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心的脸一下子红到脖子根,有些嗔怪地去推他,却被他攥住了双手,一直拉到唇边轻轻吻着。莲心有些发怔地抬眸,直直望进那双幽邃的黑眸,点滴温柔,却道是无情亦动人。

“要不,臣妾还是换一件吧……待会儿要去寿康宫给太妃娘娘请安,或许还有旁的妃嫔,若是太惹眼,恐怕是不好。”她垂下头,声音细细。

胤禛含笑拥着她,“这里是皇宫,是朕的宫。再惹眼,朕喜欢看,随你怎么装扮朕都喜欢看。其他那些人都不相干,有什么关系!”

他给予的宠和爱,都袒露在阳光下,明明白白,真真切切。

那日在宫城里策马疾驰是如此,让她在养心殿睡到日上三竿也是。就算是一应日常用度,按照现在的品阶又不知逾规多少。捧在手心里疼着、容着、惯着,无时无刻的保护,又将世间女子都可望而不可即的幸福拱手送到面前……莲心低着头,静默半晌后,抬起头来,微微仰望着他。

“皇上看到的臣妾,是臣妾么……”

胤禛唇角噙着浅笑,那深邃的目光似乎能洞察人心,闻言,眉峰半挑,“没头没尾的,怎么这么问呢?不是你,还能有谁……”

她眼眸清亮,纯粹得不染纤尘,“臣妾只是想知道。”

胤禛静静地望着她,黑瞳如墨,缓缓地晕开一抹笑纹,“你是朕的熹妃,从来都是。”

在承乾宫里逗留了多时,他便回暖阁去处理政务。刚刚也是从太和殿下朝过来,苏培盛本来跟着,却被打发回去整理奏折,而步之所至,正是西六宫的方向。除了以前太妃生病,平素哪里有放下政事,先去探望过谁的情形?苏培盛在后头瞧着,心里头一猜便知是哪位娘娘有这个恩宠,脸上顿时就笑开了花。

此刻的寿康宫,熏雾正旺。

马上就要到腊月,天气已经一日冷似一日。早前的气候还暖着,宫里面就在换季前添置了棉缎棉锦,预备着抵御隔三差五袭来的寒气。这日在晨曦时就起了些薄雾,将前日南风带来的暖意驱散了,到了晌午时分,阳光洒下来,好歹才暖和不少。

康雅进宫前,还穿着一袭香色缂丝赭红狐面棉裙。在寿康宫的正殿里待了半日,便脱了罩着的白狐裘围肩,而后还觉着熏热,索性将袖钮解开。勤太妃招手吩咐宫婢去御膳房端一碗冰梨雪莲羹来,道是大公主燥得慌,要降降火。

“皇额娘素日里怎么也不出去走动走动,不知坊间有哪些趣事传闻?康儿住在公主府里,悠游自在,却是觉得宫外的日子更适合些。”

勤太妃嗔怪地打了一下她的手,“哀家还说怎么有日子不见你进宫来,却是在躲起清闲来了。”

康雅笑着将云腿桌上的炖盅揭开,香气扑鼻,里面晶莹剔透的梨肉和银耳、蜂蜜、冰糖一起炖好了,甜津津的,爽口嫩滑。

“康儿可是听说,前几日宫里面出了趣闻。”

“宫中一潭死水,哪还有什么趣闻。”勤太妃拿着杯盖撇了撇茶沫,忽然想起什么,“你说的可是那日皇上玩心忽起,带着个宫妃在宫里面策马疾驰的事?这么无视皇家规矩,皇上可是从没有过,也着实让哀家吃了一惊。”

康雅一笑,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喜欢时的心思,就是恨不能将全部的好都给了她。皇上这么做,该是由心而发、情不自禁。那个秉性端肃严慎的弟弟,一贯都是冷酷着心性,何曾真正放开过怀抱?也就是当年遇见那个人,显露出纯粹温和的一面。只可惜,最终还是错过。

“皇上他……果真是放下心结了么?”

