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野德一郎在经理催促下,接着往下说。他的视线忽东忽西,嘴唇发干,像是在咬嘴唇似地不时用舌头去湿润。

“在东京站的候车室见到了崛口。我本来不认识他,只凭他在桌上放的一本经济杂志作标志。那时他正和另一个男子说着话。我走近去通名报姓,他让我在对面椅子上坐下,说了两三句应酬话,另外那个人很识相,站起来走了。”

“那个人恐怕也是骗子的同党吧!”律师独自点着头说。

“剩下我们两人时,崛口马上谈到正题。他说,大体情况已听山杉谈过了。他估计可以想办法弄到这个数目。我一听喜出望外,当时我并不认为难题已经解决。崛口提到R相互银行的大山常务董事,说他以前和他有特殊关系,可以请他帮忙通融,只要我们私下里肯出一笔拆息,他可以去接洽。我说那就拜托了。崛口提出要二十万元回扣,我一口答应了。他说,第二天一早就去见大山董事,有了结果用电话通知我。于是我们就分手了。”

后来的事情,方才已经讲过了,大家一清二楚,谁也没有作尸。

经理的追究转到另一个方面。

“你知道受骗后,立刻去找山杉了吗?”

“是的,我从银行回来向专务汇报,和专务一起去找了山杉。”

专务董事对经理说:

“是的,我听了关野的汇报后,大吃一惊。全部进程,关野都—一跟我商量过,所以我也有责任,于是就同关野一起去找山杉。”

“山杉说什么来着?”经理没有去看专务,目光仍然盯在关野身上。

“当时山杉正在事务所,我和专务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山杉也非常吃惊,说那太遗憾了。”

“遗憾?”

“他的意思是此事和他无关。他说,崛口这个人经常出入他的事务所,如此而已。对这件事他不负任何责任,他的女秘书上崎也这样说。他们并没有把崛口介绍给我,只不过提到有这么一个人。问他崛口的住址和来历,山杉也不甚了了,说像崛口那样的据客有的是。他硬说崛口虽然常来事务所玩,但从来没有和他做过一次交易。”

经理陷入了沉思。

山杉喜太郎是位手段高明、心狠手辣的高利贷者。他的话令人迷惑不解,不知是否该相信他。山衫和支票骗子之间是否有一条无形的纽带?

经理抱着头,显出一副中了圈套、难以自拔的弱者的样子。

“经理,”专务霍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矮胖的身子立在经理眼前,深深弯腰一鞠躬。“对这次失误,实在抱歉之至。真诚向您谢罪。”

他两手贴在裤线上,毕恭毕敬。以谢罪方式而论,可谓极其标准。但这种礼节令人感到空泛,毫无意义。

关野德一郎仍然茫然若失地看着这一切。作为被告,他根本没有谢罪的余地。他脸上毫无表情,仿佛是个旁观者。

“失误之类的话以后再说。”经理的手从头顶摸到脸颊上。

“当前首先要考虑的是这笔被诈骗的三千万的支票该如何处置?”

“就公司目前情况来说,三千万元数目实在太大了。”常务董事说道,“我们总不至于眼睁睁地看着叫人拿走吧?上告司法当局,追查这伙骗子。如何?”

“常务说得对。”懒沼律师说,慢悠悠地点燃了一支烟。“不过,这样一来,这一事件就会传到社会上去,有损于公司的信誉,总而言之,这种案子对智能犯来说,不过是略施小技而已。正因为简单,反而容易使人上当受骗。”

律师的言外之意是:如此简单的骗局,竟然也有人上当,社会上知道后,会笑掉大牙。

“那么明知是诈骗,支票到期难道还要照付吗?”常务望着律师说道。

“如您所知,支票的性质是无形证券,只要有正当的第三者的背书,就不能不支付。在支付前,想要采取法律措施,必须在骗子尚未将支票脱手前向警方申诉,但恐怕这也无济于事。此刻支票大概已转到第三者手里,双方联名背书去提款。所以,即使去申诉,只有徒然损害公司的信誉,毫无效果。这一点,我请各位慎重考虑。”

问题归结到一点,是损害公司的信誉和体面呢,还是秘而不宣?

