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圆月洒下一地斑驳。

一室清冷,相对无言。连城已不知这般望着恒泰有多久了,却迟迟得不到恒泰的一声垂问。这气氛异常尴尬。白日的纷乱,她竟是一个字也开不了口,无法解释那措手不及的一切。

许久,她终于站起身:“恒泰,你渴不渴?我给你去倒杯茶?你要吃点心吗?”转身间寻到一个茶杯,茶壶里的水却冷了。

身后,恒泰静静抬了眼,看着她:“今日,真是额娘叫你过去的吗?”

手中一顿,连城缓缓放下茶杯,咬牙摇了摇头,声音微弱:“是公主叫人打晕了我,把我送过去的。”

恒泰握紧冷拳,点了头:“果然不出我所料,幸亏今日额娘圆了场,否则这下场真是不可预料。这江逸尘,真是一个极大的祸害!”

闻听江逸尘三个字,但想起今日江逸尘为了保护自己,竟拿头去撞墙,且还撞得鲜血淋漓,连城心中牵起一痛,忙摇头,拉住恒泰的腕子,连连道:“不关他的事,他也是受害者。”

受害者?!

恒泰冷哼一声,定定地看着连城,为她纠正道:“从他没进府开始,就一直搅乱我们的生活,而这一阵子进府之后,仗着阿玛对他的宽容,竟屡掀风波,把府里搅得没有一日安宁!这个祸胎,还是要想办法及早除掉才好!”

“恒泰!”连城心底一急,顾不上其他,“他也是一个可怜人,很多事情其实他也是身不由己啊,你可千万不要对他下手!”

一阵冷风袭过,恒泰竟似觉得彻骨寒冷,他一丝丝盯紧连城,目光便如看一个陌生人。

“你还在替他说话?我们又要因为他而吵架吗?”恒泰定定地道,“你为什么就是不肯相信我的话?江逸尘,他就是一个坏人!”

连城无力与他相争,却又实在想要为江逸尘澄清。她并非什么聪慧女子,不晓得看眼色说话,她只是要说出一切她想说的话,并非想要与他争、与他吵。

一时心底酸楚,连城偏过头,再不去看恒泰:“你自己呢?你也是一定要跟我吵架吗?你为什么又不肯相信我的话,相信他是个好人?他宁可伤害自己,也不愿意伤害我!”

“连城,你太单纯了。他是否愿意伤害你,与他是不是一个好人,是彻彻底底的两回事!他此番不愿意伤害你,更证明他心机凶险,想要迷惑你,欺骗你!”

连城无奈而又迷惑。

连城皱起眉,已全然不知道该相信什么。是相信自己亲眼所见,还是相信恒泰之言?她觉得好累,为什么一定要吵架?为什么一定非要说江逸尘那个第三人呢?连城实在不明白。

这一刻,她只想劝好恒泰,只想重见到恒泰脸上的笑容,喜欢他意气风发的模样,而不是此刻凶煞愤怒的模样。

连城步至恒泰身前,两臂轻轻搭在恒泰肩上,她立在他身前,将他环在臂弯中,软声细语:“恒泰,咱们不说他了,行不行?咱们说说别的,说说你额娘福晋,忽然间对我可好了。”

恒泰霍地站起来,猛地甩开她的两臂,仍是怒道:“说清楚,必须说清楚!这是关乎好坏是非的事情,不说清楚,我们心结难解,永远都会吵架!”

“说什么?!有什么可说的?!你一定要跟我这么大声说话吗?我告诉你,你怎么大吼大叫,我还是要告诉你,江逸尘他救了我,他不肯非礼我!他一直都善待我!”

恒泰猛地攥住连城双肩,极为迫切地凝住她:“连城,你跟我说实话,你心里是有他多一些,还是有我恒泰多一些?”

连城随之一愣,怔怔开口:“当然……当然是有你多一些!”

恒泰心底抽疼,将她松开,死死地咬牙。原来,在她心中,只是占据了一部分而已,剩下的竟然全是江逸尘。恒泰大笑两声,目中更怒:“宋连城!难道你就不知道什么叫做情有独钟吗?我心中只有你全是你,而你的心中却还装着一个江逸尘!连城!你就是这样对我的吗?”

连城只觉得这个模样的恒泰简直是不可理喻,她委屈得连连摇头,不住地后退:“恒泰你太狡猾了!你是存心吵架!我告诉你,我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我对你问心无愧!”

“你的心——”恒泰闭了闭眼,声音更冷,“不在我这里,你还要怎么对不起我?!”

连城僵住,只觉得满心沸腾的血向上冲涌着,她怒不可遏,她怒得恨不得大笑出声。原来,原来在他心底,竟是这样看待她的。

“你愿意怎么说都行!我粗人一个,负不起少将军一片深情,也吵不过少将军伶牙俐齿。”说着猛地冲到门边,用力拉开一扇门,怒目迎向恒泰,连城坚定道,“我这粗人现在要睡了!你!你给我出去!”

言未落,恒泰霍地站起身,径直迈出,砰一声,摔门而去。

连城听得那一声门响,只觉得心都要震碎了。嘴角牵了牵,竟是扯出一丝笑,笑着笑着却是泪流了满面……

云山禅寺的事件之后,富察将军为平息江逸尘的怒火,下令立江逸尘为长子,并欲将富察家的所有都留给江逸尘,并在祖先祠堂内,当着列祖列宗,向全府上下宣告立江逸尘为长子之命。祭祖之日,江逸尘指明要恒泰、明轩向自己行礼,引来一片哗然。

连城心知,江逸尘,将事情越闹越大了。

自祠堂中步出,见周遭无人,连城便拉过江逸尘,一路拉着他躲去假山后,狠狠甩了他的手,连声逼问:“你到底想要怎样?你该知道的事情也都知道了,想对付的人你也对付不了,留在这里也是瞎折腾,你只会引起混乱。你快走吧,你走行不行?你就让他们好好过日子不行吗?”

“干娘的仇,现在可以先缓缓。连城,你不要忘了,恒泰手上还沾着我几十个兄弟的鲜血呢!这几十条人命的仇,我难道就不报了吗?”

“够了,江逸尘。”连城截住他的话,觉得他已有几分不可理喻,“人人各司其职,恒泰是将军,他如果不在军营效力,他才不会去杀你的兄弟们呢。冤冤相报何时了,你还要固执到什么时候?我看你……我看你就是没事找事!”

江逸尘眸中一颤,猛地握住连城的手:“我也可以不去报仇,我也可以不找事……我可以让他们清静……”

真的?

怀着几分期待,连城盯着他。

江逸尘缓缓将连城的手贴至胸口,目光温柔如秋水:“只要你跟着我,我可以将一切都抛下,恩仇可泯,繁华可弃,只要你肯跟我走!我只要你陪着我,怎样?”

连城猛地甩开他的手,嘟起菱唇:“你是聋了还是忘性大?我得跟你说多少遍?我是永远不会喜欢你的!这心思你就断了吧。快走!快离开这儿!”

富察恒泰有什么好?他是富察府的长子,如今,他也是了;富察恒泰文武双全,而他也是诗词满口,锦绣文章,也可以骑马射箭,也可以效力军中。江逸尘想不明白,连城何必要如此固执?

