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透过香烟四目相视。辩机的身边是众多寺院的和尚,而高阳的身边是各种虔诚的信徒。

唯有他们。他们相视是因为他们曾有过相连。还不仅仅是肉体的。

佛事不曾开始,辩机便托故匆匆逃离了大殿,逃离了那女人殷切而又满怀悲戚的目光。

辩机在怦怦的心跳之中回到了后院他自己的房间。

他面壁。他求佛保佑他能断了这尘世的念想。他不要见高阳。他躲进这会昌寺就是为了不再见高阳。他本来以为他们是不会相见了。他怎么也想不到高阳依然会来并且如此执著。

辩机为他的正在开始的洁净祈祷着。

他对又前来通报的小和尚说,不见,我谁也不见。

他面壁。他拼命地读经。

他怎么能不见我?两天两夜。我一直没合眼。我上山去找他。又在寺外等待。他怎么能不见我?

高阳推开小和尚闯了进来。

她是谁?她是高阳公主是当朝皇帝的女儿,她还是历尽了磨难的女人,她有进来的权利。

高阳闯了进来。

她进来后就闩上了房门。

她走过去站在面壁的辩机身后。她把她的两只冰凉的手放在辩机的肩膀上。然后,她哭了。她说,你怎么能说出不见我呢?你的心怎么会那么狠?我在大门外整整等了你一夜。而这之前我上了山。你能知道我在山上见不到你时那绝望的心情吗?你以为你搬到这会昌寺我就找不到你了吗?你知道我是怎样满怀着欣喜上山的吗?我想见到你。我一天也等不及了。我想告诉你我们的儿子是怎样地像你,想告诉你他也有一双和你一样的蓝色的眼睛。可是你在哪儿?你让我满怀的希望落空。山上山下,马不停蹄。来到这会昌寺,听着寺院的晚钟我苦苦等待,而馋又把我关在了门外。你就真的忍心永远不要我,永远不要你的儿子吗?你就真的要断了这份情缘吗?你为什么避开我?为什么逃走?你怕我什么?怕我辱没了你的名声?怕我耽误了你的飞黄腾达?还怕我什么?怕我是当朝皇帝的女儿,是堂堂宰相的儿媳,又是别人的妻子?辩机,别离开我。我自从嫁给房遗爱,便已心如死灰。但却没想到在我绝望的那些日子里我竟在山林中遇到了你。我想我从皇室下嫁到房家,其实就是为了能遇到你。然后我爱你。那么深爱。我们在一起是多么美好。紧接着便是怀了你的儿子的那种种痛苦。那儿子是你的,而我却是房家二公子的女人。这是怎样地大逆不道。可是我不怕。我宁可大逆不道,因为我爱你。为了这爱我宁可去死。我冒着生命的危险到山中去向你告别,那是怎样的苦痛你知道吗?但是我快乐我幸福。为此我甘愿承受这一切。我是死过的人了。但上天赐给我和我们的儿子平安。然而你却逃走了。躲着。不见我们。把我们丢在那没有亲人也没有温暖的房家……不,别这样,辩机你转过头来……

公主跪了下来。

她从身后抱住了辩机。

她轻轻地解开辩机身上的袈裟。她说,脱下来,这袈裟看上去太可怕了。它盖住了你的血肉之躯。那躯体原本是属于我的。来吧,让我们脱下它。让它离我们远远的。辩机你听我说,我并不想剥夺你的信仰和追求,我知道那是你生命中的几乎全部。我只要我的爱,那么微薄的一点点爱,心灵中那么小的一点空间。把它给我吧,让我们……

不!辩机扭转身。他紧紧地抓着高阳的肩膀。他摇晃着她。他低声吼着,不,你听到吗,我说不!懂我的意思吗?这里已不是终南山。你听得到门外的那些祈祷声吗?这里……

这里怎么啦?难道你来到这里就能割断对我的想念吗?难道这寺院高高的围墙就能阻挡你对我身体的渴望吗?想一想咱们山上的小屋吧。想一想那铺满了枯草的木床吧。想想那些个夜晚吧。来吧,好吗?我就在这里,就在你的眼前。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就在这里,这么贴近你。别去管门外那些诵经的人们。我已经把你的木门闩住了。谁也进不来,自然谁也看不到我们……

但佛是看得到的。他此刻就在我的心中。辩机挣扎着。

不,他什么也看不到。他是虚幻的,而我们才是真实的。来,抬起你的手臂放到我这儿来。别去管佛。他在天上。而我们是人,我们在地上。这时候,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两个彼此相爱的人。我们单独在一起。我已经没有人疼了。父皇也不再疼爱我。唯有你,唯有你是我的亲人。别再拒绝我了。你看,我已经摸到了,你的强烈的欲望。来吧,让我们来。我度日如年。每分每秒都渴望着你。我爱你,我爱你……

高阳公主昏了过去。她倒在了面壁的辩机怀中。

从此,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一位美丽的贵妇人坐着马车来到会昌寺烧香磕头。她很神秘。没有人知道她是谁。她总是在黄昏的时候来。然后虔诚地跪在大殿里。她会闭着眼睛在那里长跪不起。直到信徒们纷纷离去。然后,会昌寺朱红色的大门关闭。晚钟响起。如歌般回环。那妇人被暗夜吞噬。谁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也许是深夜。也许是黎明。