“这种事情,其他公司也碰上过吗?”专务问。他刚才已赔礼道歉过,此刻脸色稍好些。

“就我私下听到的,相当不少哩。”律师回答道。

“碰到这样情况,该如何处置呢?”经理问道。

“一流大公司,”懒语律师说,“绝对保守秘密。有一家公司损失达一亿元以上,可是怕事情外泄,他们不向司法当局起诉。”

再也没有人提问题了。在这间巨头办公室里,一片凝重的沉默,只有常务董事不满地嘟吹了几句。

经理又用两手重新抱起了头,将身体的重心斜到沙发的扶手上。那姿势谁也不敢正视,除了关野德一郎,其他三人的视线落到自己的鞋尖上。

只有关野一个人依然茫然若失不知所措。

经理突然松开两手,抬起头来,脸色通红。

“好吧,既然报警没有用,那就内部保密吧。”经理当机立断,他主张维护公司信誉。其余几个人微微一惊。谁都不敢去看经理充着血的红脸孔,赶紧移开了目光。

“关野君,你给公司造成这样重大损失,你要负全部责任!”

关野德一郎从椅子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下子瘫倒在油漆地板上。他趴倒在地,额角贴着地板。

关野走到外面时,已经八点过了。

银座大街人群熙攘。这正是热闹时分。

年轻的情侣和中年的伴侣,缓缓地漫步在街头。人们的脸上无忧无虑,显出兴高采烈的样子。谁也没有注意到关野德一郎这个被厄运压倒的人,张张脸孔都很快活,对今夜和明天满怀着希望。关野恍恍惚惚地犹如走在墓地里,周围的一切同他无缘。他是孤独的。橱窗里明亮的灯光,随着他身子的移动,照在他身上。

他走到舟坂屋前的小胡同,要了一辆出租汽车。他下意识地叫住汽车,身不由己地坐了上去。

“先生,去哪儿?”司机握着方向盘问道。

客人没有立即回答。其实,关野上了车,这才意识到,应该马上告诉去处。

“去麻布。”关野不加思索,随嘴说道。

汽车启动了。关野靠在座位角落里,眼睛凝望着窗外。汽车从新桥穿过御成门,行驶在芝公园中。公园里的树木,在车灯照耀下,呈一片白色摇来晃去。司机本来想跟关野搭讪,见客人不回答,也就不吱声了。

到了电车道上,司机问去麻布什么地方。关野才如梦初醒答道:

“六棵树。”

关野下了车,这才意识到自己一开始存心去找山杉喜太郎,一路上糊里糊涂,来到了这儿。在他的意识深处,他想再见一次山杉喜太郎,究明事情的真相。其实那也是徒劳无益的。山杉根本不会理睬他。然而,对关野来说,就是这个山杉把自己的命运逼到如此地步,不来敲敲这堵墙,他是不甘心的。此刻他心乱如麻,是一种本能把他推到这里来的。

山杉商事公司就在眼前,三层楼房,所有窗子都没有灯光,黑洞洞的。大门自然也关着。

关野拐进旁边的一条小胡同,绕到楼房后面。黑漆漆的楼房寒气逼人。他接了一下门铃。

楼下的一扇窗户亮了灯,闪出一个人影。那人推开半扇窗户,没精打采地探出头来同:

“哪一位?”值班员说。

“我姓关野,山杉先生在吗?”

“有事明天再办吧。经理今天傍晚到关西去了。生意上的事,明天找主管的人谈吧。”

关野顿了一下。

“那么,能不能把女秘书上崎的住址告诉我?我有急事,今夜务必要见她。”

值班员打量一下站在暗地里的关野的脸。

“你找上崎也没有用,她和经理一起走了。不知有何贵干?生意上的事,请您明天来找别人吧!”

他有点怀疑关野,说罢便关上了窗子。

关野在纸烟店里,拿起公用电话的红色听筒,对接电话的人说:

“我是隔壁邻居关野。总是麻烦您,劳驾请叫我的妻子接电话。”

等了约摸三分钟,听筒里传来收音机播送的音乐。一会儿“咯咯”一声,听筒里传来妻子千代子的声音。

“喂”

“千代子吗?是我。”关野说。

“嗯”

“我摊上了点事,最近回不了家。你知道就行了。”他按照事先想好的说道。

“喂,喂,那么什么时候能回来?”

