意。”

阿次差点惊呼出声,急忙捂住嘴巴,但仍难掩讶色,老爷全瞧在眼里。

“阿次呢?”老爷将挂轴倾向阿次,“你看这幅画像什么?”

阿次顿时冷汗直流,老爷的眼神相当骇人。

阿次无法坦然回答——嗯,我看到的不只是壶,里头还装着一个和尚。她直觉不能这样说,在仅仅看到壶的大掌柜面前,绝不能这样说。

老爷似乎很清楚壶上的图案,却故意询问阿次。

“上面画的是……一个壶。”阿次好不容易从干渴的喉咙挤出这句话。

“是嘛。”老爷简短回复,举止突然恢复灵活,俐落地卷好挂轴。

“这面墙太单调,我想挂幅卷轴,但光画一个壶,似乎少了些趣味,再找更吉利的作品吧。喜平,马上去接林町木门番的那个婴孩。阿次,因为来了个婴孩,你得赶紧准备尿布,吩咐厨房煮米汤。照顾婴孩千代最有经验,跟她说一声,她便会张罗好一切。”

千代是店内的资深女侍。阿次应声“是”,伏身拜倒。老爷注视着她的后颈,继续道:

“还有,待会儿来我房间一趟。你年纪轻,应该能挑到较别致的挂轴。”

“那我来开仓库吧。”喜平殷勤地提议。

“不必那么大费周章,长押多的是挂轴。你如果是粗人,我就是懒人。那些挂轴可能都已遭蛀虫啃食,这下正好,全摊开瞧瞧吧。”

老爷把挂轴夹在腋下,迅速起身,麻布袜发出一阵沙沙声,走过阿次身旁,踏出救难小屋。阿次始终低着头,极力压抑喧腾的心跳声。

“阿次,就挑有花的吧。”大掌柜拍拍她的肩,悠哉地谈起如何选择挂轴。

“秋天的花好,但千万不能挑彼岸花,否则会让人意志消沉。或者,莲花也不错。咦,莲花似乎是西方净土的花,没想到挺复杂的。”

干脆选栗子或柿子的图案吧——啊,秋天怎么还不来。叨絮一番后,他从怀里掏出手巾擦汗,匆匆返回店里。阿次瘫坐原地,直盯着刚才老爷展开挂轴的地方,迟迟无法移开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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