勤太妃闻言,叹了口气,“待会儿等人到这儿,你自己去看。哀家就是怕皇上将彼心移此人,伤了别人,同时也伤了自己。”

康雅微怔,忙握着勤太妃的手道:“皇额娘,待会儿等那小弟媳来了,切莫再要提起才是。”

勤太妃低头喝了口茶,却是不再说话。

不提,就能当成不知么……

却是再没人比她自己更清楚内里缘由了吧——进宫前就已经知道,直到现在,也该是揣着明白瞒着自己。其实对于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女子来说,很多事情是很容易看明白的,而有些是不想看、不愿看,有些则是陷在编织的梦里不能自醒。

宫里面就是这样,算计着荣宠,算计着名位,到头来如何都算不准也算不到的,就是真心。

莲心被奴婢引着跨进内殿时,里面的熏香有些燃尽了,宫人正拿着铜箸拨着炭火,背对着她,在往后退步时,一不小心踩到了正往里面走的莲心的脚上,吓得惊慌失措,急忙跪在地上道歉。莲心让身边的宫人将她扶起来,也没怎么放在心上,继续往里走。

此刻,西窗边的炕床上坐着的两个人,透过屏风瞧见玻璃罩隔开的外间一抹窈窕的影子,同时将那小细节看在眼里,不由得对视一笑。

“臣妾给太妃娘娘请安,给公主请安。”

莲心恭敬地敛身,然后有宫婢搬来梨花木敞椅,请她落座。

阳光静静地流泻进来,洒在那绿釉浅烟萝的宫缎上,泛起一层蒙蒙的白雾。来之前还是换了另一身宫装,就连簪饰都减了。此刻莲心衣着简单素雅,漂亮而干净,更显出芳龄正好的青春气息。香脸轻匀,眉黛巧画宫妆浅。

康雅盯着她愣愣地看了好半晌,清咳了两声,“这位……就是新封的熹妃吧。”

勤太妃了然地看到康雅略显怅然若失的神色,微笑着看向莲心,“她是早已出阁的老公主,皇上叫她一声‘皇阿姐’,你也跟着皇上这么叫吧。”

“臣妾不敢。”

莲心再次敛身,声音很轻很柔。

康雅的目光还是没离开她的脸,怔怔地问:“多大了?”

“回公主,十七。”

十七岁的碧玉年华,多么单纯,多么娇嫩,桃花一般绽放得正好。

康雅又问:“哪个旗的?家里是做什么的……”

“得了得了。照你这么问下去,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给你家小阿哥选福晋呢!”未等莲心开口,勤太妃就摆手打断了她,而后嗔怪地瞪了康雅一眼,却是对着莲心道,“你这位阿姐平素没什么喜好,就是喜欢摆弄个绣品香品,正好与你兴趣相同。闲来无事,不妨多来哀家这里坐坐。”

莲心忙承旨。

坐了半晌,闲话几句,勤太妃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道:“这几日皇上为着科场舞弊案的事,好几日窝在暖阁里,通宵达旦。你也多劝着点儿,若是将身子拖垮了,大清江山要指望谁去!”

莲心一怔,有些诧异地抬眸,却撞上勤太妃洞悉一切的眼睛。

“其实你不用瞒着哀家,哀家知道,皇上一直在查河南府的科考案。那日出宫,也是为着此事。同时哀家也知道,河南府的秋闱和京城贡院的春闱,有着扯不清的牵连。皇上忧心忡忡,是因为科考实乃为朝廷选拔国器,是为着千秋万载的江山基业,可一帮蛀虫却在里面蚕食鲸吞……哀家老了,管不动许多,既然皇上信着你,你便多去分担分担。”

莲心听言,却是脸色骤变,忙起身跪在地上,“太妃娘娘恕罪,臣妾实无干预朝政之心,更是万万不敢对暖阁之事生出非分之想。臣妾知错,请太妃娘娘责罚。”

牝鸡司晨,历朝历代的祸事都是从女子批阅奏折开始。

而一连好几日,他都让人接她去暖阁里面,偶尔商量,大多时候她却是静静地在一侧陪着。他累时,有时也会让她代为执笔,写下少许朱笔批阅,这都是于理不合的,但看他疲倦困顿的模样,怎么忍心拒绝……尤其当他将自己抱在腿上,搂着她看奏折的时候,能看见他眼底的青翳色。他已是好几日不曾安睡过。