“不知道,总之暂时不能回家了。”

听筒里妻子还在“喂,喂,”喊着,关野咋嚎一声,挂断了电话。妻子的声音还在耳际回响。

他叫住一辆过路的出租汽车,说去品川站。

湘南线的月台上,灯火通明。开往热海的列车进站了。关野上了车,身子往座位上一靠,闭上眼睛像睡熟了似的。鼻梁上冒出油脂,眼圈上渗出冷汗。将近两小时的路程,他没有睁开眼睛往窗外瞟一眼。

至汤河原站下车时,已过了十一点半了。出了站,他才发现已满天星斗。

打着灯笼的旅馆茶役摆出一字长蛇阵招待客人。

“内汤河原有没有旅馆?”

该地旅馆的人把关野送上出租汽车。

汽车沿着河岸一路上坡。家家旅馆灯火辉煌。关野想起从前和妻子来这儿的情景。

到了旅馆,女佣把他领到靠里面的房间。

“这么晚了,真对不起。”

关野对女佣说,晚饭已经用过,不必开饭了。其实,他中饭、晚饭都没有吃,但一点也不觉得饿。

洗完澡,他坐在桌前,从包里拿出信纸。

女佣拿来登记簿,他写上了本名。

“明天早晨您不急着起身吧!”

“不,我要早起的,现在把账结清。”

接着他说马上还要写信,请她把信发掉。

写信花去很长时间。给妻子千代子、经理、专务董事、还有副科长秋崎龙雄,一共四封。

他写给秋崎龙雄的信最长,把这次事件经过详尽地告诉他。除了秋崎以外,没有别的可诉说的人了。

写完四封信,已经凌晨四点了。他把信放在桌上,并留下邮票钱。接着抽了两支烟,站起来穿上西装。

出了旅馆,关野德一郎从公路向山上走去。天还没亮,夜色朦胧。只听得河里流水哗哗响。他踩着春草,用手摸索着,走进黑洞洞的森林…

东京天气异常干燥,连日放晴。好不容易才下起蒙蒙细雨。

秋崎龙雄在麻布山杉商事公司门口下了出租汽车。这是一座很破旧的三层楼房,外观灰秃秃的,谈不上有什么格调。门旁黄铜做的横招牌上,有的字已经脱落。这就是在东京屈指可数的大金融家山杉喜太郎的老巢。据说他一次能调动几亿元资金。

一进门,便是传达室,一位坐着看报的少女,抬起头来。

“我是来接洽贷款的。”

秋崎递上名片。名片是昨天才印的,上面没有昭和电器制造公司字样。

少女接过名片朝里边走去。不一会儿出来将秋崎领进旁边的会客室。这间会客室十分陈旧,粗俗。墙上挂着一个横幅的镜框,是金池液糊的字画。题字和落款,龙雄都念不出。西式房间加上这样的摆设,显得不伦不类,倒和金融家的身份十分相称。

一位四十来岁的职员,手里拿着龙雄的名片走了进来,说道:

“听说您是来接洽贷款的,我负责办理这项业务,能否请您具体谈一谈?”

“两三天以前,我在电话里和贵公司经理谈过。具体情况想必他都知道了吧?”龙雄反问道。

“跟经理谈过。”

职员把龙雄的名片重新看了一遍,只有姓名,没有公司名,歪起头想了一下,问道:“是哪一位介绍您来的?”

“这个嘛,经理也该知道。总之,请您向经理通报一声。”

龙雄说得很硬。

“很不凑巧,经理昨天大大皈了。我没有听他谈起过这件事。”

职员相当客气。龙雄今天早晨打过电话,知道经理不在。

龙雄故意做出为难的样子。

“是不是另外有人听经理谈起过这件事?”

“那么,请您等一下,我去问间秘书。”

龙雄叮嘱一句:“那就务请问到。”他听职员说会间秘书,心里不由得暗暗高兴,但又不放心,怕来的是另外的人,或者就只刚才那职员一个人折回来。

过了五分钟,玻璃门映出一片蓝色,有人敲门了。龙雄想:准是来了。

一位身材苗条的年轻女郎推门进来了。一进门,一双乌黑的眸子就吸引住龙雄的目光。她睁着眼盯住龙雄的脸,眼神里没有任何表情,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

她手里捏着龙雄的名片。

“我是经理的秘书。”

“名片我已经递上了。”龙雄说。

“看到了。”

她把龙雄的名片放在铺玻璃板的圆桌边上。

“对不起,访问贵姓?”