“连城,我告诉你,我既可以为你放弃一切仇恨,我自然也可以为你做出一切改变。皇亲贵胄又怎样?富贵荣华又如何?恒泰有的,我都会有,恒泰没有的,我一直都有——我有一颗始终为你的心。我什么都不管,我只知道有我在,就没人能欺负你,我只对你一个人好,始终如一。这一点,恒泰永远也做不到,因为他自私,他要管的太多,不纯粹。”

“老词,听都听腻歪了。”连城狠狠白了他一眼,义正词严道,“就像你不停地跟我说,说桃子有多好吃,又香甜又多汁,我一定会爱吃桃子。可是江逸尘,我不爱吃桃子,我一口都不会碰,我就爱吃雪梨。你把桃子跟雪梨接在一起,种出个雪梨桃来,也不会是我爱吃的。”

江逸尘突然愣住,听她说完这一番梨子桃子的,忽然笑了,忍不住抬起连城的手,落下一吻。

“连城,我是真喜欢你呀,你多好玩呀。”两眉笑成了弯月,江逸尘极温柔地看着她,手抚上她被风吹乱的额发,“你放心!你会是我的!”

他要她等着,等他将雪梨树砍了烧了,她便只能吃桃子了。

连城不明所以地看着江逸尘带着心满意足的笑意离开,目光一路追着他离去的背影,却在园林深处看到一抹熟悉的银蓝麾衣的身影。连城刹那间愣住,目中生起一丝纠结,张了张口,还未唤出一声“恒泰”,已见恒泰扭身大步而去。

方才那一幕,他必是都看见了,却不愿意听自己讲一个字。

一袭冷风贯穿了连城周身,她颤了颤,心坠得更低更深。

至重阳节,军中大营展开武将演武,校武场又传来江逸尘重伤了明轩的消息,眼见得恒泰的神色一日较一日更差,连城再不敢在他面前提起江逸尘三个字。

这日午后,连城在府中园子里瞧见了秦湘姑姑,这才知道,接连数日来,醒黛公主闭门不出,甚而自服能致人慢性中毒的膳食,只为求死。皇后担忧公主安危,便差遣秦湘前来府中,劝慰公主,疏忧导郁,二来也欲要秦湘代其教授公主一些家宅和睦之道,可以从中化解与连城的矛盾。如今秦湘已在府中住了好几日,醒黛公主的状况也日渐好转。

听及醒黛不好,连城有心去探望,但转念又想起恒泰要自己避开公主的嘱咐,也再不敢贸然行动。这些日子以来,她只觉得人心难测,往日觉得浅显易懂的事务,如今一个个都看不清道不明。

“小四,你说,人心始善,还是始恶呢?”簌簌梨花飞落园中,连城坐在秋千上,转首间轻轻问着为她推摇秋千的小四。

小四一顿,只觉得连姨娘的问题太深奥了,皱着眉刚想回答,却见廊子里转来醒黛公主的身影。小四刚想施礼,却见醒黛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摆手让她让开。小四疑惑地站到一边,见醒黛公主亲自走上去,慢慢地推起了连城的秋千。

“小四,你怎么不回我?”连城等了半刻,不见小四回应,稍移了目光,见得身后的醒黛,忙惊怔住,紧张地唤了声,“公主,你……”说着想要跳下秋千,却反被醒黛按住。

“没事,你就坐着,顺便我们也聊聊天。”醒黛朝她一笑,见连城一脸忐忑不安的神情,不由得道,“连城,你怕我是不是?怕得不愿意听我说句话?”

这十几日来,恒泰冷淡她,她如坠冰窖、火海,甚而想到去死。幸而有秦湘及时劝慰了她,并给她讲了娥皇女英的故事。尧帝有两个女儿,大的叫娥皇,小的叫女英,两个姐妹情愿一齐嫁给舜帝为妻。这两姐妹共侍一夫,和谐异常,而舜帝对她们也是敬爱有加,雨露均沾。如今,她醒悟过来,男人选择对哪一个女人情有独钟,其实取决于女人本身,如果她和连城能像娥皇女英一般相亲相爱,情同姐妹,两人宛如一人,那男人自然会同时钟情于二人。但若是女人和女人相互争宠,一定要分出个你死我活,岂不是在逼迫男人只能选择一个女人?而恒泰的选择,必然不会是自己。

秦湘说,最聪明的计策,莫过于她和连城又亲又密,叫恒泰难舍难分才是。

如今,她主动释放善意,亦是想与连城就此修好。

“连城,我也想过了,其实我们都在一个府里,恒泰是我们俩共同的丈夫,其实理应互亲互近才是。”醒黛勉力一笑,淡淡言着,“之前我是忌妒你的,见恒泰爱你爱得要死,我就恨得要死,心想若是没了你,恒泰就会是我的。现在想来,其实真是错得离谱。你的就是你的,害你一分,恒泰又不会对我就好一分,就算世间没有你连城,恒泰也未必会把所有的爱都给我——算了,以后在这个府里,我只好好过日子便是,或许只有这样,恒泰才会接纳我。”

醒黛的一番肺腑之言,连城听在心中,亦有些许愧疚。同为女人,醒黛痛苦的心思,她当感同身受,正欲要跟醒黛言几番心中话,却被隔空传来的一言厉声截住——

“公主!你要做什么?”

几步之外,富察福晋亟亟而来,她紧张地扫了眼连城身后的秋千,便指着小四骂道:“都说要你照看好连姨娘的,你难道忘了吗?秋千危险,万一出了事情,有个三长两短的,你担待得起吗?”

醒黛见这景况,忙不迭为自己出言解释:“额娘,不是这样的,我正和连城说话呢。我那儿的糕点不错,所以特地给连城送些来,叫她也尝尝。”说着忙将身后云儿端着的糕点接过来,递给连城。

连城方接过,却被富察福晋一把拦住。

富察福晋紧张地盯着连城:“不能吃!你知道这个有没有毒?要是万一有毒怎么办?”

“你……”醒黛由这一言戳得心疼,立时觉得冤枉,气愤地抓起碟中的糕点塞入自己口中,一面塞一面狠狠地盯着富察福晋,眼中满是委屈的泪水,混着糕点一并吞入口中,“好了!现在没有糕点了!毒也没有了,都被我吃了!你们满意了吧?告诉你们,我没有下毒,我根本就不是那种人!我只是想和连城真心和好而已……”

“公主,我这个做额娘的,也不想有什么担待!我就希望一点,你和连城之间最好别再有什么牵连瓜葛,倘若你能和连城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来,那就是你们之间最好的状态——你清静,她也清静。至于其他的,还是不要去想的好!”说罢,拉过连城,一并离去。

连城不时地回望醒黛的身影,她心中能感觉得出来,醒黛的确是真心来和自己修好的,忍不住轻声告诉富察福晋:“额娘,今日公主确实是来和好的。”

“她怎么会和你修好?这就是个圈套!你以后能不见她,就不要见她了!”富察福晋止了步,心怜地抚上一缕连城的额发,温声细语,“小心驶得万年船!连城你可要记住啊!”