勤太妃端着杯盏轻轻撇沫,“其实你心里只要装着皇上就够了,其余的,却也要考虑到庙堂上的悠悠之口。几道谏言的折子已经送到了哀家这儿,都压下了。皇上日理万机,不能再为这些小事劳神。做妃嫔的,更要克己知礼才是。”

莲心的脸色已然一阵青一阵白,咬唇羞愧地低下头,就像是年幼在家惹祸而被额娘训骂时的情景,“臣妾知错了……”

“皇额娘别吓坏了她才是!”康雅伸手将地上的人扶了起来,拉着她的手坐在自己身边,轻声道,“你进宫日子短,不知道后宫其实是个遍布是非的地方。宫里面的人最是擅长使绊子、埋陷阱,你一步疏漏,就可能酿成杀身之祸。你跟皇上往后的日子还长,更要学会保护自己。”

一个是怒其不争,一个则是温言提点。

莲心听得耳热,不知道勤太妃为何会对自己这般提携,就连仅几面之缘的长公主,都关怀有加。只是觉得一个并非他的嫡亲额娘、一个只是远支姊妹,却都在真心护着他,甚至是爱屋及乌,将自己引为身边人。

午膳时,勤太妃没有留她在殿里面用膳。因为每日到了未时一刻,皇上都会从西暖阁过去承乾宫。御膳房里的宫人都很高兴,都说是因着这位新晋娘娘的关系,皇上终于按时用膳了。退出寿康宫时,勤太妃特地让玉漱去送她。

宫里面总有诸多无奈。就如勤太妃如此受尊重,却也不可能圆了册封为太后的心愿;就如妃嫔们有着奢华的用度,却不能跟远在宫外的家人分享……再如她自己,名位如斯、得宠如斯,想要留个人在身边还是不行。

而她不会因此去请求皇上,也根本不能——玉漱的事,自己的事,里面还牵扯着很多事情,讳莫如深。想来是要烂在肚子中,最后再带进棺材里,有生之年,一个字再不能提及。

莲心拉着玉漱的手,两个人缓缓走过慈荫楼。就在这时,徐徐而至的两道身影,蓦然出现在视线之中,是年轻的十七王爷带着福晋进宫来探望勤太妃。

允礼……

清俊的白衣锦缎,在阳光下闪耀着亮灼的光彩。莲心抬眸时,正对上那双含着幽意的眸子,清浅瞳心,此刻却像是蒙了尘,黯淡殇伤,就在看到她的一刻,眼底涌起无限难以名状的心痛和悲怆……昔时少年郎,姣姣好姑娘,亦如梦中的俊美玉颜,此刻全然变了模样。

“臣妾拜见熹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钮祜禄·嘉嘉先上前一步,朝着莲心躬身下拜。

站在后面的允礼,就这么伫立在原地,一瞬不瞬地望着面前的女子,薄唇抿得紧紧的,不动亦不语。风吹起了锦缎衣袂如雪,莲心忽然想起那日在何福楼上,两人并肩望着远处什刹海的浩渺烟景,风拂在衣料上的样子。

一晃,原来已是经年……

春花易逝,春芳已歇,等姹紫嫣红都开遍,却尽数付与了断壁残垣。

这时候,旁边的玉漱已经断然开口道:“我家娘娘身体不适,就不打扰果郡王和郡王妃给勤太妃请安了。奴婢代我家主子向两位告辞!”说罢,朝着对面的人颔首行礼,拉起莲心的手就走。

风在一霎吹散发丝。

两个人就这样擦着身子错过去,绸缎衣料蹭过的痕迹,浮动在空气里,被风一吹就散了,却是连一丝痕迹都不再残留。莲心甚至能感觉到,在那一刻他投射在自己脸上的无比炽热而悲伤的视线,那呼啸而来的令人窒息的悲痛仿佛要在一刹那将她压倒。