“敞姓上崎。”

她递过来一张小巧的名片。龙雄瞥了一眼,上面印着“上崎绘津子”。

蓝色的西装衣裙非常得体,显出体形的曲线美。她一坐下,便盯住龙雄,意思是催他快谈公事。

“我想恳请贵公司通融三百万元现款。”

龙雄打量着上崎绘律予的容貌,一双乌黑的大眼珠,笔直而秀气的鼻梁,紧闭着的小嘴,从面顿到下颚还留下稚嫩的线条,这同她那刚毅的双眸和嘴唇不大协调。

“您同经理谈过了吗?”上崎问道。

“谈过了。两三天前在电话里谈的。他说,回头到事务所来谈陷,所以我今天来了。”

“访问,您是做买卖的吗?”

“我经营玻璃器具批发业。眼下要支付厂商贷款,急需现款。”

“有介绍人吗?”

“没有。”

“拿什么做抵押呢?”

、“涩谷的店铺和现货,还有我现在住在中野的房屋。”

龙雄随嘴胡编了一通,边说边盯住上崎的脸。上崎绘津子不好意思地耷拉下眼皮,睫毛上的阴影使得眼睛更加黑亮了。

“我没有听经理谈起过这件事。”

她立刻又抬起眼皮,仍然是公事公办的口吻。

“经理预计明晚回来。回来后我向他转达,经理不在期间,我们也尽力去办。是三百万元,对吗?”

“是的。”

“您可以打电话来,或者请亲自来一趟。”

“那好吧。”

隔着桌子龙雄和女秘书同时站了起来。会客室暗淡的墙壁,把她蓝色的西装衬托得格外鲜艳,更见她亭亭玉立。

龙雄走到外面,依然是细雨蒙蒙。在他的眼帘里仍然残留着刚才见到的上崎绘津子的身影。

他正是为了记住这张面孔才来的。他必须认识上崎的面孔,现、在这个目的已经达到了。

他一看表,还不到三点。对面一家小咖啡馆映入他的眼帘,他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

咖啡馆里只有一对男女,店堂里空荡荡的。龙雄在靠马路的窗户前坐下。窗上挂着白纱的窗帘。从窗帘的隙缝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对面马路的光景。眺望山杉商事公司的楼房,这儿是最合适的去处。

他要的咖啡送来后,为了拖延时间,便慢慢地喝着。现在是三点钟,离山杉商事公司五点钟下班还有两小时,他准备在这儿泡着,店里生意清淡,倒是个好条件。

那对男女凑近胜在低声说话,好像在谈一件复杂的事。那男的好像在说服女的,女的不时地拿手绢擦眼睛。

龙雄喝完咖啡,女招待送过来一张报纸。他装作看报的样子,眼睛却望着窗外。怕上崎绘津子五点钟以前出来,所以他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那座灰溜溜的旧房子。

那女客终于把手绢捂到脸上,男的现出很为难的神情。女招待向他们瞟了一眼。

龙雄见到女客哭泣,不由得想起关野科长的妻子趴在科长造体上恸哭的身影。

关野德一郎的遗体,是他在汤河原山林里吊死后被发现的。洗温泉浴的人散步到了那儿才看见。从衣袋里的名片马上就知道他的身份。

警方同时通知公司和家属。

经理大吃一惊。

“这下可闯了大祸了。没想到他竟然那么想不开。”

“你要负责任!”经理这句声色俱厉的话,后果竟会如此严重。然而,经理没意识到,对关野来说,退职与自杀相距咫尺,像关野那样性格懦弱的人,完全有可能走此绝路的。

遗书除给家属之外,另有三封,分别给经理、专务董事和龙雄的,都是邮寄来的,是关野德一郎自杀前在旅馆里写好的,在给经理和专务的信中对自己给公司造成重大损失表示歉意。

然而,给龙雄的遗书里,把事情前后经过详尽地写了出来。他对一向信赖的龙雄写道,这件事的始末,我一心只希望你知道,因此才写了这封信。

龙雄本来身处局外,只能笼统地猜想,现在看了遗书,才了解事情的详细经过。

这事在公司里绝对保密,还没有公开。可是夺走关野德一郎生命的人,却不受任何追究,逍遥法外,这难道是公平的吗?龙雄觉得太不合理了。

除此以外,还因为他平时颇得关野的信任,他要报答关野的知遇之恩。这一想法从今天的目光来看似乎太陈旧了。然而,面对这件不合理的事,他无从发泄自己的义愤。案子既然不能报警,那也无可奈何,他决心由自己来单枪匹马追根究底。

