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天气溽热,沉甸甸的空气聚在一起,令人呼吸不畅,整个城市像是放进了电烤箱。宽阔的柏油马路几乎被烤化了,踩上去软绵绵的,像是铺着一层厚厚的棉花。道路上人很稀少,两侧的参天大树仿佛是一把把遮阳大伞,默默地承受着酷暑的煎熬。

在东环附近的一栋高级写字楼里,楚嘉琳端坐在宽大豪华的红木办公桌前,愁眉不展。楼道里静悄悄的,隔壁的公司大多放假了,整个大楼仿佛只剩下她一个人,她似乎被世界无情地抛弃了,她很孤独,也很无助,但,此刻没有人听她倾诉。

中央空调始终在勤奋地工作,出风口送出的徐徐凉风在楚嘉琳面前悄然飘散,然而她体内燥热的温度却没有因此得到降低。办公桌上摆着一杯亮晶晶的冰水,玻璃壁落下的水浸湿了杯垫。灼热的阳光透过高高的落地窗无情地刺在她那白皙透明的肌肤上,她毫无觉察,一动不动地靠在皮椅上,周边的一切事物与她无关。

墙角处足有一人高的仿古钟表忠诚地发出既低沉又响亮的报时声,中午十一点整。楚嘉琳清澈明亮的眼睛轻巧地眨了眨,此刻,时间对她又有什么意义呢?

电话铃不厌其烦地响起来,单调而乏味的铃声一遍又一遍地在略显奢华的办公室里四处飘荡,似乎是提醒着人们它的存在。楚嘉琳歪着头默默地看着电话机,丝毫没有接起的意思。

这是一间充满男性味道的办公室,所有的办公设备棱角分明,暗红色的办公桌没有任何装饰品,只有一张合影孤零零地立在桌子一角。楚嘉琳用她纤细的手指捧起照片,小心翼翼地擦拭上面的灰尘。其实,照片上原本一尘不染,但她每天都会坚持重复这个简单的动作,因为这张照片对她而言有着特殊的意义。

楚嘉琳晶莹的眸子在不知不觉中湿润了,照片中的她异常美丽,长而稠密的睫毛,一双会说话的眼睛,两个甜甜的酒窝挂在俊俏的脸颊上,乌黑的秀发垂在她瘦小的肩头上,她披着一件入时的蓝色风衣,恰如其分地包裹住她苗条挺拔的身材。站在旁边的那个人穿着一件黑色的中式服装,身材瘦削,一脸斯文,蓝色的眼镜后是一双锐利的眼睛,他是楚嘉琳的前夫——柳飞云。

两年的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但改变不了楚嘉琳对他的浓浓思念。

每当公司遇到困难的时候,楚嘉琳总会想起他,那个多谋善断的男人,如果他们还在一起,那么所有的难题都将迎刃而解。

然而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如同一捧清水无声无息地滑过指缝。往事终究只是往事,只能去无奈地追忆。

楚嘉琳所经营的嘉琳公司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境,近三个月公司连续丢掉了许多重点客户,企业已经到了崩盘的边缘,职员们人心惶惶,迟到早退的现象愈发严重,如果不能迅速地扭转颓势,那只会出现一个糟糕的结果:关闭公司。

关闭公司。决不,对于这间公司,她倾注了无限的精力,投入了所有的财力,关闭它,等于关闭了楚嘉琳的未来。

她无法面对一无所有的生活,也没有从头再来的决心。所以,她要挽救,不惜一切代价。

她不再犹豫,拿起电话,拨通了一个陌生的号码:“是简森的李总吗,我们中午一起吃个饭……”

楚嘉琳今年刚满三十岁,除了让人难以忘怀的美貌和曼妙的身材外,她身上还散发着一种引人注目的独特魅力,顾盼之间不时流露出一丝与众不同的优雅神态。

她是个果断的女人,也是一个生意场上的强者。

在过去的两年内,嘉琳公司的生意在很多领域中均一骑绝尘。天生丽质的楚嘉琳具备一流的商业头脑,这是她多年外企工作所训练出的能力。

在她的领导下,嘉琳公司摆脱了地域的限制,第七个省级办事处于年初成立了,为了最大限度地提升业绩,很多事情她不得不亲力亲为,飞机成了她的移动办公室。她并不在意忙碌的生活,相反,她很享受这种快节奏。

随着企业规模不断地壮大,楚嘉琳请来了她的老朋友庄予翰担任公司的营销总监,庄予翰的能力毋庸质疑,他的管理和创新能力都属一流,做事情既深谋远虑又谨小慎微,以往许多成功的策略都是出自他的谋划。渐渐地,楚嘉琳越来越依赖他的经营思路,在很短的一段时间内庄予翰成了她最重要的帮手。

除了能力和忠诚之外,楚嘉琳信任他还有一个隐秘的原因——那就是庄予翰很像她的前夫柳飞云,他们身材瘦削,同样的蓝框眼镜,眼镜背后的那双犀利得能看穿人心的眼睛,甚至他们连说话的句调都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很多时候楚嘉琳会忽然产生错觉——柳飞云从来就没有离开她。

当然了,这个原因楚嘉琳永远不会告诉庄予翰。

庄予翰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他很感激楚嘉琳为他提供更为广阔的事业平台,为了回报楚嘉琳对他无尽的信任,庄予翰不敢有半分的懈怠,他要让嘉琳公司成为同行业中的翘楚,他想让楚嘉琳在无忧无虑中度过余下的岁月。

一切都是按照庄予翰的计划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公司已经稳稳占据了华北地区的主要市场,下一步他就要进军南方市场,他要将嘉琳公司的办事处开遍全国各地。

他制订了一套切实可行的扩张计划,公司所有的动向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下,每个星期甚至每一天他都给楚嘉琳带去好消息,他喜欢看楚嘉琳特有的柔美的笑容,那是一张让他日夜思念的脸。

当然了,这个念头他永远不会告诉楚嘉琳。

三个月前,庄予翰得到一个坏消息,一个足以让楚嘉琳震惊的消息。

沉寂已久的简森集团突然崛起,向嘉琳公司发动了猛烈的攻势。

起初他并未在意,近几年简森集团始终一蹶不振,以该企业目前的实力根本不是嘉琳公司的对手。

楚嘉琳曾经在简森集团工作数年,她很了解昔日老板简天明的性格,总体讲他是一位受人尊敬的长者,慈眉善目,待人亲切,虽然有些手段,但也在比较正常的范围之内,不过他从法国招回的亲信李燃却与简天明的作风恰好相反,他的手段阴损,为了某些利益他可以背叛任何人,包括自己的承诺。

两年之前简天明瞒天过海的阴谋惨败给了更为高明的柳飞云后,从此销声匿迹,不知去向,只有李燃独自支撑集团的经营,从表面看,简森集团的营运重点已经转移到了其他领域,简天明似乎再无心经营了。