她忽然就有种冲动要停下来。

玉漱仿佛察觉到身后之人情绪的变化,暗自咬牙,更加狠狠地攥紧了她的手,拽着她的胳膊,一直不停地往前走,一直走。

莲心被硬拉着离开,脚步踉跄地渐渐离开。

“你跟她们并不一样,你不是一个贪慕荣华富贵的女子。”

“你并不用刻意去学谁。在我看来,即使长得跟她如何相像,你就是你,独一无二。”

“哪一个才是最好的,有时候不用比,遇见了就会知道。而且我一向不求多,得到一个可心的,就不会再看旁的。”

“主子让奴才跟您说,‘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你知道么?我曾经因为你而在这寂寂宫闱里走下来。

你知道么?再多的陷阱、再多的谋害和算计,我都不怕。

正因为有你,我坦然度过。然而此刻你已婚娶,我已为妃,若是只如初见该多好,你还是年轻俊朗的果郡王,我还是河边那个采珠女。没有遇见,就不会到此……

风散了,寒息尽落。

似乎一日之间,承乾宫里的腊梅盛开,纯白的花色满院,幽香十里。

那日之后,耿佳·玉漱以掌事女婢的身份,被调进了承乾宫。

这几日政事繁忙,暖阁那边的灯总是一亮至昼。

苏培盛每晚还是会领着捧着托盘的小太监去暖阁里面候旨,托盘里摆着的是绿头牌,给皇上挑选侍寝妃嫔用的。每日送来,每日再退回去,日日如此。敬事房的太监经常手捧托盘,在明黄案几下面一跪就是半个时辰。

换作平常,若是哪个殿里的娘娘给足了银子,苏培盛还会在旁边劝一句。虽说皇上经常是充耳不闻,但只因一句话,就能给自己带来比年俸更优渥的银两进账。然而自从莲心被接进暖阁里面陪王伴驾,连苏培盛这样视财如命的人,也不得不改了习惯。

酉时两刻,素帷小轿停在丹陛前。

承乾宫离着西暖阁不算远,只隔着一道主宫墙,两道院墙,实则只需要穿过一道景和门。当初赐殿于此,并非是因为“承乾”二字寓意着顺应君意,承念君恩,而只是因为离着近。品字形斜对着,隔着宫墙即可遥遥相望。

莲心穿着一袭金墨云锦提花宫装,肩上披着貂裘大氅,雪白镶滚将脸颊衬托如银月堆雪。有太监引着她踏上丹陛,内殿熏着暖香,一室缭绕的烟气。

敬事房的小太监还在红毯上跪着,道了句“熹妃娘娘吉祥”,又挺身而跪。

莲心有些失笑,还是朝着他略一颔首。这时,胤禛已经放下朱笔走过来,牵着她的手,经过那小太监身侧时,俯身去找那块写着“钮祜禄·莲心”的名牌,可扫过一圈,却是没见到。

往常等她过来暖阁时,若是敬事房的太监还不肯退下,就会照旧去翻她的牌子,然后打发人退下。今日却并未瞧见,思绪转过,他不由得喝了一句:“大胆,敬事房又开始私相授受,竟敢擅自撤牌子!”

跪着的小太监吓得一个激灵,捧着托盘急急磕头。

胤禛还想深究,却被莲心拉住了。

“皇上……”她有些尴尬地看着他,脸颊微红,“是,是臣妾让把名牌撤掉的。”

“你?”他挑起眉,看着她。

莲心点点头,脸上却是更红了。捏着裙裾,她将脸埋得很低,却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说。

过了片刻,胤禛忽然就明白了过来,自己也有些尴尬,另一只手在嘴边捂着轻咳了一声,然后摆摆手让小太监退下。那厢还没反应过来,苏培盛赶紧上前,揪起那小太监的耳朵,就将他拎出了暖阁。

殿内,熏香温暖。他俯下脸,捕捉到她羞赧的容颜,那红红的耳根,连面颊都染上了一层浅浅的粉色,让人直想咬上一口。见她这般局促难安,他自己反倒坦然了,黑眸里溢出了无限笑意,攥在她手腕上的手揉捏了一下,问道:“说,为什么要把牌子撤掉?”