一边上班一边追究,那是不可能的。于是决定请假两个月。公、司规定,每年有三十天特殊休假。因为忙,去年和前年,他都没有休。因此,告六十天假,并不违反公司的规定。问题在于公司能否一次准假。龙雄拿定主意,万一不准,就提出辞职。于是他去找专务董事。

“是身体不舒服吗?”专务董事问。

如果称病,要有医生诊断书。所以他一开始就说为了个人私事。

“你请这么长的假,公司也为难。既然你这么说,也没有办法,希望你尽可能早日来上班。”

专务董事让了步。他一向很器重龙雄,当然那也是关野科长居中举荐之故。

龙雄将关野的遗书作了笔记,反复推敲。要打听自称崛口的“倒票爷”的下落,必须先去刺探山杉喜太郎。山杉虽然没有把崛目介绍给关野,但他们中间肯定有一条看不见的纽带。

不久,公司拨出三千万元现款承兑那张被骗的支票。支票上的背书,联名签上第三者的名字,无可挑剔。这真是惨重的损失。经济界目前虽然很景气,但昭和电器制造公司的营业成绩却未必见佳。千万元的损失是极其重大的,而一个科长的自杀对于公司的经营却丝毫未有影响。从这个意义上说,关野德一郎的死,如同死掉一条狗,微不足道。

专务董事对会计科副科长秋崎龙雄说,目前请假很困难,也是鉴于公司面临这样的处境。汉不管怎样,龙雄要去追究那个把关野逼上绝路的人不可。

山杉喜太郎是出名的高利贷者,他专门向企业贷款,据说同政界也有联系。这样一个老奸巨猾的人是轻易抓不到他的狐狸尾巴的。

秋峡龙雄看中的目标,是他的秘书上崎绘律予,想从她身上寻找突破口。所以,他今天首先认清了她的面孔。

下一步再考虑如何接近她。

一杯咖啡泡上两小时,实在不好意思。龙雄又要了一杯红茶。这时那对男女客人不知什么时候走了。

雨还在下,只要下开头,就像黄梅天似的,阴雨连绵。汽车驶过,溅起一片水花。东京的马路到处坑坑洼洼。

龙雄的眼睛猛然一亮。

一辆小汽车在对面灰楼前停下。他看了一下手表,还不到四点。离上崎绘津子下班还有一个多小时。不知为什么,龙雄心里一阵骚乱。那杯红茶还没有碰一碰,他就一并付了账,跑到外面。

他假装行人的样子,溜溜起跑,目不转睛地盯住对面的灰楼。车还停在那里。车身像镜子一样光亮,是辆大型高级小轿车。只有司机坐在里边,好像在等什么人。

虽然只有五分钟工夫,等起来也觉得很长。从旧楼的大门口出来那位刚才见过的女郎,身穿纯白的雨衣。司机挪动一下身子,好像在给她开车门。

龙雄环顾左右,一辆出租汽车正迎面驶来,水花四溅,、表示空车的红灯格外醒目。龙雄向这辆车招了招手,正好赶上。

“去哪儿?”他坐上车时,那辆大型高级轿车刚刚启动。

“跟住那辆车。”

龙雄指着前面的玻璃说。司机点点头,踩住加速器。前面的车从青山头条街开到极田原东京都营电车路上,从车窗左侧已能望见外苑时,司机问道:“先生是警察吗?”

“晤,有些关系。”

龙雄无可奈何地答道。因为要跟踪别人的汽车,只好随机应变地回答。

前面的汽车在交通信号灯前停了一下,继续从新宿开到青梅街。盯车靠得太近,会被对方发现,他吩咐司机稍许离开一点,卡车和出租汽车便挤了进来。

“这辆车还是雷诺牌哩!”

