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记得那个时辰。她被带到了后宫最偏僻处的那个小小的院落。

那一年高阳只有十三岁。她坐在那里。静悄悄的。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放声大哭。她是被后宫里的宦官带到母亲的这座院子里来的。那院子又偏僻又窄小,墙根里长满了茫茫的蒿草。高阳已经不记得她有多久没来过这里了。她似乎连母亲也不记得了。她看着躺在雕花儿的木床上的那个女人。那么枯瘦。她的眼窝深陷。眼睛紧紧地闭着。那么苍白。她已经死了。不再呼吸。高阳公主就那样平静地看着她。她觉得她并不怕眼前的这个死人。那么这死去的女人就一定是她的妈妈了。

在高阳的记忆中,母亲总是很沉默。她本来是天生的美人,但她的神情却总被哀怨所笼罩。后来,她就再也得不到皇上的宠幸了。是因为她生了唐太宗最最喜欢的高阳公主,她才得以在后宫拥有一个自己的小小院落和几个奴婢,而不至于搬到那灰蒙蒙的宫女们居住的永巷中。高阳记得她小时候就是跟母亲一道住在这偏僻窄小的院子中。母亲总是独自垂泪,顾影自怜。待高阳长得大些,就搬出了这小院,搬到了公主们住的那豪华的大房子里。那房产是宫殿。高阳是在宫殿里长大的。

高阳记不清她已经有多久没见过母亲了。她并不想念母亲,更不愿见到她。甚至母亲的位卑竟使高阳感到羞辱,有时候,她会因为母亲的微贱而感到非常地难为情。

幸好有父皇的宠爱。

随着年龄的增长,高阳的美丽压倒了唐太宗所有的二十一个女儿的美貌。她是首屈一指的。她是倾国倾城的。而她在后宫,在姐妹们中间,在父皇心目中的位置,自然也就压倒了一切。

因为是女儿,她是否庶出似乎就显得不那么重要和尖锐。皇帝的儿子们要彼此厮杀,是为了夺取未来皇帝的宝座。而皇帝的女儿们却没有什么好争抢的,她们迟早是要找到一个在皇帝看来还不错的朝臣的家庭,嫁出去完事。而她们事实上也就像是皇上手中握着的一张张奖牌,以此来拉近与平衡皇室与那些朝臣之间的关系。唐太宗前前后后有二十一个女儿,于是他手里就握有了二十一张奖牌。

因为没有嫡庶的区别,所以,被一个史册上默默无闻的女人生下来的女儿,竟也能成为皇上的掌上明珠。

唐太宗是那么爱她。

因为唐太宗爱她,才一定要她去为她久已不见的亡母守灵。

当一向骄纵任性的高阳公主被突然带回到她小时候曾住过的那院落时,她的感觉异常麻木。很麻木也很奇特。

她就那样麻木地坐在母亲的尸体前,想象着自己就是被这个女人生下来的。她觉得躺在那里长眠的那个女人对于她来说已经很陌生了。她已经离开她很多年了。在很多年中,她已经不了解她的生活了。

高阳觉得她没有悲伤,也不想哭。她只是依照父皇的旨意,要在那枯寂的房子里为生母守守灵罢了。

连父皇也担有来。

没有人来。

高阳想这个死去的女人真是很孤单。

后来终于那仪式结束。

母亲要出殡了,要被埋在郊外的荒草中了。而直到那时,直到母亲的简易的灵柩被抬出她那窄小的长满蒿草的院子时,高阳才第一次哭出声来。

她哭得很伤心。

是发自内心的。那个很深的地方。

她想她所以悲伤,是因为她发现她是爱着死去的这个女人的。她对她深怀感情。而这所有的感情又仅仅是建立在为母亲守灵的这几天中。她觉得在守着母亲的遗体时,她才慢慢地开始了解了她。了解了后宫的这些如母亲般的可怜的女人。

她只依稀记得母亲的默默无语,只记得她总是忧郁总是悲伤。高阳想,当她小的时候生活在母亲的身边时,母亲在忧伤之中定然还能有一丝的欢乐。但是后来,皇帝连这最后的欢乐也从母亲的身边抢走了。在痛失女儿的那段漫长的岁月中,她该是怎样的落寞。

