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时间比我想象中快得多。

当这个说话细声细气、像个小孩子一样的黑袍六号坐在我面前时,我才惊觉今天已是第六夜。

帐-篷里的气氛好像有一点不一样,大家都跟打了鸡血,兴奋而又默默地期待着什么。

连敖炽都变得有一点点轻微紧张,刚刚悄悄问我:“明天就该你了!”

“又怎样?”

“万一那个女王是真的……”

“那咱们就发大财了!黄金城啊!”

“消失呢?”

“有你垫背,我怕啥呀!”

“最毒妇-人心!”

“我不介意。”

这厢,黑袍六号轻轻咳嗽了两声,不太自信地说:“呃,这个故事嘛,我也是从一本过期杂志上看到的。讲得不好,大家多担待。”

“不怕,讲不好大家就一起去地下给女王挖煤!”我很坏心眼地鼓励。

“别吓我好不好?”六耗有点委屈,然后用她蚊子一样小的声音讲,“有个姑娘,叫做宁小倩……”

1

一年前,聂采晨跟妻子宁小倩说,我好歹是个男人,你能不能给我换个不那么卡通的饭盒?宁小倩说,好,换。可这个饭盒是可以保温的。

一个月前,聂采晨跟妻子宁小倩说,你能不能不要老让我穿那么厚的衣服?我说过我不冷。宁小倩说,好,不穿。可那样你会感冒的。

十天前,聂采晨跟妻子宁小倩说,你还是花点时间在正事上吧,整天学人家做女工什么的,太浪费时间了。宁小倩说,好。我做完这个抱枕就不做了,你可以把这个抱枕绑在椅子上,这样脖子就会舒服点儿。

三天前,聂采晨跟妻子宁小倩说,你睁开眼睛看着我,跟我说说话吧!可是,这次,宁小倩却没有回答。

当医生宣告宁小倩因心脏病突发猝死时,聂采展望着面无表情的医生,以一种认真到执著的语气说,我老婆每年都会按时体检,一切都很正常,她怎么会死呢?

医生摇摇头离开了。

三天后,宁小倩的葬礼冷清地举行了,除了她的父母与几个老同学从千里之外的城市赶来,再无他人。

聂采晨和宁小倩来这个城市已经三年了,可是,对这座繁华的城市来说,他们依然是陌生人,虽然他们已经在这座城市拥有了一个家。

一年前,聂采晨和宁小倩以低得不可思议的价格,买下了安居苑的九楼A户,低价的原因周围众人传得沸沸扬扬,大致就是多年前这里有个女-人死于非命,之后周围的老住户们都觉得在这里住得不踏实,因此能卖的都把房子给卖了,能租的都租了出去。

在付房款的头天晚上,聂采晨很认真地问过宁小倩,你怕不怕?宁小倩挽住他的胳膊,夸张地仰天大笑三声说,我便是那顽皮鬼加开心鬼投胎,有我在,哪个鬼怪还敢上门?再说,以我们夫妇俩这名字,住在有这种传说的地方,才更搭调嘛!

聂采晨也笑了。四年前,他还在那座小城市里当中学语文老师,那个夏天,语文组分来了几个师专的实习生,其中之一便是宁小倩。他们俩在互道姓名的一刹那,便注定了一段不解之缘。

聂采晨,宁小倩,这两个名字互换一个姓氏,就是名扬四海的千古传说——倩女幽魂。需要多少机缘,才能促成如此一段巧合,他们身边的人,无不以此称奇,之后更有好事者,起哄要他们早日修成神仙眷侣,莫要辜负彼此的姓名,更何况聂采晨斯文俊朗,宁小倩可爱动人,横竖看去都是一对璧人。

也许是姓名带来的默契,也许是莫名而生的亲切,总之,他们的爱情,以一种最迅速也最平凡的姿态——一见钟情降临下来了。

一对倩女幽魂版的夫妇,住进一座有凶宅美誉的楼宇,似乎是个黑色的幽默。

记得当他们捏着新家的钥匙,站在空荡荡的新家大厅时,宁小倩跑过去,刷地一下-撩-开了布满灰尘的窗帘,阳光透过窗户洒下一地金色,宁小倩拉起聂采晨的手,指着阳光说,阳光万里,空气清新,这就是我们的家了!