龙推寻思,雷诺牌汽车万一遇到紧急情况,可以加速行驶。司机大概看出龙雄的心思,便悠然自得地说:

“没事儿,先生,从新宿到获洼,一共有十二处红绿灯。即便开慢些,也保管能跟上。”

实际上,每逢红绿灯,前面的车刚一停下,他们就撵上了。从后车窗望得见白雨衣。

“先生,车里还是个女客哩。”司机起劲地说。

前面的车开到获洼,向南拐进幽静的住宅街。龙雄从前车的后窗里瞥见女人的姿影,突然想起,陪关野科长去东京站候车室时,映在玻璃门上的那个女人的信影。

前面的车在住宅街上飞驰。

“那是一九五三年出厂的达吉牌。”

司机回过头来对龙雄说。

这四五天来的雨水,把这一带的树水冲刷得碧绿澄清。其中只有八重樱显得调零败落,看来有点污秽。

汽车驶过前近卫公爵的别墅获外庄时,从两侧的围墙里伸出的树木茂密郁葱。这里行人和车辆稀少。街道被雨水一冲,闪闪发亮。

“喂,停车!”

龙雄见前面的车放慢速度,往右一拐不见了,便马上喊道:“拐了弯没有路了。”

“这儿停车行吗?”司机看着计程表,说道,“那辆车开进一座大公馆里去了。”

他跟踪达吉牌汽车,好像跟出兴致来了。

“辛苦你了。”龙雄付了车钱说道。

“祝您成功,先生!”

司机掉转车头走了。龙雄心里苦笑了一下。

雨依然渐渐沥沥地下着。湿淋淋的街道上没有一个行人。路两旁,在修剪过的树木深处,隐约地看得见一幢幢房屋的蓝屋顶和白墙。

龙雄撑着伞在雨中缓缓行走,来到刚才汽车开进去的那座公馆门前,他若无其事地观察了一番。

足有二十米长的石头围墙,地上养着草坪,每隔一段距离,草坪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一盆盆杜鹃花。院内树木茂密,只能望见绿树荫中屋顶的一角。

作为一座住宅,那是相当大了。从敞开的大门望去,能看见通向里边的石子路和庭园里的树木。

龙雄从门口经过,走了十几米又走了回来。这里当然听不见里面的说话声。这时,从对面人家传来了钢琴声。

门柱上挂着一块旧门牌,上面写着“舟坂寓”三个字,字体粗犷,颇有特色,也被雨水淋得亮光光的。

龙雄走到拐角处又踱了回来。街上没有行人。这样来回地走也不成体统。觉得好像有人在看不见的地方监视他可疑的行动,心里不免有些忐忑不安。

他观察了三次,没有什么新的发现。庭园里的树木、石子路、和里面的屋顶,还有下个不停的蒙蒙细雨,丝毫没有变化。

龙雄踌躇再三,要不要等上崎绘津子从里边出来呢?谁知道她什么时候露面。天又下着雨,再说,周围已暗下来。他没有耐心再等下去。而且这一带根本叫不到出租汽车。

那么这家公馆的主人舟坂究竟是什么样身份的人物呢?看那气派准是相当有钱有势。上崎绘津子为了什么事来的呢?是山杉金融生意上的事?还是同生意无关,为私事而来?

那辆一九五三年出厂的达吉牌车,是山杉商事公司的,还是这公馆里的?根据汽车牌号也能查出车主是谁,可是自己一时粗心,没记下车号。龙雄想道,到了紧要关头,自己的心眼总是不够使的。

舟坂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呢?