然而在三个月前简森集团的一系列动作让楚嘉琳大吃一惊,她很清楚这个海外归来的李燃从来不按规矩做事,简森集团很有可能会剑走偏锋,因为正面竞争没有人能轻易超越她的嘉琳公司。

最新的消息是:李燃在一周内高薪挖走了嘉琳公司华北区域的三名办事处经理。

在人事变动的当月,嘉琳公司各地的订单锐减,其速度大大超过了楚嘉琳的最坏打算,她猜不出李燃究竟用了何种手段。

各办事处的员工在用各种方法努力挽回损失,可收效甚微。庄予翰辗转于几个重要办事处,但到现在为止并没有任何扭转局面的迹象。

糟糕沮丧的局面就像是潜伏在体内的恶性肿瘤,以意想不到的速度在全身扩散。

近段时间嘉琳公司的业绩几乎处于停滞状态,一座大厦顷刻间临近倒塌的边缘,楚嘉琳所有的美妙梦想都将永远掩埋在废墟之中。

庞大的工资支出和昂贵的设备维护费用让楚嘉琳心计如焚,她的公司命悬一线,而她却无力回天。

就在她一筹莫展的时候,简森集团的李燃突然致电,他居然邀请楚嘉琳共进午餐。“他们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她想。

一个竞争对手请自己吃饭,他们用下作不齿的手段抢走了客户资源,居然还要虚情假意地要与自己谈天说地。楚嘉琳冷冷地谢绝了对方虚伪的邀请。

当晚她通过长途告诉庄予翰这桩莫名其妙的鸿门宴时,庄予翰在电话那端沉默了片刻,然后用坚定的语气说:“去。”

她知道庄予翰有他的意图,楚嘉琳并没有多问,因为她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

酷暑难耐,太阳一如镶在半空中的巨大火盆,绵绵不断地散发出滚烫的热量。街道上行人大都匆匆忙忙,无暇停留,原本拥挤不堪的道路忽然间变得异常通畅。

楚嘉琳匆匆离开公司,驾驶着白色的豪华车飞速向永安方向驶去。

临出公司前,经理秦华跃希望楚嘉琳参加业务会议,谈论下一步的方案。楚嘉琳说她有客户要谈,让秦华跃先去合作商那里,其他的事情等她回来后再作决定。她需要搞清李燃的意图,在这之前她绝不会盲目决策。

车子在一家法式餐厅门口停了下来,楚嘉琳在车里简单地补了一下妆,然后提着花格小包不慌不忙地走进去。她身穿一套普通的淡蓝色休闲服,但这依然难以阻挡四周投来的各类目光。

几年前她在简森集团工作时只见过李燃一面,不过到现在为止仍然印象深刻,他有一张英俊的面孔,个头很高,一身结实健壮的肌肉,头发乌黑油亮,永远追崇风尚,说话时总带着谜一般的微笑。

楚嘉琳在餐厅里左顾右盼,几年未见她不敢肯定自己能一眼认出李燃。餐厅里坐满了外国友人,各种语言在人群上空织起了一张无形的网,像是在国外的某条繁华街道。楚嘉琳摇摇头,从包里拿出电话。

“楚总,我在这边。”一个浑厚洪亮的声音在餐厅的一个角落传过来。

李燃站起来热情地朝楚嘉琳挥挥手。他穿着一套高档的深色西服,浅黄色的衬衫配着暗色的条纹领带,金色的领带扣熠熠闪亮。他标志性的笑容再次浮现在那张健康、棱角分明的脸上,而灿烂的笑容背后是楚嘉琳想得到的秘密。

餐桌上摊着一叠财经时纸以及一支刚刚燃烧的棕色雪茄。李燃把雪茄熄灭,绅士般欠身示意楚嘉琳入座。

“让李总久等了。”楚嘉琳寒暄道。

“我也是刚刚才到,我们算是老朋友了,不必客气。”李燃毕恭毕敬地替她倒满茶,“上等的乌龙,先喝一口润润喉。”

楚嘉琳象征性地举起茶杯,抿了一小口,说:“你们公司离这很远,为什么要约到这吃饭?”

“这里菜肴的味道正宗,请大名鼎鼎的楚总吃饭可不能有半点的马虎。”李燃似笑非笑地回答。

“好,今天就由你点菜吧。”

“愿意效劳。”李燃友好地点了点头,然后打了个清脆的响指,叫来服务员开始点菜,楚嘉琳一直笑眯眯地看着他。

这家餐厅的招牌菜陆陆续续地端上餐桌,李燃耐心地向楚嘉琳介绍每道菜的烹饪特点、口味风格以及法国的风土人情、地方趣闻。楚嘉琳用玉一般的小臂撑着脸颊,歪着头如孩童似的专心致志倾听李燃详细的介绍,偶尔会咯咯地笑起来。

楚嘉琳绝口不提两家公司之间藏于水面之下的暗流,而李燃更像个青年美食家,滔滔不绝地陶醉于其中。他们的交流很顺畅、很开心,仿佛是一对恋热中忘掉时间的情侣。

一顿无比愉快的午餐接近尾声,李燃要了两杯咖啡,他用小勺慢慢搅动浓香的咖啡,脸上的笑容依旧灿烂。

“如果我没记错,你是简总的亲戚。”楚嘉琳问。

“没错,我是他的外甥。”他品了一口咖啡,慢悠悠地说,“当年你到简森工作前我就离开了。”

“后来你去哪儿了。”

“法国。简总上了年纪,所以让我回来帮他。”李燃说,“刚回来的时候觉得这里的变化真大,简直找不到北。”

“那你比我强多了,我从小就找不着北。”楚嘉琳开玩笑说。

“是啊,找到正确的方向并不容易。”李燃一语双关。

终于谈到了正题,这才是午餐的真正意义,楚嘉琳含笑看着他,等待着那个未解的谜题。

“这顿午餐是简总授意的,你大概不会感到意外吧。”李燃古怪地笑了笑。

“我知道。”楚嘉琳点点头。

“简总有一个小小的建议,委托我和你商量一下。”李燃的态度很友善。

“愿闻其祥。”

李燃用餐巾优雅地擦了擦嘴角,郑重地说:“他想与贵公司进行深度合作。”

“何为深度合作?”

李燃笑着回答:“确切讲是入资嘉林公司。”

“哦。”楚嘉琳淡淡地回应,她似乎并不感到意外,“他为什么不亲自对我说?这样好像缺乏起码的诚意吧。”

“唉,他岁数大了,担心一旦遭到你的拒绝会很没面子。”李燃半开玩笑地说,“这一点还请楚总多多包涵。”

楚嘉琳摆摆手说:“简总多虑了,即使我不同意也不会当面拒绝的。”

“那是当然。”李燃开心地笑了两声,“怎么样,对于他的建议楚总意下如何呢?”