连城眨眨眼,不知道该应了还是该再为醒黛坚持。只是眼前,福晋对她没来由地好,还前所未有地关心她,反是让她平添了几分疑虑和无所适从。无奈,只得默默垂首,轻声应下。

三月里,恒泰在军中的事务更是繁忙,鲜少回家。这一日,总算传来了回府的消息,连城梳洗打扮一番,打算前去府门外接迎他。人才至中门,却见秦湘姑姑捧着郭孝的脸仔仔细细地打量,郭孝越是挣脱,秦湘便攥他攥得越紧。

“秦姑姑,您怎么了?看得我心里好没底!”郭孝一面拉下秦湘姑姑的腕子,一面说。

“郭公子!你有些不对劲啊!你看你,印堂发暗,鼻子发灰,脸色不对,定然是身上出了病症。没事!我学过医理,这点病症,用银针挑破了放点血就能好!来!我帮你放血!”秦湘说着便取出了一根很长的银针,要扎郭孝。

“别别!我刚瞧了大夫回来的,大夫说我脉息有劲,声如洪钟,身体强健,百病不侵!您就别拿我开心了!”郭孝骇得忙跳出半步,摆摆手,即沿着廊子跑去了西端。

秦湘亦急得追了过去,眼泪随着溢出:“不怕!不怕!就扎你一点血!一下就好!求求你了!”

连城见状,再看不下去,忙步去廊下,一把搀过秦湘渐要瘫软的身体:“秦湘姑姑,您这是怎么了?”

秦湘一见是连城,泪,倏地落下,指着郭孝跑开的方向,道:“我……我……我在找儿子!”说着忙扶紧连城的腕子,亟亟道,“前些日子,我去给我那酒鬼男人送钱的时候,竟看到了郭嬷嬷的身影,当年我男人许是把儿子卖给了郭嬷嬷。我猜想,那我儿子就是郭孝郭公子啊!”说着,举起银针,猛扎自己的手。

“姑姑,痛啊!别扎了!”连城惊得忙夺过银针,却见秦湘的血一滴滴掉落在自己腕子上。

连城夺过银针。

秦湘愣愣地望着自己的手,泪水静静落至嘴边:“痛?这也叫痛?你有没有体会过儿子被人卖了的感觉?十几年惦念的感觉?以及当一线希望出现,可以找到儿子的感觉?”如今,他就在自己面前,她只想用滴血认亲的法子来找到她的儿子,他却不答应。这种痛,比扎在手上的痛要痛千倍万倍!

连城忙扶住秦湘,悲从中来。想自己从小失去双亲,秦湘没了孩子,一个是母盼儿儿不归,一个是女盼亲亲不至,这个中痛苦都是一般的心酸,所以她决计要帮她!

是夜,恒泰回府的第一夜。

书房的烛火久久不灭,连城端着夜宵在门外站了许久,迟疑着。听说恒泰在军中染了风寒,又听说近来军务繁忙,营中发生了许多大事,好多好多,她都好想问问恒泰,想和他似从前一般聊天。今日,本想去迎他,却未料被秦湘姑姑的事情拖住了。连城叹了口气,埋怨自己总是抓不住好时机。

叹过,转身便欲离开。方一挪步,眼前落下一记烛光,抬眸间,只见恒泰推开了半扇窗,此刻正举着灯台映照着她的身影。

“在窗下立了那么久,不冷吗?”平静的一言飘来,却添了丝缕温暖。

连城忙摇头,端着食碟抬脚迈进了书房。书案前,郭孝正研着磨,见了连城的身影,便识趣地退了出去。连城将一碟碟小食放置在桌上,拉过恒泰,按着他坐下,软声细语讨好道:“听说你染了风寒,可是好了些?”

“无碍。”恒泰拍了拍她的腕子,品了一口粥。就知道是连城的手艺,虽已冷,但他仍是吃得津津有味。

连城坐在他对面,笑着端看他吃粥的样子,又想起听人说起军营需要押运粮草,富察将军派了恒泰和江逸尘领兵前往,途中遭遇匪贼的事,忙又收敛了笑,紧张地瞧着恒泰:“听说你们此次押运粮草,遇到了匪徒,你有没有受伤?”

这一问,只问自己是否受伤,竟不提及江逸尘半个字,恒泰心中不免舒朗了几分,对她摇摇头,宽慰道:“此次,竟也多亏了江逸尘办事得力,并无人员伤亡。”

连城闻言,心中生了疑惑,却又不敢在恒泰面前提及那三个字,索性将话憋了回去。

恒泰见她这副模样,不由得将事情的前后予她说出,去了她的疑惑:“我们虽在途中遭遇了匪贼,可江逸尘只凭绿林切口就得以安全通过,此举我和郭孝都很是怀疑。”

“所以?”连城溢出一声,只待他继续说下去。

恒泰看了她一眼,接道:“所以我便故意放走巨盗白毛,责令江逸尘在期限内将白毛擒拿归案。结果……”说着一顿,恒泰微微蹙眉。

连城的心悬到了嗓子眼。这一趟恒泰回府,全然不见江逸尘的身影,莫非他遭了不测?

“放心!”恒泰略显别扭地撇了撇嘴,“江逸尘他很好。他只身前往白毛的巢穴,最终完成了任务,并且……毫发无伤。”

陪着恒泰用过了夜宵,连城见书案上高高摞起的书卷,便知恒泰又要忙至深夜,她收拾了碗碟,便退出了书房。门外,守候在外的郭孝对着连城便是施了一礼。

连城看着他,瞬间想到了白日间的秦湘姑姑,便唤了声郭孝,要他随自己转去了侧屋。方一推门,她便满屋子地寻到个茶杯攥在手中。

待挪到郭孝面前,连城故意叹了口气:“最近我觉得恒泰和老爷似乎对我有所不满,你是他们跟前的人,你有听到什么动静吗?可要老老实实告诉我啊!”

“没有啊。”郭孝皱皱眉头,不知连姨娘这一出又是打哪里来的,“老爷从来就不说内院里的事情,少将军虽然也没怎么提你,但我看得出,他还是很惦念连姨娘你的!”

连城一脸的不高兴,抱怨道:“你呀,总是不说实话!和恒泰一起来蒙我!唉!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自幼被父母抛弃,是个人都能欺负我。现在嫁到了府里,竟然连一句实话也听不到了!郭孝,算起来我和你也算是有交情的,没想到连你也骗我!”

郭孝嘴笨,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忙以手指天,坚定道:“我可真没有骗你啊!我可以对天发誓!绝对没有骗你!”

连城嘴一撇,忙接过他的话:“发誓有什么用,你得歃血立誓!”说着,递出那个茶杯。

郭孝从腰间抽出匕首,划过食指,滴了两滴血在杯中。

待血滴下,连城忙环抱住杯子,内心窃喜,面上仍是忍住笑,转而对郭孝说:“你既已经滴了血,可见心中坦荡,没有骗我,好吧!这誓也就不用发了!我相信你了!”说罢,丢下身后的郭孝,推开门便跑了出去。

由东书阁一路奔去秦湘的素芳阁,夜色漆黑,远远可见秦湘打着一盏灯立在门边等候着连城的身影。连城将杯子掩在怀中,与秦湘四目相接,只一点头,二人便悄声转去一间柴房。

方点亮桌上的油灯,秦湘已急不可耐地用银针扎向自己的手指,一滴血落在连城递来的茶杯中。两团血,一深一浅,在水中游离环绕,却迟迟不见相融。

半晌,秦湘叹了口气,落寞了一声:“没有融合——这,不是我的孩子。”

杨枝低垂,湖水将湖心亭紧紧环绕,皎洁的月光洒落湖面,粼光旖旎。连城一路失落地由东阁而出,踏着夜色一步步踩上回廊外的石桥,听风中飘来一记婉转的箫声,连城寻声而望,只见湖心亭中立着一执箫身影。白衣低垂,月色斑驳,星点坠落他双肩。一声长凄哀厉的箫音,缓缓散在碧湖两岸,惊扰了夜间栖眠的燕雀。

月华如水,静静洒落裙间,连城随着那箫音,步步移去,直到看清那亭中人影——是江逸尘!