有那样的阳光,有宁小倩那样的笑容,还有充盈于室的幸福感,这一切都让聂采晨认定,所谓凶宅,其实是无稽之谈。

在动手收拾这个家时,宁小倩最爱说的一句话便是“有爱便无敌”,她还把这句口头禅写在用报纸叠成的帽子上,乐呵呵地戴着它打扫屋顶的蜘蛛网。聂采晨则一边粉刷墙壁,一边笑她是孩子气与琼瑶气结合的怪胎。

他们两个,就在这样的氛围里,一点一点构筑着自己的家。

今天是星期一,聂采晨躺在床-上,茫然地望着天花板。公司批了他一周丧假,今天该销假上班了,床头的闹钟已经响过了很久。

从葬礼开始到现在,七天就像七年一样漫长,又像七秒一样快,快得让身\_体失去了对饥饿与疲倦的感知,仿佛只是一觉醒来。

聂采晨起身,掀开身上印着三只小猪图案的被子,坐在床边用力揉着布满血丝的双眼。

“别老揉眼睛,会出皱纹的!”

聂采晨停下来,模糊的视线里,他看到有个熟悉的影子在眼前晃动。

“老婆!”他喊出了声,习惯性地伸出手,想握住那人影的手臂。

从前,宁小倩总会在闹钟响起前半个小时起床,做好早餐,然后回到床边,抓住他的胳膊,以拔萝卜的方式叫他起床。

聂采晨也乐于配合她,反捉住她的手,把她拖到自己怀-里,两人笑作一团,然后宁小倩总会拉开他揉眼睛的手,告诉他这样会长皱纹。

可这次,聂采晨的手却扑了个空,渐渐明亮的视线告诉他,眼前什么都没有,人影,只是自己的幻觉,世界上已经没有宁小倩了,只有一捧灰,长埋于地下。

聂采晨头重脚轻地站起来,朝厨房走,里头还有方便面,应该可以当早餐。他并不饿,就是觉得应该吃点东西,因为还要工作。

从卧室到客厅,再到厨房,经过的每一处都蒙着一层薄灰。聂采晨是个爱干净的男人,以前,如果宁小倩没有把桌子擦干净,他总要替她再擦一次。但是这一周,他宁可让家里落满灰尘,不是因为伤心过度,只是因为不敢。摆在茶几上的花瓶,斜靠在花瓶旁的绒布小熊,还有那些大大小小的物什,每一件都还保持着宁小倩给他们的位置与角度,他不敢去擦,一旦碰倒了它们,便再也无法回到原位了。

回到公司,看到每个同事都像小蜜蜂一样忙碌着,没有几个人留意到他回来,同部门的人简单慰问了他几句,又继续自己的工作了。

聂采晨翻开文件,把枯燥的数据机械地印入放空的大脑。他今天的工作效率竟出乎意料的高。

聂采晨在走出公司大门时,发现工作似乎让他忽略了悲伤,那今天之前呢,在宁小倩还活着的时候,工作又让他忽略了什么?他苦笑,把外套搭在肩头,迎着夕阳的余晖回家。

“聂先生,方便帮个忙吗?”

当聂采晨裹着一身夜色下的寒气,低着头朝电梯口走去时,一个头戴红色绒线帽子的年轻姑娘有些-羞-涩地看着聂采晨道。

聂采晨这才发现,那姑娘身边放着好几个大箱子,而这个姑娘,他也认识,是住在他家对面9C的苏绡。以前,宁小倩在电梯里碰到苏绡,两人常闲聊几句,因此,聂采晨知道了苏绡的老家在南方一个偏僻的县城,现在,他正在这个城市的一所大学读大四,为了打工方便,所以就出来租房子住了。

同是背井离乡出来打拼的人,不知不觉,心就近了许多,除了相遇时的闲聊之外,双方谁做了好吃的,也会给对方送一些。只是,这姑娘总是早出晚归,彼此碰到的时间非常少。

现在,苏绡有了困难,聂采晨遇见了,当然是要帮忙的。

“真是抱歉,快递公司的人见电梯坏了,把东西搁下就走了。”苏绡抱着其中一个略轻一点的纸箱,边爬楼梯,边向聂采晨解释,“给您添麻烦了。”

“没事,举手之劳。”聂采晨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随口说道,“平时很难看到你。”