他在去获洼车站的路上,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车站前的药房有公用电话。龙雄突然灵机一动,走进药房。

“请借用一下电话簿。”

他从厚厚的电话簿里翻到“舟”字部。舟坂这个姓大概很少,只有三个名字。

舟坂英明,杉并区获佳00号。

龙雄心想,准是这个。他掏出记事本记下,顺便按下电话号码。

舟坂英明,难道就是那公馆的主人吗?是什么职业?电话簿当然不会提供这些情况。

没有办法,经过一家书店,他便走了进去,装作站着看书的样子,查找年鉴附录的人名录,没查到舟坂英明的名字。年鉴是一家报社出版的,这引起他的联想。第二天下午,龙雄去报社拜访他的老同学田村满吉。田村接到传达室的电话,一边穿衣服,一边从三楼跑到门口。

“真是稀客。”田村满吉一见龙雄便说,“你公司就在这儿附近,很少见你露面。”

“你现在忙吗?”龙雄问。

田村回答说,只有三十分钟空闲。

“想跟你打听一件事。”

“是吗?那就到那边坐坐,喝杯茶。”

两人走进报社附近的一家咖啡馆,顾客不太多。

田村摘下眼镜,用热手巾使劲擦擦脸,问道:

“打听什么事?”

他还和从前一样性急,一点没变。

“嗯。我问的也许很怪,你知道舟扳英明这个人吗?”龙雄小声地问。

“不知道,这不是我接触范围里的人。也是作排句的吗?”田村立即回答说。

他早就知道龙雄会作现代排句。

“不是,你弄错了。我问的是报社知不知道这个人?”

“叫什么名字来着?”

“舟坂英明。”

“舟坂英明?……”田村嘴里嘟囔了两三遍,陷入了沉思。

“这么一想,好像听说过这个名字。”他眼睛盯住天花板,自言自语地反问龙推道:“此人和你工作上有关系吗?”

“嗜,就算有吧。”

龙雄点了点头,田村便说:

“的确听说过这个名字,既不是大学教授,也不是艺术界人士……等一等,让我打电话问问报社。”

说着便站了起来,刚端来的咖啡连碰都没碰。

龙雄抽出一支香烟点燃,还没拍完,田村笑容可掬地跑回来了。

“弄清楚了。”田村搅着快凉的咖啡,说道。

“是吗?那太感谢了。是干什么的?”龙雄盯住田村的脸。

“刚才我就记得好像听说过这个名字,不过是很早以前的事,一时想不起来。舟版英明这个人物……”

“哈。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一句话,是右翼势力的一个头子。”

“哦?右翼势力?”

“是的,当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三年前因恐吓罪被捕过。我总觉得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说过这个名字,那是在三年前。”

右翼头子和上崎绘津子有什么关系呢?龙雄呆滞的眼睛现出茫然若失的神情,田村见状便问:

“你究竟有什么事?”神气中带着几分好奇。

“关于舟坂英明这个人,你不能了解得再详细吗?”龙雄答非所问他说。

“这个么……”田村喝完咖啡,点上一支烟,笑眯眯地瞧着力雄。

“你不要随便乱猜。”龙雄说,“以后要你帮忙的时候,我会全告诉你的。”

这是真话。龙雄私下里想,说不定真要他帮忙也未可知。

“是吗?那好吧。”田村爽快地点了点头。“我把刚才打电话问过的那家伙请来。他知道得详细些。很久以前我们出过一期专刊题为《最近右翼势力动向人他曾四处采访,了解情况较多。你等一下,我去打个电话,同他商量商量。”

田村站起来去打电话,没耽搁多久就回来了。

“他说马上就来。”田村转达说。

“是吗?现在正是忙的时候,真对不起。”

龙雄表示谢意。田村接着转了话题,两人谈了些朋友的情况,打发着时间。

不到二十分钟,一位留着长头发、面容清瘦的男子推门进来,站在跟前。

“这位是关野君,也是社会部的。”田村给两人作了介绍。自身像艺术家那样,用手指撩了一撩头发,便坐了下来。

田村指着龙雄对关野说:

“他想了解一下舟坂英明的详细情况,你给他谈谈怎么样?”

“百忙中麻烦您,实在过意不去。”

龙雄这么一客气,关野羞涩地笑了笑。

“以前我采访时曾经调查过右翼势力的一些情况。可是对舟坂英明这个人并不十分了解。”关野不慌不忙地开始说道,“他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譬如说……”’关野举了几个出名的右翼头子的名字。

“他的地位和战前已出名的大头目不在一个档次。怎么说好呢?或许是正统派的一支旁系。有人说他是某某的私淑弟子,后来又跳槽另立一派,又说他和老头子闹翻了,另一说他是被赶出来的。总之,情况不甚了了。不过,从以上情况,大致可以了解他的为人。”