她不由得蹙起眉。本以为他仍留在大营,却没有想到竟是悄无声息地回了府中,且身影神情都是前所未有的落寞。如若是往常,连城必会与他问候几句,可想着恒泰连日来的脸色,便想与江逸尘能避则避。此刻,趁着江逸尘还未察觉,她屏了一息便欲默声离去。

湖心冷风,扬起她一角云袖,软香流曳。

江逸尘目中瞥到那抹鹅黄衣摆,忙将短箫收入袖中。转身间,见是连城,忙出声拦住她离去的脚步:“怎么?你见了我就要走?我是毒蛇猛兽吗?”

连城驻了步,却并不回头看他,亦不出声。

江逸尘有一丝落寞,叹了口气,声音温柔:“你去看看,去听听,现在全府上下,整个军营,所有人都在说我的好处!我的功劳你看不到吗?”

脚下的冰冷玉阶被一地月光映得明洁透亮,连城便只盯着冷阶:“既然有那么多人夸你,那么江大人又何必在乎多我一句夸奖?”

“他们夸的都没用,只有你夸才有用!这件事情才值得!他们夸我,一文不值。”

连城淡淡转身,退了半步,对江逸尘作了个长揖,声音亦是清冷:“我祝江逸尘你早日为朝廷立下更多更大的功劳,早日封侯拜相!成就大业!子孙满堂!洪福齐天!现在请大爷您给我让个路。”

风有些冷,心更冷。

江逸尘看着她,黯然一笑:“你都不问问我此番干了什么事?立了什么功?”

不问,也不想知道。

连城面色无波地转过身子,一步踩出亭外,却听身后江逸尘的声音已然飘了过来——

“我告诉你,那是一个以前的兄弟,大家一起刀头上舔血,一起喝酒吃肉。富察恒泰故意将他放走,逼我杀他!”

连城怔步,一手扶在亭栏前停了半刻,却也未动。原来,今日书房中恒泰跟她说的江逸尘此次完成得极好的任务,便是……

他此刻紧紧凝住她,不知不觉眼中盛满了泪,隐忍住哽咽,声声颤抖:“我进退两难。杀他,对不起兄弟,与绿林为敌;不杀他,就掉进了恒泰的圈套!而我的兄弟,他为了成全我……他为了成全我……自尽之后,差人把自己的头颅送到了大营!”

连城微微动容,一颗心瞬间柔软,却仍是吸了口清冷的凉风,转身望着江逸尘,哀哀出声:“你要我说什么?你要我宽慰你,让你好受一些?对不起,我做不到。江逸尘,不是恒泰逼你,是你自己要得太多!要报仇,要害人,要绿林,还要兄弟。你要不起!”

一个人怎么可以同时拥有那么多,又怎么可以要那么多?人总是要选择的,不能处处两全。

极度的痛苦让江逸尘终于失去了控制,他亟亟转至她面前,声音全哑:“所以你选择了?你选择了原谅图谋坑害你的纳兰映月?选择当她身边一个温顺乖巧的媳妇?”他一片苦心待她,而她却投靠向杀死他干娘的仇人!

额发又被冷风拂乱,连城看着此般的他,眼中涌上一层又一层的悲凉无助:“那我,又该怎么做呢?”

“杀了她!”他怒火攻心,咬牙狠狠道,“你该助我杀了她!”

反手猛然一掴,清脆的声音如长鞭及地。连城的手仍是抖着,左手握不住颤抖的右腕,她看着他,扬起声音想要骂醒他:“江逸尘我告诉你,没有人跟你一样充满仇恨,阴险卑鄙!你总是不停地说报仇报仇,你真以为每一个逝者都是这样想的吗?我告诉你,如果我是他们,我不要报仇,仇恨只会滋生更大的仇恨,我只希望你可以平平安安过日子!还有,你被仇恨冲昏了头脑,但这并不代表所有人都要像你一样被仇恨冲昏头脑,成为你的棋子与工具!”

猛地退了半步,她不再看他一眼,转身便跑。夜色浓重,那黑暗包裹着她,她拼尽气力想要挣脱,只听身后湖心亭中猝然迸发出的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喊,几乎要震碎心骨。连城再难迈出一步,扶着廊上的石栏,丝丝握紧,一声叹息自喉中溢出,无奈而苍凉。

月色转淡,夜,越发浓重。

自东阁传来一声声佛经,清冷平静。青烟中,映出富察福晋的一双眸子,分外犀利。她转动着佛珠,越转越快,口中的经文,越念越急,直到两额生汗,涔涔落下。

推门声霎时打断了诵经声,郭嬷嬷匆匆扑入福晋身前,压低了声音:“不得了了!秦湘已经开始查咱们的事了!刚刚她正和连城在验郭孝的血呢!”

“真是麻烦。”富察福晋吐了一声,“好巧不巧,把个亲生的娘聚到了府里!还有连城,她怎么也掺和进来了?”

郭嬷嬷一抹额上的汗,叹气间,无奈道:“连城她向来古道热肠,爱给人帮忙。不过她们既然在查,就说明她们其实对此事一无所知,只是单纯怀疑,这就好办了!咱们赶紧让那个知道整件事情经过的人闭嘴,那就死无对证了。”

死无对证,富察福晋眼中一颤,兀自念了一声“南无阿弥陀佛”,在佛祖面前说这些话,当真是罪过。挂起佛珠,她静静起身,又上了一炷香。心中复杂,当真,要如此做?!

郭嬷嬷明白福晋心中的犹豫,只得道:“打那天起,咱们哪里还有什么回头路。”

富察福晋闻言眉头轻蹙,是啊,何曾有回头路。只如今自己想得也极是简单,只不过是为了保护连城,保护恒泰,保护这个家!事以至此,留着那个人也是个祸胎,但若如此走下去,这一路罪孽终也不是个头!

天渐渐转暖,连城时常喜在院子里喝茶赏花。这日,她寻了秦湘姑姑与她一起在园子里喝茶,并让小四备齐了针线。连城的女红并不好,却极认真地比画着穿针引线。秦湘纳闷地看着连城,却见连城会心一笑,宽慰她:“姑姑,论今儿能不能取到明二爷的血,就要看这个了。”

这府中男丁,就那么几人,秦湘姑姑的儿子,若不是郭孝,便也只剩明轩和恒泰了。虽也不敢想这两位大爷是秦湘姑姑的亲血脉,只凡事不去试试,又如何能知道,当年丢失的孩子到底在不在这富察府中,到底又和郭嬷嬷有没有牵连。只待收集了他们的血,便可一一来滴血认亲。而连城料想明轩是个笨手笨脚的,此番若叫来他穿针引线,必定会刺破手指,得到他的血认亲。

说话间,明轩的身影自打月门绕过来,径直入了这花园里。连城忙堆了笑,朝明轩挥了挥手:“二爷,您来帮我个忙。”

明轩听是连城唤她,便大步迎向她,见连城扬着手,手中捏了根银针,对他道:“来,帮我穿针!”