“嗯,最近忙着联系工作,还要当几个孩子的英文家教。”苏绡无奈地笑笑,“现在的大学生就是这样,压力很大。”

“呵呵,当初我们刚来这个城市的时候,跟你情况差不多。”聂采晨回忆起他跟宁小倩初来这座大城市时,生活很困难,一度三餐都吃方便面,现在,他竟然无比怀念那一碗碗方便面的味道。

当聂采晨把纸箱放到苏绡家的客厅后,转身便要走,苏绡却叫住了他,很过意不去地说:“真是给你添麻烦了,你若不嫌弃的话,在这里吃顿便饭吧?”说罢,她颇不好意思地看了看茶几上的两包方便面,“也没什么可吃的,而且,我只有煮方便面最拿手。”

当时,聂采晨心里正怀念宁小倩做的方便面,听苏绡挽留,心里一动,道:“那就打扰了!”

苏绡顿时露出很欢喜的表情,当下,拿起方便面便向厨房走去,边走边说:“稍等片刻,很快就好。”

聂采晨坐在沙发里,打量着这间简陋但还算干净的房子,少得可怜的家具零落地摆在客厅里,墙角的书桌上有一台看上去笨重无比的笔记本,除此之外,好像再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

这时,一阵热气腾腾的香味扑面而来。

“久等了。”苏绡端着一个大碗,小心翼翼地放到茶几上。

聂采晨举着筷子,闻见方便面里除了香气四溢的热度之外,还有胡椒面特有的味道。

“你加了胡椒?”他轻轻挑起几根面条问。

宁小倩煮面的时候,总会加一点胡椒粉,说吃了散寒。起初聂采晨不太习惯,可后来,他就渐渐爱上了这种略带刺激性的调味品,喜欢吃完了之后,从喉咙到肚子里,那一片延伸的暖意。

苏绡挑起面条吸到嘴里,笑着说:“不知道你习惯不,小时候,一到冬天,我妈就会在那口煮着青菜还有一点点面条的大锅里加胡椒粉,每次吃了之后,我们兄妹几个就觉得特别暖和。”她慢慢咀嚼着,目光沉淀在某个虚迷的方向,“只是,那年的一场车祸,让我家只剩下了我一个。我总想再吃一回小时候的青菜煮面条,可我试过许多次,都做不出原来的味道。”

聂采晨举起的筷子,慢慢放了下去。

“聂太太的事,我已经听说了。”苏绡叹了口气,“她是个好人,如果真有来生,她会很幸福的。”

聂采晨略略一怔,点点头,埋头吃了一大口面条。

味道真的很好,区区一碗方便面,在这个时候,却比任何珍馐佳肴都要可口。

可是,当味蕾充分感受过这行有的美味后,聂采晨觉得还少了些什么。

聂采晨又吃了一口,依然找不出答案。

这时,一阵异常嘹亮的电话铃声从苏绡家半开的大门外传来,清楚地传到了聂采晨耳中。

这铃声,他再熟悉不过了,这是他家座机的铃声。聂采晨脸色一变,忙放下筷子,跟苏绡说了声抱歉,便匆匆开了自己家门去接电话。

沙发旁的三层木架上,白色的话机还在发出丁零零的声音,可是聂采晨却愣在了原地:电话线从木架上垂下,线头,孤单地落在地上……从聂采展开始休丧假的那天起,他便拔掉了电话线,直到现在也没有插上。

四个钟头之前,77路公交车站牌下。

“你想见她吗?”

一个精瘦的老头儿,穿着一身单薄的深蓝色中山装,手里攥着一串发散着幽暗香气的念珠,慢吞吞地从公车站的站牌后,踱到聂采晨身边,双眼平视着前方,似在对空气说话。

聂采晨侧目看了看这举止奇怪的老头儿,没有答理他。

今天他比往日晚了两个钟头下班,环顾一下四周,寒夜之中的站台上,除了另一端站着一对呵欠连天的男女外,便只有他与这个老头儿了,他下意识地朝旁边挪了一步,拉开老头儿跟自己的距离。

“今夜,小倩会回来。”老头儿继续自言自语,念珠在他指间溜溜滚动,“有缘相见,无缘永别。”

聂采晨一个激灵,转过身问道:“你在说什么?你怎么知道小倩?”