“你认为我应该同意还是应该拒绝?”楚嘉琳反问道。

“很抱歉,我无法帮你决策,但我想你只有一种选择。”李燃漫不经心地说。

“同意?”

“没错。”

两个人几乎同时笑起来,就像是谈论一件非常可笑的事情。

片刻之后,楚嘉琳说:“这么大的事情在你的眼里好像只是喝一杯乌龙茶。”

“你的比喻相当妙。”李燃客套地说。

“你太过自信了吧。”楚嘉琳眨了眨眼说。

“我同意你的观点。”李燃竟然毫无掩饰地点头说,“我认为你会认真考虑的,因为你已经没有太多时间了。”

“如果我不考虑呢?”

李燃依然是一脸笑意,“你的嘉琳公司绝对支撑不到年底,即便是那个神通广大的柳飞云在也无力回天了。”

“这算不算威胁?”楚嘉琳盯着他说。

李燃夸张地看了看周围,然后故意压低嗓音,神神秘秘地说:“大概算吧,你没带着录音笔吧。”

“谢谢你丰盛的午餐,我要回去考虑了。”楚嘉琳拿起小包说。

楚嘉林道谢后转身离席之时,李燃说:“这顿午餐算在简总的头上,你要谢就谢他吧。简总嘱咐我说,他想邀请你到宅子里做客,届时他会准备一顿真正的大餐招待你,请楚总一定赏光。”

楚嘉琳点点头,即刻离开了餐厅。

李燃从桌上拿起报纸,专注地看起来,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秦华跃早早地离开公司,驾车驶进一家新建工厂,门卫早早地抬起了栏杆,恭恭敬敬地站在旁边目送黑色的轿车缓缓驶入,秦华跃目不斜视,车内的音乐震耳欲聋。

这是一家乳制品厂,以生产屋型酸奶为主,嘉琳公司刚刚取得总代理资格,秦华跃系该项目的第一负责人。

车停在大门口,秦华跃重重地摔上车门,烦躁地走进厂房,他对代理新项目毫无兴趣,这是一个劳心费力的活儿,与动辄上百万的影视广告相比,这些盒装酸奶又算得上什么,若不是楚嘉琳强硬指派,他才不会接手这个情景不明的新项目。

乳品厂的崔经理远远地朝他打招呼,秦华跃加快脚步拐进电梯,崔经理小跑过来用手挡住了即将关闭的电梯门。

“我给你打了一天的电话,你为什么不接?”胖墩墩的崔经理气喘吁吁地说。

“我手机出毛病了。”秦华跃懒洋洋地回答,“你火急火撩地找我干什么?”

“我们昨天不是讲好了吗,早晨要研究市场推广的细节。”崔经理瞪大眼睛气鼓鼓地说,他似乎对秦华跃没有好感。

“我今早有事耽搁了,你可以先和庄予翰先通通气嘛。”秦华跃不以为然地说。

“庄予翰人在山东呢,再说项目负责人是你,我找他干什么?!”崔经理一步跨进了电梯。

“好啦,好啦。”秦华跃和颜悦色地说,“我先上楼给业务员开个会,一个小时后你来找我。”他礼貌地、很有分寸地将崔经理推出电梯,“营销计划书是我昨晚熬夜写好的,绝对大手笔,您老就擎好吧。”

摆脱了絮絮叨叨的崔经理,秦华跃打开办公室的房门,坐在宽大的皮椅上,想着自己的心事。

门被推开了一条缝,业务员小彭探进脑袋,说:“老大,你终于出现了,崔经理急得差点吐血。”

秦华跃招招手让他进来,他是秦华跃比较得力的助手。

秦华跃眨眨眼睛说:“最近有没有新的发现?”

小彭的眼珠子转了转,压低嗓子说:“有一个新去处,我晚上带您去踩点。”

秦华跃靠在椅背上满意地笑了笑,从抽屉里拿出一包好烟扔给他,说:“市场推广计划搞完了吗?”

“这事哪敢耽搁。”他将一叠打印纸轻轻地放在办公桌上,然后千般小心地说,“今天晚上的消费可能高些。”

秦华跃瞥了他一眼,哼了一声,随后说:“老子有的是钱,你把心放进肚子里。”

“那是,那是。”小彭赶忙赔着笑脸说。

“这份计划有电子版吗?”

小彭把U盘放到桌上,说:“我写得不好,您尽管修改。”

秦华跃挥了挥说,说:“你先出去吧,我研究一下你的文案。”

待小彭走后,秦华跃心不在焉地翻着计划,脑子里想着晚上的美事。这时电话铃响了,屏幕显示出楚嘉琳的名字,秦华跃慌张地将其接通。

“你在干吗?”

秦华跃下意识地站起来,略显紧张地说:“我在制订乳品厂的推广策略,过会儿与崔经理商量实施细则。”

“晚上去机场接庄予翰,航班号去问山东办事处。”不等秦华跃回答,楚嘉琳就挂断了电话。

“可恶的庄予翰,偏偏今晚回来。”秦华跃泄气般瘫坐在皮椅上。

在万米的高空上,庄予翰正端着空中小姐送来的温水,望着窗外一望无际湛蓝色的苍穹。

庄予翰生长在一个偏僻的西北小镇,那里交通闭塞,信息匮乏,祖祖辈辈都过着单调的、一成不变的生活,庄予翰不甘心就此度过余生,和一切有梦想的年轻人一样,他希望自己能干出一番事业,闯出一片天地。于是,在深冬的某一天他不顾亲戚、朋友们善意的阻拦,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家乡。

他永远忘不掉那个隆冬腊月、大雪纷飞的清晨,整个城市还在沉睡,他背着行李和所有家当走出火车站,踏进这个陌生的城市。

当时的城市正处在寒冬的包围中,天寒地冻,一阵刺骨的北风吹着哨子呼啸而过,像锋利的刀片一般划过他的全身,他在不停地打战。他的衣服很单薄,对张牙舞爪的寒风毫不设防,他叹了口气,没料到这里的气温比他的家乡还要低,他用双手紧紧地护住心口,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车站广场的中央。

天空还没有苏醒,黑漆漆一片,但四周的人却不算少,拖着行李的人群从各个方向慢慢腾腾地涌出车站,仿佛要延缓与现实会面的时间。他们身上挂满了乳白色的雪花,没有人交谈,他们朝着自己的未来默默前行。

庄予翰呆呆地站在雪地里,环顾眼前陌生的一切,自己的未来在哪里?