明轩应下,一手执针,一手引线,线头直直钻入了针眼里,未有半分偏差。

连城见状,不无惊讶,便再递了根针:“来,再穿一根。”

天底下,哪有两根针穿一条线的?明轩纳闷着,手下再一穿,又是恰恰好。

连城有些急了,扭身拿了一盒针,推上去道:“这些,都要穿进去。”

“你这是?”

“我要做穿针挂着,做针衣防身!”

明轩闻言,手下迅速穿进了十几根针,熟稔的架势看得连城愣愣的。

明轩边穿边说道:“天下哪有这个道理啊,这么多叮叮当当的针挂在身上,能不能防身我不知道,可你肯定会扎到自己啊!再说,你就不怕扎了我大哥啊?唉!你真是个笨蛋,我就不知道我大哥怎么就看上你了!”

“明轩,你在做什么?”这一声,由石桥后轻悠悠地传了上来。

明轩闻言,仰头看见如眉正打湖心亭的方向步来,他将手里的针扬了扬道:“我在帮嫂子穿针!嫂子要做一件针衣,以防有人再对她意图不轨!”

如眉笑意盈盈地走过来,见是要穿针做针衣,便道:“好!我先练练手,赶明儿我也做一件防身。”说着拿起针和线,探线,钩针,穿绕,一系列的动作一气呵成,手法比明轩还熟练。连城看得傻了眼,眼见得如眉便要穿完所有的针,不由得赞叹:“眉姨娘,你和二爷怎么都这样会穿针啊?”

“什么样的母亲生什么样的儿!你瞧!我们俩有个特点哦,眼神特别好,穿针一穿一个准!”如眉自是得意,笑道,“哦,还有!我们俩的胎记都是一样的!”说着放下针,一面挽了自己的袖子,又撩起明轩的,各自露出一截手臂,皆是烙着一块铜钱大小的深红胎记。

如眉穿罢最后一根针,笑嘻嘻地牵着明轩一并逛园子去了。连城拎着一串针,望着这二人走远,细瞧了这母子俩,确实,动作神态都似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可惜,没采到血。”

闻听身侧秦湘叹了一声,连城摇了摇头:“明轩的血,不用采了。”料想这明轩母子若非亲生,天下便再没有亲生母子了。

“那——”秦湘愣了愣,径直道,“不是二爷,就是大爷!”

恒泰?!

连城心底一惊,来不及劝阻,已见秦湘一脸兴奋的模样。再想想,郭嬷嬷毕竟是福晋的人,大爷又是福晋的儿子,这并不是没有可能。只是,若真是恒泰,她无论如何也不敢想。

“姑姑,你别急。”连城一面稳住秦湘,目中一凝,“容我想想,恒泰的血还真是不好弄。”

夜雨瓢泼,院中雨更盛,却压不住心中丝丝缕缕的着急,秦湘跌跌撞撞地推开这一扇熟悉的柴门,斗篷上落了雨,沿着垂摆一滴滴落下,她脸上已分不清是泪还是雨水。

屋内冷得死寂,她挑起一盏油灯,端着灯走入里间。迎面扑来一股熟悉的酒气,一手撩开内帐帘子,将灯举起,照亮蜷曲在床角的人影。

他,又醉了,永远不知尽头地喝酒、赌博,输掉了人生,输掉了儿子,输掉了妻子,如今整日如酒鬼,生死又有什么区别。

“钟保,你告诉我。”秦湘扯过他的衣领,试图摇醒他,“你说!我儿子现在到底在哪儿啊!”

床上的人幽幽半睁了眼,一股子酒气由鼻中溢出:“我怎么知道,不是早卖了吗!”

“胡说!”秦湘猛地从床枕下抽出那一沓沓银票,将它们尽数砸在他的脸上,“你要是不知道,那你这些钱都是打哪儿来的!你必须给我说清楚!”

钟保猛地将她一把推开,恶狠狠地道:“你个傻婆娘,这个是我的摇钱树聚宝盆,怎么可以让你知道!”说着笑眯眯地捡起他的一张张银票,揣在怀里,想要美美地睡去。

秦湘一时怒火攻心,连连推攘钟保:“你个老浑蛋!你不说!看我不打死你!还我儿子!”

钟保擒住她的腕子,二人在帐中扭打起来,秦湘被逼得险些要滑倒,便拼力反推了他一把,钟保脚下未站稳,重心向后,踉跄着步子向后倒去。

“咣!”

后脑勺磕在身后的柜子角上,钟保仰首倒地后,挣扎着颤了颤,却突然不再动弹。

营帐中,恒泰一身长麾及地,暖烛映出他英朗清晰的轮廓。他将头埋在书卷中,静默了许久,终是忍不住,自书中抬眼看了看连城,不无好气道:“你扮成这个鬼模样,便是来问我……问我要一滴血?!”

连城扯了扯套在身上极为不合身的男装,前行至他案前,一把压下他的书:“秦湘姑姑她……”

“荒谬!你怀疑我是秦湘的儿子?连城啊连城,你喜欢管闲事,你喜欢帮助人,你却不知道什么闲事能管,什么人可以帮!”恒泰哭笑不得,点着连城的额头,恨不得掰下她的小脑袋瓜子,瞧瞧里面是如何构造,怎就与寻常人这么不同。

再一见连城嘟着嘴饶是无辜的表情,又实在与她生气不来,叹了口气,恒泰稍缓了语气:“这些我都不说,可你至少要给我留个台阶下吧!你看看你,你关心这个家里所有的外人,都胜过关心我!你今天来,到底是来看我的,还是来给秦湘找儿子的?你要是来帮她找儿子的,那大可不必——我富察恒泰,是福晋的儿子。”

“可是,你先借我一滴血嘛!”连城牵起他一截袖子,好脾气地央求着。

恒泰瞥了她一眼,无奈地笑道:“连城你在讨厌这条路上走得是越来越远了!你快给我出去!”

连城不服气,亟亟言道:“秦湘姑姑丢了孩子可怜得很!我想要找到真相!”

恒泰只觉得自己快要被她气死了,轻轻甩落她的手,将手一指门帐:“让你出去!”

“恒泰,以前你不这样的。”连城此时再打起温情牌,哀哀地盯紧恒泰,一脸委屈地持着针道,“以前叫人家小茉莉,要星星你都给!现在跟你要一滴血都这么困难!怎么小气成这样子了?!快点过来,大方点,给滴血,眨一下眼睛就完事!”

恒泰忙一步跳开,避开连城握针的手,无奈道:“我小气?你第一次来大营,我心里还乐呢,以为你是来看我的。可你来干什么来了?你来给个旁人滴血验亲啊你!”

“我……我看,秦姑姑很可怜的……”

“我得教你多少遍,你这么大人了怎么长个小孩脑袋?这是什么事?这是人伦的大事,是你拿根针乱扎出来的吗?你给我出去!”恒泰猛地站起来,见连城赖着不走,索性道,“好,你不走,我走!”