老头儿呵呵一笑,光滑的念珠上流动着美妙的光泽。

“爱人的眼里,都刻着对方的名字。我能看到。”

聂采晨微张着口,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老头儿从兜里掏出个小小的黑色锦囊,递到聂采晨面前:“把它放在身上,当它发出光彩时,第一个出现在你面前的生命,就是她灵魂的宿主。”

聂采晨盯着这锦囊,迟迟没有伸手接过来。

“你究竟是什么人?”聂采晨警惕地看着眼前这张布满皱纹、五官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脸孔。

老头儿又是一笑:“不忍见人相思苦的路人。”说罢,他一扬手,锦囊被高高地抛起。

聂采晨本能地伸手接住了即将落地的锦囊,抬眼再看,那老头儿竟已走远了。

昏黄的路灯下,聂采晨走得飞快,放在衣兜里的手,紧紧攥着那只黑色的锦囊。

其实他打心眼里不愿意碰触这个玩意儿,可是,他又需要它。他的心,一半为自己的荒唐而自嘲,另一半,却存着某种莫名而强烈的希望。

衣兜里的锦囊,似是开成了一朵罂粟,在聂采晨掌心的温度下,散发出魅惑的吸引力,令人难以抗拒。

当聂采晨清醒过来时,电话铃已经停下,而他发觉自己已经瘫到了地上,可是,并不觉得哪里摔疼了,只觉得身-下一团绵软舒适。

他低头一看,宁小倩亲手做的沙发垫,此时正垫在自己的-屁-股下。当初,他还嘲笑她的手艺太差,做出来的垫子又厚又丑,不圆不方。

聂采晨站起身,拾起这个沙发垫,摸着上头歪歪扭扭的针脚,眼前渐渐浮现出宁小倩笨拙地举着缝衣针的模样,想起她坐在台灯下,一边跟自己八卦着白天的见闻,一边孜孜不倦地“创造”着自己的伟大作品。这样的情景,一直都像翻过一页又一页的书,似乎没有任何值得被记住的地方。但现在,聂采晨却像着了魔一般,恨不得让这一幕幕永远定格在眼前。

叮咚!门铃清脆地响起,同时,一圈浅浅的五色光华,从聂采晨的衣兜里透出。

他赫然一惊,老头儿的话在耳畔炸响。

他打开门,看见苏绡正握着一个手机,朝他晃了晃:“你把手机落在我家了。”

“啊……谢谢啊……”聂采晨接过手机,看着对面那张笑意盈盈的脸孔,平日尚算灵活的舌-头竟打起了结。

“不请我进去坐坐吗?”苏绡朝他背后瞅了瞅。

“请进。”聂采晨愣了愣,略为尴尬地让到一旁。

进了屋,苏绡突然变得异常安静,她抿着嘴唇,自顾自地在客厅里缓步而行,手指从每一件家什上轻轻抚过,垂着流苏的米色窗帘,摆放着瓷娃娃跟维尼熊的木质小桌,包括墙上的布艺画,都留下了她的指痕。

聂采晨看着她的脸,突然觉得右掌下一阵炽热,低头朝衣兜里一看,那锦囊发出的光线越发强烈,眨眼间,竟从他紧紧捂住的手中嗖地一下飞出,在空中拉成一条五色交织的直线,另一端直落到背对着他、盯着婚纱照发愣的苏绡身上。

一层美好的光环,霎时点亮了苏绡的轮廓,她的手指,恋恋不舍地从聂采晨跟宁小倩的结婚照上移下,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后,她慢慢转过身。

“我回来晚了,对不起。”

那张脸,哪里还是苏绡,眉眼鼻口,活脱脱就是宁小倩。

聂采晨的心跳猛然加速,他不可思议地看着对面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女-人。

“我一直想早些回来,可我找不到回家的路。”苏绡,或者说宁小倩,沮丧地撇着小嘴儿,水汪汪的大眼睛里闪着委屈的泪光,“直到今天,有个老头儿,给了我一个会飞的锦囊,要我跟着它走,我才……”

她尚未说完,聂采晨已经上前一把抱-住了她,俯首在她耳畔激动地喃喃道:“是你吗?真的是你回来了吗?”