“也不是臣妾让的……”莲心一直低着头,因此没察觉到他眼睛里流泻出的一抹促狭,咬着唇,支支吾吾地道,“就是,就是每月都得去敬事房那边报备,就是宫妃若是……”

“就是”、“就是”说个没完……

可还没等她解释通,头顶上就响起一连串的笑音。

莲心抬眸,正撞进他含笑温柔的黑眸,这才发现原来他是在戏弄自己。

恼意还没发出来,胤禛就将她揽进怀里,另一只手捉住她下意识想躲开的手腕,薄唇贴着耳际,细密地吻了下来,顺着凝脂俏鼻往下滑,而后就含住她的檀唇。她整个人被搂在怀里,避无可避,只好任其索取。

缠绵良久,等他餍足地贴在她饱满的额角,在她微颤的唇角边低哑呢喃,“莲心……”低头看着她睁不开眼酡红莹透的娇颜,这才意识到怀里的柔软身体几乎被自己揉碎。

殿内早已没有伺候的奴婢,只剩下两个人,旖旎而暧昧的气息萦绕在周身,催开了宝阁架上的一座玲珑花树。

胤禛拉着她走到明黄案几后面,敞椅很宽敞,却只将她抱着坐在自己的腿上,一只手揽着她的肩,另一只手环绕过她纤细的腰肢,拿起笔搁上的朱笔。桌案上,还摆着一本摊开的奏折,刚看到一半,尚未批阅。

“手酸,替朕写个字……”他在她的耳畔轻声低语,哄着她。

莲心的脸颊还是红彤彤的,低着头,微微摇首,就是不去接他的茬儿。

胤禛挑起眉,发现有人似乎开始敢拒绝他了。这时就见她微扬起脸颊,眯着眼儿,唇角也微翘着,像一只慵懒的猫儿,“要不臣妾给皇上揉肩吧!”

她说罢,作势就要挣扎着从他怀里起来,胤禛搂在她肩上的手改放在腰际,“算了,你老老实实待着就好了。”

他说完,有些不甘心地掐了一下她柔软的腰肢,揽着的大手不老实地往上移,下一刻就被她满脸通红地按住了。

没等她闪躲,胤禛俯下头在她侧脸上亲了一口,便再不逗她,拿起奏折,开始阅看。

雕花熏笼里的火炭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烟丝蒸腾,一室的安暖和静谧。

桌案上的奏折已经被分门别类,其中摆在中间位置,上面压着镇纸的,一则是黄河的治水,一则就是关于科场舞弊的案子。胤禛将面前几份批阅完,修长的手指在两摞奏章上面扫过,最后点在了科场的折子上,却久久不拿过来。

“皇上遇到难处了……”

莲心窝在他怀里,换了个姿势,更舒服地依偎着,声音细细。

头顶上传来男子的轻声一叹,“此事直接涉及朝廷十几年的积弊,牵扯甚广,若是牵出一条线,不仅是河南府的诸多官员,更有诸多京城官吏,甚至是皇亲国戚。”

莲心从未见他这般为难过,思绪流转间,忽然想起在城郊时,赵福东跟她说过的话——无论是九门提督衙门,还是学士府,无论是礼部、吏部,还是刑部……若想弹劾告发,就是前脚踏进,后脚被杀。

究竟是什么人能有如此势力,在京城天子脚下,能做到一手遮天?

“此事,跟札兰泰有关。”

莲心心弦一动,乌拉那拉·札兰泰,不就是皇后娘娘的同胞兄长么!

河南府的事,引子就是河南学政俞鸿图。他曾是京官,一度任职翰林院侍讲学士,后来被派往河南府。天高皇帝远,自视独掌豫省科考文教大权,把学政衙门变成了实实在在的肥缺。任职两年间,每次他前往河南省内各处巡回考试,就如同地主收租一样,所到之处,遍地敛财。只要考生送得起银子,就能当秀才。

据蒋廷锡在当地调查回来的手书禀报,不仅是俞鸿图,更有充任提调官的临颍县知县贾泽汉,书吏汪泉、卢元平等人共同密谋。以贾泽汉当时在许州开的一个油店为窝点,通过亲戚、朋友、师生、同乡等各种关系,到处招揽生意,四处叫卖秀才。