她甚至从此再不曾见过她唯一的亲人她宝贝的女儿。

任杂草疯长。

荒芜侵袭着她生活的所有的空间。

如今,连她那又轻又薄的身体也被这无限的荒芜赶了出去。

高阳哭着。

高阳想她为什么从不曾在母亲活着的时候,来看过她。

所以她哭。她悲伤。

这样的一种悲伤是她从未经历过的。

高阳在把母亲送到墓葬的荒园之后,她没有回公主们共同居住的那所豪华的大房子,而是来到了三哥李恪的院子。她之所以来找恪是因为那一天她的心太悲伤。她想找个人诉说。而在整个皇室的兄弟姊妹之间,高阳能与之无话不谈、心心相印的,唯有恪。

那时的恪虽已被加封吴王,但因为年纪太轻,便依然留在京都长安。恪不仅是整个皇室中最气度非凡的美男子,也是整个长安城中最风流潇洒的美少年。

恪吸引着高阳公主。

恪也深爱着高阳公主。

高阳在那个晚上满脸悲伤地走进恪的房门时,恪便迎上去搂住了她。

她哭。

她告诉恪母亲的故事。

她诉说她所有的心情和所有的对母亲的歉疚。

她说如果母亲还活着,她一定要搬回那长满杂草的小院与母亲同住。母亲太孤单了。而她的死也太孤单了。

她哭着。痛不欲生。

在恪的怀中。

就那样,她被恪紧搂着,安慰着,抚摸着……

那么青春年少的一对金童玉女。

那么纯洁美好的情谊。然后。

然后高阳突然觉得在三哥那样的男人的怀中她好像在需要着什么。什么呢?是的她需要,但是年幼的高阳却并不知道她需要的究竟是什么。那是她身体中的一种萌动。那萌动甚至很强烈。从身体中的某个部位拼命地向外涌着。她开始觉得有点头晕有点恶心。她觉得她有点站不住了,她无力地靠在了恪的身上。她贴在那里。她很苍白。她被恪的那强壮的伟岸的身体支撑着。她听到了恪的胸膛里的声音。那么有力地跳荡。她仿佛感觉到了什么。某种坚硬的急待喷涌的欲望在顶着她。

她很怕。

她被恪扶着坐在了雕花的木椅上。

那么冰凉的椅面。

当恪转身要离开时,她却抓住了恪的手。

她泪流满面。

她对恪轻声说着,三哥,你别走。别离开我。我很怕。我从没有这么怕过。我总是忘不掉那墓园,那杂草丛生。

她坐在那里对恪抬起了头。

她也不知她为什么要抬起头。

她看着恪向她弯下身体。

那令人不解的目光。

他们都在期待着什么。

他们那么朦胧而又那么强烈地欲望着。

终于,恪让他的温热的嘴唇贴上了高阳的额头。然后,他开始吸吮着高阳那满脸的泪水。他是那么轻地。他试探着。最后他终于吻了高阳那冰凉而又柔软的甜丝丝的嘴唇。

这就是高阳所期待的。那么陌生的一种感觉,那感觉高阳几乎无法承受。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臂抱住了恪。她突然觉得很冷。她周身颤抖。她几乎窒息。她紧紧地抱着恪。她问他,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我的母亲会死?为什么我要到你这里来?

然后,她被恪轻轻地从木椅上抱了起来。恪抱着她一直走进了恪的寝室。恪把她放在了恪的那张木床上。恪看着高阳。恪也这样看过其他的女人。但是恪一直为他曾拥有过的那所有的女人都不如他这个妹妹这般美丽而抱憾。

恪看着在床上已缩成一团的高阳。

她那么美丽,她此刻就在他的眼前,伸手可触。

但是,在那个夜晚恪不知道他究竟该怎么做。他很矛盾。他想,高阳若不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就好了。他站在床边。他的心被痛苦啃咬着。他很迟疑;也很胆怯,他甚至不敢再伸出手臂去碰触缩在那里颤抖不已的可怜而又可爱的小女人。

他就那样站在那里。他就那样看着高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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