辩机最终无力抵抗。

当那朱红色的大门关闭的时候,也就将一切道德与崇高关在了门外。而留在会昌寺里面的,是无尽的欲望,是难以抵挡的身体的缠绕。那是种纯粹的洁净。唯有欲望和缠绕。那也是一种信仰。

只有当每天清晨,当钟声响起,当那朱红色的大门开启的时候,会昌寺才又恢复出它宗教的本真。而只有当虔诚的信徒们跪拜在大殿的佛像前,辩机也才又披上那一袭虚伪的袈裟,恢复他佛门僧人的道貌岸然。

这现状谁也不能改变。当事人已完全身不由己。

这样五六年过去。

五六年的岁月中,他们始终坚持着这无奈的缠绕。

高阳公主又生下了一个男孩。仍是辩机功德圆满的成果。

到了贞观十九年初,长安城里出现了一件轰动整个京都的新闻。十七年前为探求佛教真谛离开长安前往西域的唐三藏玄奘,在这一年的正月里,历尽艰辛返回了长安。唐僧玄奘不远万里,跨越千山万水,沿途走访了一百多个国家,最后终于到达了佛教的发源地天竺国,并在天竺国的那兰陀大学之内,讨得了佛教的真传。悠悠十几年过去,满怀着普救众生信念的玄奘,不想再云游四方了。他要把那些佛教的经典带回大唐王朝,以供祖国更多的民众信奉。

当时的长安,佛教已开始深入民心,因此唐玄奘的归来,便立刻成为轰动全城的新闻。唐僧返回的那天,长安的市民冒着严寒,纷纷走上街头,争先恐后地一睹高僧的风采。

其时唐太宗李世民正在筹集兵马,准备亲征高句丽,以完成他一代君王的英雄梦想。得知玄奘返唐,他竟也极想会见玄奘,以图了解西域诸国的情形,甚至构想西征扩大唐帝国的疆域。

贞观十九年正月八日,唐玄奘获准在长安城的朱雀门南,向大众展示他从西域诸国带回的各种物品,并宣示佛家法义。

正月二十三日,唐太宗李世民召见唐玄奘,对他的西域之行钦佩不已。唐太宗面对如此坚韧执著、才学出众的高僧,感慨万千。他对玄奘婉言相劝,希望他能断然还俗,在朝廷之中做一名高官,帮助太宗处理西域方面的诸多政务,为日后征战西域打下基础。而自幼遁人空门,历尽艰辛,且已被佛家法义千锤百炼的唐僧,怎么可能离弃他早已深入骨髓的信仰呢?于是唐僧谢绝了唐太宗,并恳求皇上能允许他尽余生之力来翻译他从天竺国带回的那些佛学经典。

其实,一向以道家李耳为祖先的唐太宗李世民一直对佛教不感兴趣。而唐皇室信奉的,也一直是道教的哲学。唐太宗之所以召见玄奘法师,是因为他对西域的疆土感兴趣,对玄奘西域的经历和见闻感兴趣。他不能理解唐玄奘何以要为佛教献出毕生。但玄奘的执著和不屈不挠的精神感动了他。他进而认定,一种宗教之所以引得这么多精英不惜生命地去追寻,这宗教必是有它的力量和魅力。于是,唐太宗在被感动和感悟之中,欣然敕许玄奘组织班子译经。并将太宗为纪念亡母太穆皇后窦氏在长安建立的弘福寺,批准为译经的场所。

唐太宗的这一敕许,无疑给了唐玄奘极大的支持,同时也是朝廷对佛教的某种首肯和弘扬。有了皇上的许诺,这译经就不再单单是玄奘个人的行为,而是成为了朝廷的事情、国家的事情。不仅所需费用一律由朝廷筹措,就是那些德高望重、才学兼优的译经高僧,也将由朝廷统一征召。然而唐太宗作出这一敕许的决定是有条件的,那就是他要求玄奘首先为他撰写一部关于西域见闻的著作。唐太宗并不是真的想读那种种新奇的域外故事,而是希望在向四扩充大唐的版图之前,能对西域那片陌生的土地和人情有一个大致的了解。

这就是后来由唐玄奘讲述、由辩机代笔撰写的那部被载入了史册的《大唐西域》。

世事往往就是这样阴差阳错,原本是玄奘的事情,或仅只是佛教的事情,后来竟也成了辩机的事情,而高阳公主居然也被牵涉其中。

皇上的洪恩敕许加之玄奘的急切,使译经的工作立即紧锣密鼓地筹备了起来。到了这年六月,参与此事的全体人员便已进驻弘福寺,译经正式开始。此次译述弘扬佛教经典事关重大,于是玄奘特别选择了九名全国最优秀的、也是知识才学兼备的僧人从事译著,历史上称他们为缀文大德九人。他们中最著名的是,终南山丰德寺沙门道宜,简州福聚寺沙门靖迈,豳州昭仁寺沙门慧立,还有,长安会昌寺沙门辩机。

多么可怕。长安。会昌寺。沙门。辩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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