广场一侧亮着几盏黯淡的灯,那是一排底矮、破旧的平房,很多人围坐在屋前的塑料棚里,传出低低的说话声。庄予翰下意识地走过去,他希望能听到一些熟悉的乡音,哪怕只是西北一带的口音,也能给他带来些许的温暖,遗憾的是,他没有听懂其中的任何一种语言,南腔北调充斥在一起,他们的交谈完全与他无关,庄予翰感到无比失落,周围的雪花似乎更稠密了,仿佛要把他活活埋葬。

这是一个每个城市都有的普通早点摊,两个店铺伙计在有条不紊地忙碌着,油锅里冒出滚滚热气,一根根诱人的油条披着亮晶晶的外衣从锅里捞出,笔直地躺在油腻腻的竹筐里,一双长长的筷子熟练地逐个夹起它们,放在旁边蓝边有缺口的瓷盘中,最后,它们被匆匆地送入食客们饥饿的口中。

看到这个情景,庄予翰的肚子不由自主地咕咕叫起来,老式缓慢的硬座列车把他折磨得筋疲力尽,此刻他很想舒舒服服地坐下来,吃上一口脆软的油条,喝上一口滚烫的混沌,然后再找个地方睡美美地睡上一觉。

然而,庄予翰没有这样做,他竭力控制住了自己的欲望,他很清楚自己背包里的钞票只够在这个大都市里维持三个月的生计,这沓钱是他平生仅有的一点积蓄,应该用在最需要的地方。赴京前他拒绝了父母和同学们的资助,他要完全凭借自己的力量去闯荡,去拼搏,即使是败,也心甘情愿。

超乎想象的冷空气几乎将他冻僵,他把脖子缩进已脱线的羽绒服领子里,跺了跺脚上的积雪,不情愿地吐出几口热气。他的嘴唇干裂脱皮,为了避免因上厕所而丢掉本属于自己的座位,他已经近十个小时没有进水了。思前想后,他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掉漆的白瓷缸,犹犹豫豫地走向早点摊。

热气腾腾的混沌锅旁站着一位身形佝偻的老者,头发花白,额头上皱纹纵横,他掀起锅盖用长勺在里面搅了搅,诱人的味道翻滚而出。老人抬头看见缓缓走来的年轻人,他用独特、清晰的普通话说:“大馅混沌一元一碗。”

年轻人没有搭话,不是不想说,而是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老人一愣,上下打量着这位年轻人,最后他的眼睛停留在白瓷缸上。炸油条的伙计和邻桌的食客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看着年轻人,眼神里充盈着谁都看得明白的意味。

雪花纷纷落在白瓷缸内,年轻人顿时觉得沉重了许多,他的手在抖,因为白瓷缸里盛满了他的尊严。

他像木头一样站在那里,他希望这一切没有发生。

老人慈善地笑了笑,随后他伸出一只布满老茧的手,手掌悬在空中,融化了冰冷的雪花。

他有些举棋不定,当然,最终他还是递出了缸子。

两勺热汤和几个香喷喷的混沌倒进缸中,仿佛流进他的内心深处。

那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味道,他至今难忘。他向老人点头致谢,老人依旧笑了笑,一种很普通的微笑。

两年后庄予翰带着一沓钞票驾车回到这个地方,他要感谢这位善良的老者,不过他终究没有如愿,早点铺的位置变成一栋食品大楼,经多方打听,那位老者已经辞世,这件事成了庄予翰终身的遗憾。

最初的日子无比艰难,其中的辛酸是旁人无法体会的。

庄予翰在电线杆上的小广告找到了一处住址,他按照粗糙不详的路线图走了近三个小时才找到那栋破旧不堪的塔楼,塔楼坐落在一片荒废的工业区旁,附近住户稀少,交通不便,柏油路上凸凹不平,一群乌鸦在枯树枝上叫个不停。

年轻人并不在意眼前的破败,他对未来的住址只有两个要求,即能睡觉、租金低。他走进塔楼的单元门,楼道里昏暗无光,一片落满尘土的老式自行车斜靠在泛黄的墙壁上,墙角密密麻麻的银色管子像盘在一起的蜘蛛网。

电梯门打开了,几个身穿花棉袄怀抱小孩的中年妇女从里面挤出来,她们目不斜视,贴着庄予翰的肩膀叽叽喳喳地走出去。他想向她们打听租房处在哪儿,可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他沿着楼道走了一圈,开电梯的大姐像防贼似的尾随着他,他停下脚步问对方租房处在哪儿,大姐仿佛松了口气,说:“我带你去吧。”两个人走出楼道拐进楼后的另一个入口,里面黑洞洞的,像战争年代的防空洞。大姐对他说:“下面就到了。”庄予翰谢过后,便背着行囊向下走。

楼梯很陡,他扶着涂鸦的墙壁小心翼翼地走到楼底,下面的温度非常低,空气憋闷,一如家乡储存蔬菜的地窖。

他穿过一扇至少有二十厘米厚的金属门,来到一间亮灯的小屋前,他放下背包敲了敲窗户,一个年轻小伙拉开窗,用麻木的眼神瞥了他一眼,然后懒洋洋地问:“租房?”

庄予翰连忙点点头。

小伙子从耳朵上拿下一支圆珠笔,说:“身份证。”

庄予翰蹲下从背包里取出,双手递给对方。

小伙子登记完,把证件扔给他,说:“一个月二百元,起租三个月,三个月内退房的话不退房租。”

庄予翰从内衣口袋里点出一沓热乎乎的钞票送进窗口,生怕对方变了主意。小伙子捏着那沓钱数了又数,尔后他从墙上的挂钩取下一把钥匙,趿拉着鞋走出小屋,说:“最后一间空房了,挨着公用厕所,等有人退房我再给你挪。”

庄予翰小跑着跟在他后面说:“没事,能住就行。”

小伙子晃晃悠悠地走到最里面的一个角落,弯着腰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打开那扇绿油油的木门,门框上落下了密密麻麻的尘土。小伙子一边发着牢骚一边拍打着军大衣,领着庄予翰走进去。

这是一间不到十平米的小屋,屋内只有三件家具:木制的单人床、掉漆的写字台以及破损的衣架子。墙壁上贴着几张发黄的年画,地面上散落着一些纸屑垃圾,房间里的空气潮湿、气味腐败。小伙子问:“行吗?”庄予翰点头说:“行。”他把门钥匙丢在桌子上,拖着步鞋走了出去。

庄予翰像到自己家一样把背包里的行李逐件取出,各归其位,然后他开始扫地擦桌。房间很小,再加上紧邻水房,他很快就把自己的小屋打扫干净。庄予翰把父母的照片端正地摆在桌上,然后退回到屋中央环顾四周,他很满意,对一个从小吃苦长大的孩子来说,这一切已经很好了,他清楚一段崭新的生活就要开始了。

他提起床边的绿暖瓶到水房打了一壶凉水,随后用热得快将水烧开,泡了两包从家乡带来的方便面。这是他在异地的第一顿饭,热腾腾的一碗面条使他僵硬的四肢彻底松弛下来。刷完碗筷,他换上一件相对得体的外套,走出房间。

狂风还在天空中呼啸盘旋,太阳躲到云层背后取暖,他并不觉得冷,反而更加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大雪将这座城市装点一新,干净的街道井然有序,远处银白色的高楼林立,各种款式的汽车在宽大的马路上飞驰而过,眼前的一切让他的心跳加速,他竭力控制住内心的兴奋,因为他知道属于自己的那条道路还没有找到。