“以前那次恐吓罪是怎么回事?”田村插嘴道。

“那是借政府的补助金,向煤矿敲诈勒索。”

“哦,原来如此。”

田村看了看表,站起来说:

“我还有点事,失陪了。”

田村满吉走后,关野继续说道:

“此类敲诈勒索的事,是他的家常便饭。他手段高明,有魄力,在战后出现的这类人物中,他很快就崭露头角。这些情况是两年多以前采访来的。目前看来,舟坂的势力已发展得相当可观了。手下的徒子徒孙,估计也不在少数。他的势力能发展到目前这样的规模,也说明舟坂英明在筹措资金上很有办法。”

听到“资金”两字,龙雄不由得一怔。

“他用什么办法筹措资金呢?”龙雄热切地问,心里翻滚起来。

“对舟坂来说,无非是敲诈煤矿公司。那次犯案,恐怕是冰山的一角,没有暴露的还有的是。”

“敲诈的对象主要是公司企业吗?”

“我想是的,因为向企业捞钱最容易不过。”

“是否也用诈骗的办法呢?”龙雄又叮问了一句。

“那就不清楚了。不过,舟坂也不见得不干这种勾当。”

“他筹措资金是否全凭这种恶劣的手段?”

“这个嘛……没有真凭实据,无法肯定回答。不过,像舟坂这样无名的新兴的右翼势力,手头一定很紧,所以,采用非法手段,可能性很大。当然这只是猜想而已。”

“你说得是。”

“听说舟坂英明现在手面阔多了。好像影响也越来越大了。”

“他是什么出身?”

“听说是北陆一带的农家子弟,没有上过学,全靠自学。这都是传闻。我没有见过他。据说四十六七岁。没有什么理论,全是老一套忠君爱国精神。”

“他的家在获洼吧?”龙雄问。

“是吧,听说住在那一带。”

说罢,关野眼神若有所指地笑了笑,问龙雄:

“西银座后面有家红月亮酒吧,你知道吗?”

“银座后街一带我比较熟,在什么位置?”

“从林荫道往新桥方向……”

关野向他说明,龙雄不好喝酒,没听说过红月亮酒吧。

关野见龙雄摸不着头脑,便放低声音说:

“听说红月亮的老板娘是舟坂英明新交的情妇。”

龙雄在咖啡馆同关野分手后,从有乐叮出来,突然迷失在银座里。用“迷失”两字比较贴切,因为他漫无目的,信步乱走,为了追寻一个意念,下意识地移动着双腿。

本来,他认为“倒票爷”和山杉喜太郎之间有条无形的纽带,现在又出现了相互牵引的另一条线索。

说不定这三千万元已流入右翼头子舟坂英明的金库里去了。

右翼势力!龙雄碰上了这堵怪物似的障壁,不由得眼睛里现出迷们的神情。

—这不是一件单纯的支票诈骗案。

这个骗局里还有内幕。龙雄顿时感到那黑幕重重叠叠,而右翼这个不可理喻的暴力组织就在其中穿行。

龙雄不禁踌躇再三,或者说有些畏惧胆怯。仿佛有一把凌厉的白刃,蛮横地在他眼前掠过。

深究下去,太危险了。还是就此罢手吧。

然而,还有一个人牵系着龙雄的兴趣,一个亭亭玉立的倩影在他眼前闪现,那就是上崎绘津子。他在高利贷的事务所里见过她一次。在咖啡馆的窗户中也见过。她的眸子炯炯有神。非同寻常。秀气而笔挺的鼻子,稚嫩而端正的嘴唇,整个脸蛋实在是光艳照人。

她难道是暴力组织中的一员吗?这个疑窦至少给了龙雄以某种类似解放的感觉。好像船只遇险将沉之际,突然看见一个美丽的女客。同船的旅客会产生一种迷信的错觉。他们自我安慰,以为有她在,就能化险为夷。

龙雄想到上崎绘津子时,心里无形中也产生了这样的错觉。似乎有了她,对右翼势力的畏惧也不复存在了。现实的恐惧离他远去,他又恢复了勇气。

这勇气,当然是为了追究把关野科长逼上绝路的那一伙人。同时也是为了弄清上崎绘津子究竟是什么人。从这一刻起,龙雄对案子的追查,下意识地变得异常热切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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