“老公,你抱得我好紧,我快喘不过气了。”宁小倩瞪大了眼睛,撅嘴道,“你今天是怎么了,我感觉好奇怪……”

“别说了,什么都别说,听我说,小倩。”聂采晨直起身-子,像捧一件至宝般捧起妻子的脸,噙着眼泪道,“是我错了,我不该忽略你的感受,我不该用忙碌来搪塞-,我不该对你不耐烦……你回来好不好?我们重新开始。”

“老公,你在说什么?”宁小倩迷惑地看着他,伸手去摸他的额头,“你是不是发烧了?”

“小倩……”看着那双魂牵梦绕的眼睛,聂采晨再也控制不住,再次把她拥入怀-里,“既然上天让你回来,我死也不会再让你离开我了,给我个机会,我愿意用一切去弥补。”

“弥补?”宁小倩的神色渐渐有了变化,“真的可以吗?”

聂采晨埋首在她的秀发间,狠狠地点头。

“用什么才能弥补呢?”宁小倩幽幽地问。

“什么都可以!”聂采晨毅然道,“哪怕用我的生命。”

宁小倩的嘴角,绽放出一个美丽的笑容,似等到了一个期盼已久的东西。她-搂-住聂采晨的手,缓缓地朝他的后颈上移动。

在惊喜与悲戚中沉浮的聂采晨,没有发觉背脊上那只娇嫩的小手,突然生出了粗黑的硬毛,透着粉嫩的指甲赫然浸出一片乌紫,并暴长出五寸长,尖端锐利成刀,直朝他luo露在外的颈椎处刺下!

扑的一声响,聂采晨突觉颈窝处有一股毛茸茸的感觉,伴着隐隐的疼痛,怀-里的宁小倩,原本柔软的身\_体也瞬间变得如石头般冰凉而坚硬,他猛地抬头一看,面前站的哪里还是自己的妻子,分明是个人身兽首,顶上生着四只青角的怪物,而它那只高举的锋利巨爪上,正戳着一个厚厚的维尼熊,那指甲的尖端已经戳穿了小熊肚子,在另一面略略露出一点尖。

如果没有这只突然出现的玩具替聂采晨挡住这一爪,只怕他现在不止是后脖子破点皮那么简单。

聂采晨大叫一声,一把推开这怪物,自己朝后退开,没走几步,却发现自己被一种像蚕丝般的白色细线粘住了,这线的另一头,竟是从那怪物的耳朵里长出的。

“放开我……你到底是谁?”聂采晨拼命地喊叫着,无奈,他身上的白丝却一点点将他朝那怪物拉去。

那个长得颇似山羊、却远比山羊狰狞百倍的家伙,咧开獠牙森森的大嘴,一把甩开爪上碍事的维尼熊,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聂采晨,发出呼呼的声响,那双布满红丝的凸眼里,尽是看到猎物的贪婪。

聂采晨用力撕扯着胸前的白丝,可这些玩意儿比钢丝还要坚硬,任他用上多少力气都纹丝不动。

“救命啊……救命……放开我!”眼看着那怪物流着涎水的大嘴就要贴上自己的身\_体,聂采晨本能地抱-住了头。

空中突然传来嗖嗖的声音,一股灼热之气直扑聂采晨心口。他定睛一看,花瓶、椅垫、水果盘,还有墙角的冰箱,居然全都飞到了空中,每件东西都被一层闪烁的红光包裹着,朝那怪物猛扑过去。其间,一把利光闪闪的水果刀,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儿,朝那白丝猛切下去,砰砰两声巨响,怪物跟聂采晨分别朝相反的方向倒了下去,连着他们的白丝被那把貌不惊人的小刀切成了两截。

接着,哗啦啦一阵响动,那些家什全都砸在了怪物头上,紧跟着便是轰隆一声巨响,那冰箱直落下来,狠狠地压在了怪物身上,让只露出头跟四肢的怪物一时动弹不得,只能发出吱吱呀呀的怪叫。

这时,一阵轻风自紧闭的窗外吹进来,窗帘轻摇之下,一道黑影闪电般落进屋内。

聂采晨还没看清来者何人,便见一块手绢样的黑布从一只白皙的手中飞出,准确地落到那怪物头上。

伴着数缕滋滋有声的青烟,一阵刺人耳膜的惨叫从怪物抽搐不止的身\_体里爆发出来。

聂采晨看着冰箱下的怪物像泄气的皮球一样,慢慢地瘪了下去,最后缩成拳头大的一块灰色肉球,被那黑手绢一裹,刷地一下飞起,回到了那只十指纤纤的手里。

瘫坐在一片狼藉里的聂采晨,双眼直直地望着窗前那个身材修长,黑发过腰,一身黑裙的年轻女-子,结巴着问:“你……你是谁?”