考生得了秀才之名,又参加乡试,因为都是俞鸿图的举荐,秋闱的主考官又被买通,其中财大气粗者,顺利当上举人。这样进京城之后,就是贡院中最引人瞩目的不学无术之人。

先是秀才,再是举人,倘若能通过春闱当上贡生,轮入殿试,那其中的猫腻就昭然若揭。

原本要等到春闱结果出来以后,再将参与其中的人员一网打尽。但因为莲心被掳劫,胤禛等不到两日就即刻出兵,结果自然是打草惊蛇。就在发榜那日,名单之上竟是连一个河南府的考生都没有。可有莲心提供的那个账册,里面涉案之人的名姓、旗籍、收受银两、次数……都一一列得清晰详细,竟是比调查出的结果还准确,因此成了查办此案的重要证据。

只是事情牵扯着乌拉那拉·札兰泰,牵扯到皇后一族,若札兰泰果真是幕后主使,那么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届时,乌拉那拉这上三旗里的老姓儿,可就要削旗籍、去番号,再不复威名。

夜深时,莲心困顿,在暖阁内间的暖榻上小憩。

到了三更天,苏培盛捧着朝服进殿伺候皇上准备上朝的时候,她醒来,揉揉眼睛,身上的锦裙有些皱,也顾不上整理,先过去伺候胤禛洗漱。

一侧的宫婢低着头,却无不在偷眼看着——看皇上闭着眼,任熹妃娘娘用毛巾给他擦脸,又换上朝服,在系腰带的时候,皇上刻意俯下身子,凑到熹妃娘娘的脸颊边亲了一口。两人互相打闹,给暖阁里面添了些浓情蜜意。

这样又过了五日,储秀宫里面突然传出诏命,命札兰泰即刻进宫。

皇后乌拉那拉氏是个恭敛的女子,平素甚少管理中宫,更从未插手过政事,此刻却是破例了。而就在札兰泰进宫又离宫后不久,就有宫婢去往承乾宫。

莲心此刻正躺在榻上看书,昨夜陪着他在暖阁里面批阅奏折,自己待着待着就睡着了,结果被他取笑在梦里呓语,还兼着打鼾。

自己睡相不差,绝不至于那样。一阵嬉闹后,她站在门廊里面,送他去太和殿上早朝。

等她回到承乾宫里,明蔻已经将浴桶和热水备好了。舒舒服服地沐浴之后,换了身衣裳,就在锦榻上补觉。此刻睡足两个时辰,虽是醒了,仍旧不想起来。

玉漱捧着托盘走进来,里面盛着小厨房刚刚做好的午膳,瞧见寝殿里面的帐子虽被绾起来,但床榻上的人还没起来,不由得嗔怪地进去找她。

“每日睡到日上三竿,我看你真是无法无天了!小心哪天皇上不喜欢你了,其他殿里的人找你算后账!”

莲心呵呵地笑着,眯着眼儿,微扬起的脸上含着一抹轻暖和恬静,“那就到时候再说呗,反正现在外面怪冷的,快快,你也赶紧进来!”

莲心说罢,自己往里面缩了缩,掀开被子,让她也躺进来。玉漱不依,莲心伸手拉了一把,就将她整个人拉到榻上。

玉漱被她弄得没了脾气,伸手敲了敲她的头,索性和衣侧卧在软榻上。她的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凉气,莲心只穿着一件薄薄的里衣,挨过去,猛地打了个哆嗦,赶紧将她整个都搂在怀里。

两人窝在一处,捧着一本书,不时传出呵呵的笑声。

“在看什么呢?”

“《西厢记》。”

“这可是禁书啊,好像是讲一对男女私奔的事吧。那男的最后却始乱终弃,啧啧,崔莺莺可真是可怜……”

玉漱说到此,莲心终于忍不住地捧着册子大笑,“原来你早就看过了!”