他在公交站买了一份市区地图,而后按图索骥找到了最近的人才市场。他忐忑不安地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寻找自己不确定的未来,半天的时间匆匆地过去了,他迈着沉重的步伐回到住处。他并不气馁,一切才刚刚开始,他坚信明天会有属于他工作机会。

晚餐依然是他从家乡带来的压缩饼干,每吃一片便增加了一分对家的思念,他摇摇头,索性放下饼干拿起洗漱用品去了水房。

此刻,阴暗的过道里热闹起来,疲惫的青年男女在房间里笑语喧哗,房门大多敞开着,五湖四海的腔调融会在各个角落。墙壁一侧的暖气管子上挂着五颜六色湿漉漉的衣服,流下来的水滴汇成了一条蜿蜒奇特的小溪。水房里的挤满了人,水管前的人们彼此有说有笑地交流着一天的境遇。他耐心地站在后面,他知道聊天是他们这群人唯一的娱乐活动。

终于轮到他了,他慢条斯理地洗着脸,事实上他在倾听别人的交流,就像一个懵懂的孩子,对一切新事物都有天生的好奇感。

“刚住进来?”一个二十出头胖乎乎的小姑娘问他。

“对。”他用毛巾擦干脸上的水珠。

“找到工作了吗?”小姑娘继续问。

“还没。”

她乐观地说:“你别着急,这很正常嘛,谁都一样。先找个工作立住脚,薪水多少暂时无所谓。”小姑娘端着塑料水盆离开了,临走时她笑呵呵地说,“那就祝你好运喽,早日乔迁。”

第二天清早,他从凉飕飕的被窝里爬起来,吃了两包方便面后他出发去了另一家人才招聘会。他没想到,得到第一份工作居然会如此顺利,他成为了一家食品公司的正式销售员,隔日即可上班,公司还配给他一辆自行车。

他兴奋得彻夜未眠。

几天后他才了解到应聘成功的原因。

翌日清晨,雾色朦胧,太阳尚未醒来时,他就赶到了公司门口,在路边摊点吃了一顿对他而言极为奢侈的早餐。过了很长时间,职员们零零散散进入公司,他尾随其后找到了招聘他的经理。交了两百元押金,一辆八成新的永久牌自行车推到他面前,他在院子里试骑了几圈,感觉很好。

经理向他介绍具体业务,说起来十分简单,就是向路边的小卖店推销公司的小食品系列。没有底薪,所有的收入来源于销售提成,并且是半年考评一次,也就是说,销售越多提成越高。

他领完样品兴高采烈地蹬起自行车开始了第一天的工作。傍晚十分,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地下室。

一天的时间他拜访了三百家街边小店,成功率为零。

他的身体快要散架了,连下床吃饭的力气都没有。他蒙上被子一直睡到天亮,醒来后他又马上开始了新一天的工作。

他在地图上画着所途经的路线,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整个朝阳地区几乎都被红笔画满了。他的嗓子变得低沉嘶哑,双手被冻裂,鞋底磨出了一个大洞,那辆八成新的自行车至少维修过五次,骑起来响声不断。

他就这样披星戴月地工作了一个月,每天行程不低于三十公里。每个清晨他总是第一个走出地下室,夜里还要砸开那扇厚厚的金属门,看门的小伙对他实在忍无可忍了,最后破例给他配了一把大门钥匙。

几个月后,他把那张市区地图送给了新来的同事,因为每条街巷都牢牢地刻在他的脑海里。

由于平日体力消耗的成倍增加,吃饱饭成了他最大的困扰。起初每天的两包方便面和一张大饼还可以勉强度日,后来他忽然发现这些固定的食量根本无法支撑自己日益饥渴的身体。每天下午三点左右他总会条件反射似的浑身冒虚汗,四肢乏力,有时候还会眼前发黑,有一次由于身体严重脱力导致他从一个坡道上重重地摔了下来,摔伤的小腿在无照医院里缝了几针,被迫休息了几天。

不久后他终于找到了对付饥饿的办法,他在军需特种商店买了一个大号的军用水壶,可以储存不少水,每天早晨他将其灌满水,架在自行车后座上,只要肚子一咕咕叫他就停下来喝上几大口,水凉得简直快要把舌头冻上了,但效果犹为显著,除了多上几次厕所外,他果真不觉得到饿了。

与他同期进入公司的同事问他为什么会面黄肌瘦,他如实告诉了对方,同事笑他傻,守着金山居然会被活活穷死,书包里的样品根本没有定量,吃完了可以再行申请,经理过问就说是店铺老板索要的。他听完这个主意后只是笑了笑,就算是饿死他也绝不会去动那些样品,尽管贫困,做人也要遵循应有的原则。

相对于饥饿的痛苦,精神上的挫折更为可怕,他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被轰出店门的境遇了,有时候他还没来得及说出一句话就被店老板用脏话侮辱,手中的样品成了他身份低微的标志。

每逢遭到冷遇后他总会保持轻松的心态地赶赴下一家店铺,面带微笑地向下一位主顾推销产品。与他的远大抱负相比,眼前的小小挫折又算得了什么。

一年的时间在日复一日的枯燥拜访中悄然流逝了,他所有的付出终于换来了回报,同事们纷纷在苦不堪言的工作中选择离去的时候,他用超强的毅力和恒心搭建起一个庞大的销售网络。公司的产品在特殊渠道中占据了一席之地,创造出销售高峰,当然,他也得到了一笔不菲的提成和奖金。

首笔收入他仅留下了一小部分,其余的钱都寄往了老家。金钱对他而言只是独立生活的手段,仅此而已。

他当时完全有条件离开那间阴冷潮湿的地下室,可他没有那样做,他清楚自己未来的路还很长,不应该贪图一时的享受。

依旧是一个严冬的清晨,他在早点铺吃完油条混沌后走进公司,像往常一样他坐在会议室的长桌前整理资料,填写日报表,等待每日的晨会。其他业务员还没有到岗经理秘书却推门而入,秘书把他领进隔壁的独立办公室,把房门钥匙放在办公桌上,对他说:“从此以后这间办公室属于你了。”

他既没有兴奋也没有感慨,而是平静地坐到皮制转椅上继续自己未完成的工作。

公司收回了他快要散架的自行车,换给他一部崭新的国产小汽车,并配备专门的司机,他再不需要沿街跑店了,经理分配给他的新任务是负责整个销售部的运营。

从那天开始,他以近乎偏执的态度投入于工作中,他要珍惜这次机会,因为他知道所有的一切均来之不易。他经常工作到凌晨,办公室的长条沙发成了他的床铺,地下室已经转变为他的更衣室,他实在没有时间往返于两地间。