当他突然意识到这女-人是从墙里直接穿进来的时,他身-子一哆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我是你的邻居,住在你家楼下。我是在你妻子过世那天搬进来的。”黑衣女-子朝他莞尔一笑,抛玩具似的抛着手里裹紧的手帕,“今天顺便来抓这只讨厌的土蝼。”

“你……我不明白你……你在说什么。”聂采晨惶惑地看着她。

“头如山羊而生四角,寄生于人体之中,最喜以人心之中的精气为食,这就是土蝼。”女-子将手帕收进精致的提包里,走到聂采晨面前,出其不意地伸手拍了拍他的头顶。

聂采晨顿觉胃中一阵翻腾,侧头哇的一声吐出一股发出刺鼻恶臭的黑色黏液。

“刚才你吃的方便面里加了这妖怪的血。”女-人掩着鼻子说,“逢生辰而饮妖血的人,只要说出愿意为对方献出生命等之类的话,妖怪便能轻易上身。这只土蝼已经觊觎你的身\_体很久了,差一点儿,你就成它的新宿主了。”

“妖怪!”聂采晨无法接受自己脑子里出现这个词语,那存在于传说中的东西,怎么可能活生生地摆在自己面前?

“据我所知,它以这座楼为据点已经很久了,之前跳楼的女-人,也是它的宿主,只因为它不喜欢那具躯壳,便想毁掉它脱离出来,换个宿主,然后便找上了这个女大学生,现在它又看上了年轻力壮的你。”

女-子以淡淡的口吻讲述着这匪夷所思的事情,她灵动的目光落到地上碎裂的相框上,那照片里,穿着婚纱的宁小倩在幸福地微笑。

“土蝼这种妖怪,必须在取得人类的信任之后,才能伤人。”女-子收回目光,叹了口气,“你妻子就是被它吸走了心脏中的精气才死的,医生根本查不出真正的死因,他们所看到的,只是一个有问题的心脏。”

聂采晨觉得自己的呼吸已经停止了,宁小倩不是死于心脏病,而是被一只扮作可怜女大学生的妖怪杀死了,这样的事实,他无法接受,可那黑衣女-子慧黠而坦诚的眼睛,又让他不得不相信,一切都是真的。

“这妖怪看穿了你思念妻子的心思,才幻化成老头儿的模样,以一派高人之姿,给你一个沾染它妖气的锦囊,诱你相信,你见到的这个苏绡是你妻子。你已经毫无防备地喝了它的血,一旦你说出愿意交付生命的话,它便能轻易占据你的躯体。”女-子俯身从地上拾起那张婚纱照,遗憾地摇摇头,“如果我早点儿来这里就好了。”

“是你一直在保护我吗?”聂采晨捶了捶乱作一团的脑袋。

黑衣女-子一笑:“保护你的不是我。”

聂采晨一愣,呆呆地问:“维尼熊、水果刀,还有冰箱……不是你吗?”

“呵呵,保护你的,一直都是这间屋子。”她缓步走到已经摔坏的电话前,拾起听筒,“或者说,她觉察到你的危险,把你叫了回来。”

“什么?”聂采晨越发糊涂了。

“你在寻找你的妻子吧?”她回过头,看着糊涂的聂采晨,“你以为她的灵魂真会附在某个生物上回到你身边吗?”

聂采晨沮丧地低下了头。

女-子走到他面前,把宁小倩的照片跟坏掉的听筒放到他手边,说:“其实,她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你们的家。”

此话一出,聂采晨如遭雷击,他猛地抬起头,抓住女-子的胳膊大声道:“你说什么?她在这里?她真的在这里?”

“替你挡了一爪的维尼熊,切断妖丝的水果刀,还有其他攻击土蝼的家什,换言之,这个家里的每一件东西上,都寄住着宁小倩的灵魂。”女-子转身朝窗口缓步而行,“人类的真爱,是很奇妙的东西,就算躯体已经死去,爱也会以某种方式存在,永远留下来,并且蕴藏着连我都感到惊讶的力量。原本我打算在土蝼的家里就出手,可从你家中传来的电话铃声让我改变了主意,我想看看,人类的爱究竟有多大的力量,事实果然没有让我失望。”她在窗前停下脚步,优雅地-撩-开窗帘,银白的月光洒在她身上,柔和出一个曼妙的轮廓。

聂采晨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她口中的每一个字,突然像刀子一般刻在他心上。

“小倩!”他手足无措地站在一堆碎片上,下意识地伸出手去,“你在这里吗?”