几步便步出大帐,掀了帐帘,头也不回地走了。

连城盯着他的背影,挤眉弄眼悻悻着,嘴里念叨着恒泰这人的脾气倒真是越来越大了。一路回府碎碎念着恒泰的无情、恒泰的善变、恒泰的自私,字字都是恒泰,恨不得把他从头到脚都念一遍。

车落在府门外,却不见秦湘姑姑等候的身影。连城披了一身软袍,一人拎着灯笼踩着夜色回到房中。这一路上,都不曾见到秦湘,她心生疑惑,转念想秦湘八成又是为了儿子的事去询问她那酒鬼丈夫了,便未在意。

推开房门,室中微冷,点着了油灯,一抹暖光铺了下来。

连城转动着桌上的茶杯,仍在思索如何得到恒泰的血。如今看来,硬找他要,已是绝无可能,便只剩下智取。可恒泰万般聪慧,绝对在自己之上,这世上又有什么能骗过恒泰的眼睛呢?

细雨入窗,连城起身去关窗,却见门外明黄烛火伴着零碎的步音漫入,冷风中一抹银光划裂黑暗,是恒泰长麾的颜色!

“恒泰!”

方唤下一声,房门已大开,恒泰走了进来。

一滴雨珠,自他鼻翼滑坠,滴在了她眼前。恒泰平静地托起她的下巴,声音极缓:“你不是要滴血认亲吗?好,我答应你,你要怎样就怎样,明日我就过来。”

连城又惊又喜:“你想通了?”

“我想不通。”恒泰摇头,吸了口凉气,脸上的冷静化为温和一笑,“可我想起你刚才跟我说的话。从前是小茉莉,要星星都给。你说得也有道理,咱们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不像从前那么亲密了?”

窗外的雨声似乎全然听不见了,连城怔了怔,只得随着他的话憨憨一笑。恒泰见她这憨态,便更觉可爱,捏了捏她的鹅蛋脸,极尽温柔道:“从前要星星都给,今儿怎么就不能给一滴血了?再说你肯定在人家面前大包大揽说这事你一定能办成,对吧?”

连城乖乖地点了头,忙将头埋在他的胸前,羞得一个字也说不出。

恒泰笑了笑,揽着连城,贴着她的脸,缓缓说着:“连城,咱们家最近啊事多,人多,我啊,有时候是不耐烦,可我对你的心没有任何变化。你要什么我都给啊。”说着抬手刮了刮连城的鼻梁,无限亲昵道,“无论你多讨厌,我都会答应你……”

羞红的脸怎么也抬不起来,连城张开双臂,环住了恒泰,额头紧紧贴在他的胸口:“你才讨厌,谁说咱们不亲密了?来,亲密。”说着便要帮恒泰宽衣,手探至他腰间的玉带,却被恒泰缓缓摁住。

恒泰俯下身,深深凝住他,言语沉静:“连城啊,我想问你一件荒谬的事。如果我不是我,却是那秦湘姑姑的儿子,你也不是你了,那咱们俩还能在一起吗?”

“秦湘姑姑你的事情,连城已经告诉我了。我不是你的儿子,我出生在将军府,富察翁哈岱将军是我的阿玛,纳兰映月是我的额娘,这事情无可怀疑。”恒泰自案前转过身,盯着身后畏畏缩缩的秦湘,声音尽量放得极缓,他又看了一眼身侧的连城,才道,“今日我答应滴血验亲,一是应连城的要求,二是为解你心疑。”

秦湘怔怔地回过神,看也不敢看恒泰,惶恐间只顾着行礼:“老奴不敢!大爷贵为当今额驸,极宠隆尊,又怎会是老奴的……哎!要不,还是不验了吧!”

恒泰探手,将秦湘扶起,言语平和:“秦姑姑,今日一试之后,希望你能安下心来,好生伺候公主,莫再胡乱生出什么荒诞的念头!你若愿意,如果多提供些线索给我,我也会帮忙寻找你的孩子。”

秦湘怔怔地仰起头,看着恒泰,心中虽生出几丝期待,却怎么也不敢想自己的亲生儿子便是恒泰。正犹豫间,连城已从屋中端出一碗水来,一把匕首已递给了恒泰。

恒泰接过匕首,正要刺食指取血,却见房门猛地由外踢开,迎面而来竟是官府的人,瞬间把屋中众人团团围住。随在官兵后面的,是富察将军、富察福晋和醒黛公主一行人。

“谁是秦湘?”一声喝问。

恒泰来不及阻拦,便见秦湘已战战兢兢地走到前面,应了一声:“是,我就是秦湘。”

“来人,带走!”那官差又喝了声,随即将秦湘两腕捆绑住。

“你们怎么胡乱抓人啊?这位秦姑姑犯了什么朝廷法度,你们要抓她?”连城自秦湘身后一步而出,挺身去拦那些官兵。

只见那官兵恶狠狠地瞪了眼连城:“法度?她昨夜谋杀亲夫,难道顺天府还拿她不得?”

谋杀亲夫?

闻听这四个字,秦湘只觉眼前一黑,周身顿时失了所有气力,呆呆地望着前来拉扯她的官兵,一行泪凉凉地坠下。原来,钟保他竟是真的死了。

“慢!”观望半晌的醒黛,此时扬声截住了官兵,她自人群中踱出,走至秦湘身前,声音一低,“秦湘,你真的做了这样的事吗?”

秦湘面如死灰,望着醒黛,缓缓跪下:“老奴犯了大罪,丢了公主的脸面。自古杀人者死,老奴罪无可恕,这就伏法去了!公主,您自己……可要多多保重……”说罢,弓身,迎着醒黛磕了一个长长的头。额头在颤抖间勉强触及冰冷的地砖,这或许是她人生中最后一次向公主行礼,如此无奈而又艰难。

只半日,顺天府就传来秦湘认罪的消息,并将于三日后处以极刑。

事有蹊跷,便是江逸尘,都对此起了疑心。连日来,他查看富察府中的账簿,发现富察福晋所支的大宗银子,竟是送到一个叫做钟保的农夫手中。他再想深究下去,便传出钟保已死的消息,如今还缉拿了富察府里的秦湘。直觉告诉他,这件事并非看上去那么简单,便是秦湘的认罪量刑之快,也更让他怀疑。

“说也奇特,秦湘被抓进了顺天府,可富察福晋和郭嬷嬷却在向顺天府疏通银子。”百乐四处搜集了些消息,并将他们串在一起,“可是,衙门里刚发了文,那个秦湘被判了斩立决,这两日就要行刑了!”

江逸尘立在窗外,皱紧眉头。秦湘才被抓进去不到两个时辰,如今连斩立决都判了下来,实在不一般。

百乐步至他身后,仍是想不出这其中的奥妙,只道:“难道是这府尹秉公办事,纳兰映月使银子没成功?”

“没成功?”江逸尘生出一笑,连连摇头,“不!我看是成功得很啊!”别的官他或许不知道,但顺天府的狗官们,他倒是熟得不能再熟了。那些家伙们一个个只认银子,银子叮当一响,就是判了必死的人,都能给你先来个秋后问斩,再找机会用死囚给换出来。更何况秦湘又是宫里出来的人,若富察福晋想要保她,肯定用不着费这么大的工夫。恐怕,此番不是富察福晋没给足银子,而是她花钱,根本就不是为了救人,分明是要买凶杀人!