接下来他发现自己的工作性质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以前是凭借一己之力闯出一片天空,现在则是依靠整支团队的力量。为了适应新的职务,他开始如饥似渴地读书,当下所有主流的财经管理书籍都是他的枕边读物,办公室和地下室变成了藏书室,他所有的休息日也都是在图书馆里度过的,渐渐地,他视力开始下降,最后只好配上了眼镜。

他的生活紧张而有序,除了疯狂工作外,晚上还要参加成人自考的补习班,他不愿浪费每一分钟,他要抓紧时间在各方面提升自己。

工作、上课、读书,这三件事填满了他所有的时间,他很满意这种忙碌的日子,也许生活本该如此。

五年之后,在他和他的团队勤奋努力下,公司的销售业绩稳固提升,其主营产品在华北市场占据了相当大的市场份额。董事会决定追加投资,各级市场的分公司、办事处逐渐设立起来。

公司总部搬进了市区内的一家甲等写字楼,他办公室的面积翻了一倍,他领导的团队从最初几个人的编制扩展到近百人。

他成功了,所有的付出终于得到了回报,他从未因此而得意忘形,他仍然在其他人的不解中废寝忘食的工作和学习。

就这样他度过了既艰苦又难忘的最初六年,他得到了许多,然而,他的生活和处世态度并没有丝毫的改变,谦逊和低调是他的本色,他还会在露天的早点摊吃上一碗热腾腾的混沌,他的住处依旧是那个阴冷潮湿的地下室,他的绝大部分薪水继续寄往老家或者资助进京闯荡的年轻人。

事业上的一帆风顺除了他个人努力之外,还离不开另一个人的鼎力相助。

在他的奋斗过程中曾经陷入过很长时间的低谷,公司的主打产品迟迟冲不出区域市场,没有哪家公司愿意代理一种知名度较低的陌生商品。他亲自辗转于各省级市场,寻找代理商,但收效甚微。

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在代理商那里认识了楚嘉琳,初次见面,楚嘉琳玲珑的外貌和脱俗的谈吐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楚嘉琳在代理公司任高级公关经理一职,平时他俩接触的机会并不多,一次年终客户答谢会,他收到了楚嘉琳精致的邀请函。他本不想出席这种客套寒暄的聚会,但出于礼貌,他还是决定赴宴,心里盘算最多签个到就离开。

代理商是家澳洲的独资公司,公司在一栋高档写字楼里。他穿过金碧辉煌的大堂,走到略显冷清的多功能厅门口,他故意等到晚宴开始才到场,对于交换名片这种事他从来不感兴趣。

他在签到簿写下自己的名字后准备离开时,看到了满面笑容的楚嘉琳。

“庄总,你好。”她的话像一缕春风,轻飘飘地拂来。

“你是?”

“我是楚嘉琳,你终于来了。”

“你一直在等我?”

“你是公司的贵宾,我当然要亲自迎接了。”

“很抱歉。”他说,“我还有些事物要处理,所以……”

楚嘉琳打断他:“我知道你的做事风格,最可口的菜肴我已经替你打包了,吃前别忘了加热。”

他接过沉甸甸的纸袋,袋子里不仅有香气缠绕的食品,还有人世间的温情,他看着她,不知该说些什么。

两个人匆匆告别,一个月内再无联系。

对于这件事他始终心怀歉意,但由于事业上的困顿,他不久就忘掉了,直到他接到楚嘉琳的电话——

“庄总,你好,我是代理公司的楚嘉琳。”

“我们还是直呼其名吧。”庄予翰建议。

“好主意。”她直奔主题,“听我公司营销经理说,你在开拓市场方面遇到了一些小困难。”

他不想隐瞒:“事实上,困难并不小。”

楚嘉琳在电话里打起了哑谜:“你知道我在公司的职位吗?”

他想了想,说:“好像是公关部经理吧。”

“没错。”她直截了当地说,“企业经营我不如你,人脉关系你不如我。”

他知道事实如此,但猜不出楚嘉琳为什么要打这个电话。

她接着说:“我也许可以帮助你……”

两个人在一家咖啡店里见了面,楚嘉琳点了一杯蓝山咖啡,他只要了一瓶矿泉水。

楚嘉琳打开手提电脑,调出全国代理商的分布图以及基本资料,他认真地看下去,有些代理商他没有谈成,有些甚至他闻所未闻。

楚嘉琳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那些你不知道的代理商都有外资背景,他们办事低调,轻易不接受新产品的合作。”

他有些失望,把电脑推给她。

“我说过,我或许可以帮助你。”楚嘉琳笑了起来,脸上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这些公司的高管都是我的朋友,我可以出面帮你协调,当然了,我不能向你保证什么。”

他心里并没抱多大希望,只是出与礼节和楚嘉琳讨论了自己理想中的目标区域。他俩就事论事地谈了一个多小时,庄予翰抢着付完账后两个人握手告别。他回到公司继续工作,这件事他再没想起过。

周五一早楚嘉琳给他打来电话:“周末不要安排事了,我们一起出差。”

他觉得自己的耳朵出了差错,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我们?出差?”

“没错。”电话听筒里又传来她标志性的笑声,“周六去上海,我们拜访当地最大的外资代理公司,对方的老总我已经替你约好了,你把身份证快递给我,机票下午就可以拿到,再见。”

他还没反应过来,对方已经挂断了电话。他无奈地笑了笑,楚嘉琳的办事风格让他一时难以适应。

周六早晨他按照约定的时间赶到机场,楚嘉琳身穿一套艳丽的休闲服,在人群中格外醒目。

她走过来说:“还好,这次你没迟到。”

他有些不好意思:“太麻烦你了。”

“我帮你办事,你好像还有些不情愿。”楚嘉琳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

他有些尴尬,口不择言地说:“你误会了,我其实相当情愿。”

两个人一边聊一边领取登机牌上了飞机。一开始他有些拘谨,基本是楚嘉琳负责说,他负责听,后来,他的话也逐渐多起来,两个人畅谈着各自的成长经历。楚嘉琳讲述着皇墙根下的大院文化,他则回忆起儿时黄河边的嬉戏以及一望无际的荒野沙漠。他俩兴奋地聊了一路,不知不觉中上海已经到了,两个人都有种意犹未尽的感觉。

下飞机他们乘坐出租车到了浦东开发区,楚嘉琳介绍的代理商令他大吃一惊,他从未见过如此规模的物流公司,单是占地面积就要比生产企业大上几倍。当他在会议间展厅看到全世界顶级的品牌时,心凉了一半。

对方的营销总监以出乎意料的热情接待了他们,他清楚这是源于楚嘉琳的面子,尽管如此,他还是认真地介绍了本公司的产品和未来发展的蓝图,楚嘉琳静静地旁听,时不时插上两句给予肯定。