黑衣女-子侧目浅笑:“她在这里,还想跟你说话。只是,人类无法直接听到灵魂的语言。”

聂采晨一惊,回了魂般跑到女-子身边,抓住她急问:“你究竟是什么人?你能让我见到小倩吗?”

“我?”黑衣女-子的笑脸,似开

于月光下的花,“如果我说,我是一个游荡于人间的千年树妖,我喜欢把我遇到的所有异事写成故事,投给杂志社骗零花钱,你信吗?”

“我……”聂采晨语塞-。

“呵呵,你会听到你妻子跟你说的话的。”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星子般的光彩,望着窗外沉睡于夜色中的城市,淡淡道,“许多时候,爱并不是轰轰烈烈地死去活来,也许它只是一句惹你不快的唠叨,也许只是一件亲手织的并不好看的毛衣,但是,它就是如此深刻地存在于平凡的生活里,温暖你,保护你,不要任何回报,就这么简单。”说罢,黑衣女-子朝前轻迈一步,身\_体在月光下渐渐透明,像梦一般消失在聂采晨面前。

聂采晨微张着嘴,看着女-子消失的方向,怀疑自己是否沉入了一场离奇的梦。

他紧攥着宁小倩的照片,迟缓地走回房间,看着这个由他跟她亲手建立起来的家,百般滋味纠结于心。

“小倩,对不起。”他拾起已经破烂不堪的维尼熊,紧-紧-抱在怀-里。

一室寂静中,墙边歪倒的电脑突然自动开了机,一首歌从音响里传出来:相信你还在这里从不曾离去我的爱像天使守护你若生命只到这里从此没有我我会找个天使替我去爱你……

动听的音符在屋内流淌,聂采晨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宁小倩的照片上,耳朵里依稀传来妻子的笑声,还有那句曾被他认为土得不能再土的——有爱便无敌。

尾声

“我,我讲完了。”黑袍六号怯怯地说。

敖炽吸了口气,瞟了我一眼:“故事里怎么又有树妖出场啊?要不要这么多树妖啊?”

“不好意思,我也是照着那本杂志上的内容讲的,里面的确提到了树妖。”黑袍六号赶紧解释,又指着黑袍五号道,“可能我跟他凑巧看了同一本杂志?”

我把敖炽拨到一边,不以为然道:“天下有这么多树,多几个树妖有何不可?再说,故事里这个树妖,也算自食其力,人家搜集故事来换零花钱,多么有节操!”

敖炽郁闷地扭过头去,哼哼道:“个个都有节操,就你没有!”

“你说什么?”我把脸凑到他面前,“再说一次?!”

“忙碌,永远是对不重要的人的借口!”敖炽掐住我的脸。

“这句话有什么问题?”我咧着嘴问。

“我让你做这个你说忙,做那个你说忙,整天瞎玩瞎吃就不忙了?”敖炽的眼睛蹭蹭冒火。

我拉下他的手,没甩开,认真地看了他很久,当我觉得他已经被我看得发毛之后,才语重心长地说:“敖炽,若有一天你真有危险,我再忙,也会去救你,哪怕你身在地狱。”

帐-篷里,一片东倒西歪之声,黑袍们个个捂着手臂喊:“酸死了!好肉麻!好冷!”

“真的啊?”敖炽的脸,从错愕到惊喜。

我点头。

他一把将我抱在怀中,在我耳畔低语:“既然我对你如此重要……最后的那个蜜汁烤鸡腿,就让给我吧!”

说罢,他闪电般地从烤架上抢过了那个异常肥美、滋滋冒油、香气四溢的鸡腿。

黑袍们大笑。

好吧,我不生气,一点也不。

让出一只鸡腿,也是爱的一部分,总好过将来我想让,却已经没有人来拿。生活嘛,不就是柴米油盐,平平凡凡。轰轰烈烈、光芒万丈的黄金城,离大家其实都很远。

有人相伴,有人笑闹,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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