一个秦湘,本来是个无足轻重的角色,但既然连富察福晋这种狠角色都要对她下死手,那么只能是为了灭口。恐怕这个秦湘掌握着一个重大的秘密,如果谜底一旦被揭开,会导致严重的后果,特别是针对富察福晋。

“再有一个奇特的消息。”百乐喝了口茶,亦觉得离奇,“这个叫秦湘的原是入宫做一个格格的奶娘,后来这格格不幸夭折了。见她人还灵巧,就被派去皇后面前伺候——既然能做奶娘,理应之前就有过孩子才是。听她的邻居说,原是有一个男孩的,可出生才没几天,就不见了,怎么问也不知道去了哪儿。这么说来,恒泰和秦湘,莫非两人……”

“事情突然变得有趣了。”江逸尘缓缓勾了一笑,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突然心生一念,想要去会会这个秦湘姑姑。

阴沉的天,怎么也下不了雨。

江逸尘离开客栈,只身步入顺天府,买通了几名小吏,便得以轻松入了死牢。浮绕溃烂气息的死牢,飘荡着各种混乱的声音,哀号声、祈求声。偏首望去,远远地,江逸尘看见秦湘躲在牢房的角落里,环抱双膝,一动不动。瘦削的面容,布满了新伤。由此可见,仅两个时辰便供认罪状,也并不奇怪。屈打成招,这个惯用的招式,千万年来亘古未变。

“秦湘!”江逸尘唤了一声。

秦湘缓缓抬起头,久久才识出面前之人:“你……你是江公子……”

“你知不知道你为何在这里?”

“我……”秦湘心底一痛,艰难地道,“我杀人了。”

“杀人偿命是天经地义的,可是判得那么快你不觉得奇怪吗?实话告诉你吧,富察福晋已经使了银子,买通了顺天府尹要你的命。只这两日,你就要上路了!”

若是富察福晋要她的命,那么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恒泰。十有八九,恒泰就是自己的儿子!秦湘目中渐渐一片氤氲,若只想着恒大爷是自己的儿子,便是死也值得了。

隔着一扇牢门,江逸尘将声音压得极低,缓缓出声:“如今可以救你命的,就只有我一个人了。秦湘,我知道这里面必有不可告人的隐情,你若肯告诉我一切,我或许可以想办法救你出去!”

秦湘抖出一笑,看也不看江逸尘:“我杀人偿命,无冤可伸,富察福晋就算是要我速死,亦无所谓。这其中哪有什么隐情,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走吧!”如若恒大爷当真是自己的儿子,为了恒泰的名声,她宁愿带着所有的秘密去死。

江逸尘面上微冷:“我已经知道富察恒泰其实就是你的儿子,而纳兰映月从来就没有生过什么儿子。这件事情眼看就要传得沸沸扬扬,万一传到皇上耳朵里,他的公主嫁给了个西贝货,你说富察一家还能活吗?”

秦湘凝住,一动也不能动。

江逸尘借机俯身,与她轻声道:“为今之计,就是我去把富察翁哈岱将军请到大牢里来,你呢,就一五一十地将整件事情的经过和盘托出。一人计短,二人计长,他在朝中多年,为求自保,一定会有法子掩饰过去的,或许还能救你儿子一命。”

秦湘看着江逸尘,却是丝毫不信他说的话。这无非又是一个陷阱,是江逸尘要致恒泰于死地的陷阱。见秦湘丝毫不为所动的神情,江逸尘略握紧了拳头,他深吸了口气:“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无非是怀疑我的动机。很简单,恒泰的事一揭穿,皇上知道富察家让一个野种娶公主,就是欺君之罪,到时候一覆灭,我也捞不到什么好处,所以那不是我的目的。我只要你对富察翁哈岱一人将这件事实话实说,我不要人死,不要富察家覆灭,只要我干爹知道事情的真相,给我该得到的地位,你明白了吗?”

一直一直,他的执念不过如此,他要富察将军知道所有的真相,要富察将军亲手处置那个害死他干娘的女人。

秦湘紧紧闭上眼睛,将热泪困在眸中:“我哪有什么实情,实在是无所交代啊!”

江逸尘已按捺不住心中的焦急,直直地盯住秦湘,恶狠狠地道:“交代不交代只看你,反正我会带将军过来!你若是不说实话,那么就把这些秘密带到棺材里去吧!但你放心,你想要保护的人,一个也不会活下来!”

秦湘周身颤抖,忙咬紧牙,重重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不会平白无故诬陷额驸!你走吧,以后别再来了!”

“富察恒泰本就是个西贝货!”江逸尘一拳重重击在牢门上,“偏叫他蒙蔽皇上,骗得公主,你想想这该是多大的罪过,其中的利害关系,你自己去想吧!我下次来的时候,希望你不要再如此固执!”

江逸尘离去的步音越来越远,秦湘颤抖着睁开了双眼,一行泪,忽地坠下。高高的天窗突然泻下一缕阳光,光芒刺得她半眯起双眼。满室腐烂的死亡腥气蔓延在周身,此刻,她却再没有寒冷和恐惧。她的一辈子便是如此了。可她的儿子,恒泰,他的路还那么长。为了恒泰,她誓死不会透露一字半句,她会带着所有的秘密,走向死亡,走向那个可以生生世世守护恒泰的安静地方。

“秦姑姑,我知道你一定是被冤枉的!你是不会杀人的,对不对?”满是尘土的地牢中,连城抬手为秦湘捋了捋凌乱的额发,见秦湘一身的伤口,禁不住心里发疼。

秦湘苦笑,反握住连城的手:“我知道你心地好,可这次,也许你要失望了,钟保他,的确是让我给……”

连城连连摇头,必不是这样的,一直以来她相信的秦姑姑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杀人害人这般事情断不是她所为。连城想,姑姑必是被他们威胁了,是屈打成招。

秦湘无限感慨地抱住连城,抚摩着她的发髻,目光迎上连城身后的恒泰,复杂而又慈爱地凝住了他。那轮廓清明的容颜,一如刀刻玉雕而出的精致五官,那挺拔的鼻梁,那勾勒出深深弧度的唇线。那竟是她失而复得的儿子!

恒泰注视着秦湘灼热的目光,平静而温和道:“秦姑姑,我们再来一次滴血认亲吧!你所剩的时日已然不多,总不能让你带着这个遗憾走。验完了也许就安心些。”

“不,不!不用验的,不用验的!”秦湘一时惊慌地亟亟摇头,如今她不要他知道,不要任何人知道这一切,就让她带走一切吧。

泪,重盈了满目。她拉过恒泰的一只腕子,不敢去抚摩,只颤抖地端在手中:“像我这样的老婆子,手上又沾了不可饶恕的罪,怎么可能是恒大爷的娘,这都是我的痴心妄想啊!我……我忽然记起来了,我那儿子,若是到现在,年纪怕比恒大爷还要小上三岁……唉,都是我的执念,都是我的胡思乱想啊!到头来害人害己,唉!”

如今自己这副样貌,又如何配当眼前人的娘。恒泰锦衣玉食,前程万里,实在不该有一个杀人凶手的娘亲。

恒泰亦是动容,不由得道:“秦姑姑,你与连城相交一场,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我能不能帮你做些事情?”