谈判持续了两个小时,表面上看相当顺畅,对方留下样品,近期会给出答复,他表示感谢,尽管他认为合作的可能并不大。

吃过午饭,楚嘉琳带他去了黄浦江,尽管他多次出差到上海,但从来没在岸边悠闲地走上一走,他遥望着平静而美丽的水面,心中感慨万千。自从离开家乡后的六年间他紧绷的神经第一次松弛下来,他忽然感到世上还有许多更美好的事情,当然,这要感谢楚嘉琳,至于那单生意是否达成已经不再重要了。

他俩沿着江边走了很久,直到天色擦黑才意识到该返程了。

“为什么要帮助我?”这句话他想问可一直没有说出口。

回来后的第三个工作日,他接到上海那家公司的电话,对方表示对未来的合作感兴趣,准备近期考察工厂并进行深入商谈。

他竭力控制住内心的喜悦,第一时间拨通了楚嘉琳的电话。

她的语气很平淡:“我早知道你们能谈成,这周末别做计划了,我约好了济南的代理商,再见。”

与上次出差不同,这次他竟然有了些许期待。

济南之行也是出奇顺利,他俩还抽出时间游览了名声在外的大明湖畔。

“我该怎么谢你。”他问。

“一杯咖啡。”她答。

通过楚嘉琳不遗余力的帮助,他的事业在很短的时间内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他们经常会在咖啡馆或者图书馆见面,在不知不觉中他俩成了无所不谈的知己。

“你为什么要帮助我?”他终于把这个疑问说出口。

“我们两家公司是紧密型的合作伙伴,如果你的产品知名度高、行销地区广,我所服务的企业也可以间接受益。”楚嘉琳笑眯眯地说。

“就这些?”

“就这些。”

一年之后的一个清早,楚嘉琳拨通了他办公室的电话:“我成立了一家公司,我需要你帮助。”

庄予翰挂掉电话立刻递交了辞职申请。

“您还需要热水吗?”空中小姐问。

“不了,谢谢。”庄予翰把空杯子递给她。

和其他乘客不同,从登机开始,他就陷入沉思中。

午餐后,在济南办事处忙碌的庄予翰收到了楚嘉琳的指令,让他即刻返京。这个电话十分突然,不过他并没有多问。委托同事买好机票后他立即赶到机场。楚嘉琳究竟有什么事让自己马上返回总部?李燃对她说了什么?

对于简森集团的李燃,庄予翰早有耳闻,那是一个优雅的海归派,也是一个满肚子鬼主意的笑面虎。庄予翰知道对方是一个难缠的对手,但这一刻没有其他选择,只能应战。

庄予翰并不担心眼下四面楚歌的被动局面,他有能力扭转乾坤,他也有办法给傲慢的李燃致命一击。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疲惫的双眼。这几天他一直在协助山东办事处拜访客户,随着走访的深入,他认为简森集团的并非坚不可摧,只要有足够的时间他就能够反败而胜。但是,他所担心的正是时间。

简森集团不计成本“攻城掠地”只有一个目的——吃掉竞争对手,或者他们未必真想彻底消灭嘉琳公司,如果可能,他们甚至希望成为嘉琳公司的新主人。

对于楚嘉琳,他很放心,那是一个做事稳重思路缜密的女人,她不会轻易掉入简天明的圈套。嘉琳公司是她的生命,她会不惜一切代价与对手周旋。此前也遭遇过相似的局面,在他俩齐心合力的努力下,最终走出了困境,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然而中午的电话让庄予翰产生了一丝担心,难道楚嘉琳动摇了?深藏不露的李燃极有可能提出了入资的要求,这是他们的底牌,简森集团几个月的所有动作都是为了这个目的,面对近乎无法呼吸的压力,楚嘉琳会妥协吗?

公司所有的策略几乎都出自他的谋划,楚嘉琳对他的意见言听计从,但这一次,庄予翰完全没有把握,他有种不好的预感,楚嘉琳也许会一意孤行。

“请各位乘客系好安全带……”空中小姐职业化的声调通过传送器在稀薄的空气中回荡着,切断了庄予翰的思路。

终于到了,庄予翰长出了一口气。他第一次感到路途的遥远,他真希望自己像鸟儿那样飞回来,飞到楚嘉琳的身边,让她终止与简森集团合作的想法,让她明白眼前的一切都将化险为夷。

飞机在徐徐下降,透过青纱般的层层云雾,庄予翰依稀看到了那个熟悉、亲切的城市。庄予翰忽然预感到,自己可能再也不会离开这座城市了。

就在飞机即将落地的时候,庄予翰邻座的小女孩忽然哭了起来,他迅速从口袋里拿出一粒巧克力轻轻放进她的嘴中,同时紧握她软绵绵的小手,小女孩立即止住哭泣,侧过身好奇地看着他。这一刻,庄予翰觉得他紧握着的是楚嘉琳的手,他们要共同面对尚未可知的未来。

待飞机停稳后,庄予翰帮助小女孩解下安全带,亲切地拍了拍她的脑袋,然后取下电脑包,匆匆走出机舱。

“庄经理,让你久等了。”一只大手搭在庄予翰瘦削的肩膀上。

“我也是刚到。”庄予翰面无表情地对负责当地市场的秦华跃说。

秦华跃比庄予翰高半头,身体健壮,结实的肌肉使衬衫紧绷绷地贴在肌肤上,他的脸盘很宽,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头顶上利落的短发突显出阳刚之气,与有些阴柔的庄予翰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庄予翰对他始终很冷淡,秦华跃的水平有限,办事拖沓,他只对健身中心和洋酒感兴趣,公司的经营管理他完全是个门外汉。如果他不是楚嘉琳的表弟,恐怕他无法踏进嘉琳公司的大门。

秦华跃当然知道庄予翰对他的看法,虽然他是楚嘉琳的表亲,但对于如日中天的庄予翰,他还是敬畏三分,他知道公司的实权人物是眼前这个不阴不阳的家伙,如果他俩发生矛盾冲突,楚嘉琳站在谁的一边还很难说呢,所以,在接到楚嘉琳的电话后,秦华跃立刻推掉晚上的娱乐活动,提前赶到机场,以示敬重。

“我帮你拿包。”秦华跃殷勤地夺过庄予翰的电脑包。

庄予翰没有客套,将手提包递给对方,然后把矿泉水瓶子扔进垃圾箱,插着兜跟在秦华跃的后面去了停车场。

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秦华跃快步走到擦拭一新的轿车前,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像酒店门童一样恭恭敬敬地等待庄予翰,而庄予翰却打开后门钻了进去,秦华跃尴尬地撇了撇嘴,随后轻轻地将车门推上。

倘若与楚嘉琳在一起,庄予翰肯定会坐在前面,但对于秦华跃就另当别论了。

“我姐在公司等你呢。”秦华跃一边倒车一边说。

楚嘉琳禁止他俩在公共场合以姐弟相称,秦全跃基本上可以做到,但在庄予翰面前,他始终是我姐长我姐短的,其实他是在提醒庄予翰注意他和楚嘉琳的关系,平时相处时别太过分。

坐在后面的庄予翰当然明白对方潜在的意思,他只是微微一笑,如果秦华跃在公司运营上出了问题,他才不会因为这层关系而平添出半分客气。

“手表不错。”庄予翰看到秦华跃手腕上金灿灿的新表。

“见笑,见笑,我朋友从国外带回来的。”秦华跃赔着笑脸说。

“公司有没有出状况?”庄予翰心不在焉地问。

“嘿嘿,一切正常。”秦华跃话里有话地说,“这里是总部,有我在没问题,现在主要是其他地区出了状况。”

庄予翰又是一笑,说:“楚总吃晚饭了吗?”

“当然没有,我姐说等你回来一起吃。”秦华跃回答的同时肚子里咕咕叫了两声,像是在强烈抗议。

庄予翰不再说话了,他的眼前浮现出楚嘉琳那美丽的笑容,马上就要见面了,庄予翰竟然有些紧张。

他在山东办事处出差的一个星期仿佛度过了一年,庄予翰日夜思念楚嘉琳,她的音容笑貌总会在他的面前萦绕,像是一坛醇香的美酒,让人心醉,让人牵挂。

城市的夜晚绚丽多姿,五彩缤纷的灯光照亮了天际,像是给它穿上了一件华丽的外衣。

黑色的轿车驶出机场高速,不久后拐入了宽广明亮的东环。秦华跃在高档音箱发出的节奏下摇头晃脑,庄予翰侧头透过车窗麻木地看着装饰一新的街道,脑子里想着可能发生的各种变数。

车子开得很快,他们到达了公司总部。秦华跃照旧提着手提包,这次庄予翰走在前面,他大步流星地走进办公楼。办公室里灯火通明,像是欢迎庄予翰的归来。职员们早已经下班了,办公室里寂静无声,似乎永远失去了生机。

这是一套复式结构的办公室,庄予翰顺着旋转楼梯到了二层,经过会议室和财务室,他有节奏地敲响了总经理室的磨砂大门。

“请进。”那个熟悉的声音传出来。

庄予翰推开门,楚嘉琳正微笑着坐在办公桌后面。

幸福有很多种,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标准。

幸福很难形容,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理解。

这一刻,庄予翰觉得自己很幸福,是一切物质条件都无法取代的。

也许,这就是幸福。很简单,很单纯,很甜美。

“你回来了。”楚嘉琳说。

“我回来了。”庄予翰答。

只有一句,就足够了。

楚嘉琳为他倒了一杯温水,然后她坐在他旁边的沙发上,说:“先吃饭还是先谈事?”

庄予翰接过水杯,正色道:“谈事。”

“我中午和李燃吃过饭了。”

“应该赴约。”

“我们谈论了两家公司的未来。”

“这是午餐的目的所在。”

楚嘉琳看着庄予翰,说:“李燃提出入资建议。”

庄予翰喝了一口水,慢悠悠地说:“我已经猜到了。”

“你怎么看?”

庄予翰放下杯子说:“他是在做梦。”

楚嘉琳一笑:“坦率讲,我正在考虑此建议的可行性。”

“哦?”庄予翰脸上没有任何变化,“你有一套计划?”

“没有。”

庄予翰继续问道:“你决定了?”

“没有。”

庄予翰说:“给我一些时间。”

“可以。”

走廊的钟表传出来了报时声,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表,说:“我们吃饭吧。”

三个人出了公司,楚嘉琳准备去附近的广式酒楼给庄予翰接风,庄予翰不肯,他说旅途劳顿,现在只想吃顿面条,早些休息。秦华跃插话说他需要吃肉。庄予翰说面馆里有的是荤菜,你姐会给你买的。

他们步行到了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牛肉面馆,秦华跃要了三碗面和三盘酱牛肉。三个人谈笑风生,庄予翰简单讲了一些山东的趣闻,秦华跃将健身中心听到的段子一句不落地重复了一遍,楚嘉琳静静地听着,长长的睫毛一闪一闪……

一个钟头很快过去了,他们没说一句有关公司的话,似乎那件事与他们毫无关联。

楚嘉琳和庄予翰各怀心事,只有秦华跃热火朝天地引经据典。

出了面馆,楚嘉琳执意让秦华跃送他,庄予翰说打车很方便,再说时间已经不早了,大家都早些休息吧。

“明天见。”楚嘉琳说。

“明天见。”庄予翰说。

目送他们渐渐离开视线,庄予翰拿出电话,拨通了一个从未拨过的电话号码:“是李燃吗,我是嘉琳公司的庄予翰。”

李燃说:“我知道。”

庄予翰说:“我们见个面。”

李燃痛快地回答:“可以。”

笑,是一种语言。

每个人都会微笑,但每个微笑都会有不同的含义。

李燃的微笑是一种诡秘。

是一种深不可测的微笑。

现在,李然正微笑盯着庄予翰。

这是一间普通的茶馆,附近人流稀少,是个谈话的好地方。两个从未谋面的对手坐在单间里,相互打量。

李燃的面前是一套复杂而精致的茶具,而庄予翰手里只有一杯简单的绿茶。

“今晚我来埋单。”李燃说。

“再好不过。”庄予翰毫不客气地说,“你们简总财大气粗。”

李燃眯起眼睛笑了起来,他觉得眼前这个人很有趣。

“这个时间请我出来不仅仅是品茶吧。”李燃点上一根雪茄。

庄予翰开门见山地说:“听说你想入资嘉琳公司。”

“你搞错了。”李燃纠正道,“是简总。”

“你认为你们能够办到吗?”

李燃做了一个鬼脸,说:“恐怕只有天知道,这取决于你们的楚总。”

“你们想施加压力迫使楚嘉琳妥协?”庄予翰放下绿茶,漫不经心地说,“想法未免太简单了吧。”

“这本来就是一件简单的事,不是吗?”李燃傲慢地回应。

“你不认为简森的策略很拙劣吗?”庄予翰反唇相讥。

“效果还是不错的。”李燃不以为然。

“楚嘉琳是不会妥协的。”庄予翰肯定地说。

“是吗?”李燃一脸惊讶,“你好像不能代表楚嘉琳吧。”

“别以为我没办法,你们使用的策略我早就想到了。”

“我知道。”李然认真地点下头,说,“你会挖走我的人。”

“恐怕还不止这些。”

“请便。”李燃干脆地回答,脸上依然挂着微笑。

庄予翰站起来准备告辞。

李燃突然说:“你和楚嘉琳成不了。”

“我知道,不必提醒。”庄予翰冷冷地回答。

“那么,祝你好运。”

“谢谢你的慷慨。”庄予翰拉开放门,“也祝你好运。”

待庄予翰走后,李燃把杯子扔在桌上,标志性的微笑不见了,脑子里飞快地转动着,随后他拿起了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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