“恒大爷,我有个不情之请,希望能在临死前实现,您能帮忙成全。”

枉她这一生,唯一的遗憾,便是丢了儿子。她痴痴木木地活了几十年,一日天伦之乐也不曾享过。若是本就无儿无女,那是上天注定的可怜,自不用去说;但她明明有儿子,却朝思暮想,几十年来无一日无一夜不在想着他,只盼着他能长大、回来。就像如今……如今这样站在我的面前,让她看着,看着……

“秦姑姑请说。”恒泰一点头,愿倾尽全力相助。

“恒大爷,我这一辈子就想给我的儿子梳一次头,给他编一次辫子,那么我就是死,也安心了。恒大爷,我求求您,此时此刻,您能不能……暂时就让您当成是……当成是我的儿子?就很短很短的一会儿工夫。我想帮您梳头扎辫,就好像是在给我儿子做这些事情一样。虽然时间很短很短,短得就像是一场梦也好,而我,就可以带着这场痴心的梦,安心地上路了!恒大爷,您答应我吧!求您答应我吧!”

恒泰一时愣住,袖子被连城扯了扯,回神对上连城乞求的眼神,心下一软,叹了口气,点点头,在床上坐下来。

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秦湘颤颤巍巍地拿起梳子,一下一下梳着恒泰的发丝,开始编起了辫子,喃喃自语道:“若是我的儿子,有一天真的发现了我是他的母亲,那么希望他一定不要嫌弃我,我真不是那种穷凶极恶的杀人犯。我只是轻轻地推了他一下,他就倒了,头就撞到了柜子角——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啊!”

恒泰突然回过头,紧盯住秦湘,急声问她:“你刚才说什么?你只是推了他一把?”

秦湘的梳子落地,她点了点头,迅速淌下泪来:“是!是只推了他一下!没想到却推死了人!”

“你难道没有放火烧屋?”恒泰盯着秦湘,重重道,“钟保是被火给烧死的!”

秦湘傻傻地呆住,她什么也不知道,全然不清楚如今的状况,只知道自己根本没有放火,她就只是那么推了他一下……

连城忙拉住恒泰,火急火燎地问:“恒泰,这是怎么回事?”

只见恒泰霍地站起身,满是信心地欢喜道:“有救!还有得救!”

富察福晋知道自己该出手了,如今连恒泰都插手了秦湘的案子,只怕离真相大白那一日也是不远了。手下的经文,抄了一页又一页,却得不到一记安心。富察福晋叹了口气,自书案前踱步而出,看着坐在茶案前执杯凝思的恒泰,隐隐叹了口气:“恒泰,额娘知道你在查秦湘的案子,收手吧!”

恒泰心疑地看向富察福晋:“额娘,你从来不管我的公事,这一回怎么……”

富察福晋唇间一颤:“我是怕你被歹人利用了。”

“儿子是什么样的人额娘最清楚,儿子会小心谨慎的。”

“那可是杀人的大罪,额娘心里害怕,你明白吗?你就不能答应我一次,当安我的心?”富察福晋牵着他的一角衣袖,言得诚恳。

脑中闪出连城那张哀求的脸,恒泰便怎么也不能放手,坚定地摇了摇头:“不成!额娘,这怎么说也是一条人命……何况如今已经查到了诸多端倪,此时此刻,实在是难以停止。”说罢,向富察福晋施了一礼,转身离开了书斋。

富察福晋凝着恒泰的背影消散在浓浓的冷夜中,叹了口气,目中一片深凉。身后郭嬷嬷的声音更冷更凉——

“看来大爷和连城一样,好奇心太重了,这样下去,只怕迟早会查出真相来的。福晋,要出绝招了,千万不可错过时机啊!”

富察福晋不再回应,只默然走出了房间。庭中一座软轿已恭候多时。她不发一言地步入轿中坐稳,唤了声起轿,眼睛似是极痛极累,便微微合上。一路上,念想得最多的便是恒泰儿时的一幕幕场景。他第一次睁开眼睛,第一次会笑,第一次站立,第一次爬行,第一次唤自己额娘……这么多年来,该属于连城的第一次,她皆错失了。而恒泰这所有的第一次,也本该属于另一个女人。

轿子再落地时,已是至顺天府门外。

死亡的黑暗在冷夜中将她团团包裹,她一路步至大牢,推开那一扇厚重的牢门,望着形色枯槁的秦湘,心底空凉,以往的恐惧和防备此刻尽数化为感同身受的凄凉。

黑暗中亮起一束微弱的光芒,映着秦湘的瞳仁。秦湘疲惫地抬起头,看见富察福晋的身影,已不知该以怎样的表情来面对她。

“秦湘,时间不多了,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富察福晋幽幽出声,手中提着的灯笼的光芒亦丝丝弱去。

秦湘已知她的来意,牵了牵嘴角:“福晋不必多言,我知道你是为恒泰而来,恒泰他是我的……”

“是!”富察福晋坚定地点了点头,此刻,再不愿有半分欺骗、半丝遮掩。

秦湘颤抖着一笑,干裂的嘴微抿,说出那句对自己而言无比残忍的话:“所以你想我死,把这一切都掩盖掉。”

“对不起,我知道我很自私。”富察福晋微微转眸,有那么一瞬间,她并不敢看秦湘。

“福晋,如今我没有别的要求,只求你保住恒泰一命。”秦湘静默了半刻,缓缓摇头,再看去富察福晋时,神情已无悲哀,甚而有那么一丝感激。她并不怨她,相反她还感恩于她。恒泰虽然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但却是富察福晋悉心栽培,将他教养得这样出色。

富察福晋闻言竟是一惊,料想恒泰一切都好,她又何出此言?

“江大爷来过这里,他说你偷龙转凤一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恐怕很快就会传到皇上的耳朵里……要我跟富察将军商议办法。”秦湘闭上眼睛,将江逸尘与自己说过的话尽数言出。

富察福晋听得心底一颤,忙出言道:“简直一派胡言,他是处心积虑要害恒泰!一有机会,他就恨不得把我和恒泰全咬死!”

秦湘重重点头,所幸自己并未相信那人:“福晋放心,我意识到此人居心叵测,半点口风也没落。”

一口气,旋即松落。

富察福晋弯身间,握上秦湘的手,诚恳道:“这件事情,世上少一个人知道,就少了一分危险!江逸尘潜在府中,已让我与恒泰危如累卵,更何况二房的如眉和明轩也是虎视眈眈,恒泰若是一倒下,他们就会踏上一万只脚,叫恒泰死无葬身之地!姑姑,你我共同的儿子,如今处在最大的危险中!”

秦湘一时紧张,便将富察福晋的腕子握得更紧,可现在该怎么做,方能保住自己的孩子呢?

富察福晋并不言语,而是直接跪在秦湘面前,两膝重重落地的刹那,秦湘似听到这世上最为沉重的一记闷响由心头传来。

富察福晋凝住秦湘,眼中凉泪更深:“你生了恒泰,我养了他,秦湘姑姑跟我的目的一样,就是要恒泰好好的、平平安安的。而如今的形势,已经是过河的卒子,有进无退,进则海阔天空,退则万劫不复。秦湘,你给过他一次生命,现在我求求你,你能不能再给他一次生命?让他日后的日子过得简简单单、平平安安?”

泪,顿时落了满面。

秦湘眼中模糊得全然失了视线,她扶住富察福晋的双肩,同时跪在她面前,哀哀乞求:“你一定要答应我,好好对待恒泰啊!”

而这一句,想必是她此生最重的托付。

泪,同时落下,富察福晋重重地点头:“放心,你走之后,恒泰的生命就和我连在一起,共存共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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