玉漱被她闹了个大红脸,娇嗔地去搔她的痒。莲心不住地求饶,最后一把搂住她的腰,死也不放开。

“下回不用你去做那些事,待在殿里就好了。你就陪我说说话,或者……做做针黹。要是觉得闷,让明蔻跟着你去御花园里放风筝。”莲心搂着玉漱的肩,将下颌搁在她的颈窝里。

玉漱拍了一下她的手,“说什么疯话,御花园岂是我能去的。而且……只是去小厨房取些膳食,我也有份吃啊。”

莲心往她怀里蹭了蹭,“要不,把你嫁出去吧……”

“还没过上一年,就嫌弃我了呀!”

“早晚都是要嫁人的。只是,你是想在宫里跟我一阵子,还是想出宫回家呢?”莲心轻声问她,然后满怀豪情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膛,“放心吧,现在我们有承乾宫了,又有一个宫妃的称号做依仗,别的做不了主,这事还是能办到的!”

玉漱被她逗笑了,掐了掐她的脸,“看把你美得。”

望着床梁上奢华的金琢墨苏式彩画,玉漱抿了抿唇,有些迷茫地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自从进宫以来,发生了那么多事情,现在也算是风平浪静、苦尽甘来了。你最终博得品阶、万千宠爱于一身,而我则是化险为夷、得以保全。留在宫里面,是陪着你,但若是出宫,就能跟阿玛和额娘团聚了。”

“要不就等有个好身份再说吧,权当是再陪我一阵子。”

莲心似呢喃地在她耳畔轻语,玉漱听到这样的嗓音,不雅地翻了个白眼。不用看,肯定又是睡着了。

转过脸来,玉漱望着已然沉浸在梦中的睡颜,忍不住伸出手,又掐了一下她的脸颊。她的心思自己如何会不知?进宫选秀,本是为着光宗耀祖而来,可事已至此,再无可能。而这几日,她好像正在张罗着让皇上逼吏部尚书张廷玉大人收自己做义女的事情。

她是想自己有个引以为傲的身份,然后再赐婚给一个家世高贵的夫家。

可她想要的,并非是那些啊。

玉漱悄然起身,将莲心搭在自己腰上的手轻轻搁在榻上,“你待我如斯。放心吧,无论如何,我都是不会害你的……”

跪在储秀宫的一刻,有宫婢捧着装满首饰的锦盒给她,玉漱敛身行了个礼,却是没收。

乌拉那拉·贞柔端着茶盏抿了一口,不咸不淡地睨向她,“怎么,良心发现了?药下都下了,还差这一星半点的,只要你向皇上供认出,熹妃跟宫外男人有私情的事,本宫即刻就让你的绿头牌出现在敬事房里,怎么样?”

玉漱咬着唇,“娘娘,奴婢恐怕没有那个能耐让皇上看上。”

乌拉那拉·贞柔哼笑了一声,摇头,“怎么这么没出息!你跟熹妃都是卑微的出身,都是嫡出,熹妃能宠冠后宫,为什么你就不能!”

微薄的阳光洒在殿内雪白的大理石地面上,映出一脉脉錾刻出的花纹,琉璃为丝,凿地成莲,极尽奢华和绮丽。

阳光下,少女的一张脸微微苍白。

乌拉那拉·贞柔俯下身,伸出尖翘的指甲,挑起玉漱的下颌,“啧啧,真是美人在侧花满堂,兰芷入手有余香啊。这个相貌,若是嫁个贩夫走卒,端的是可惜了。再假如……给宫里的老太监做对食呢?”

玉漱紧咬贝齿,眼里含泪,生生打了个冷战。

乌拉那拉·贞柔看着她,眼底流转出一抹蛊惑的光辉,“玉漱,本宫想你进宫来,无外乎就是想为你阿玛争取到更好的仕途前程。你要知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历朝历代,哪个被皇上宠幸的宫妃,家里人不是高官厚禄、加官晋爵的!就连现在那个熹妃,她的阿玛原来不就是个小小的四品典仪么,现在可是今非昔比了,听说,皇上正想给他一个二品官职做呢!”

“莲心的阿玛要加官了?”

“瞧你,可不能这么直呼其名了。人家现在是熹妃,高高在上的熹妃,而你只不过是她殿里的奴才。若是让旁人听见,可是要对你掌嘴的。”

乌拉那拉·贞柔说罢,满意地看到耿佳·玉漱脸上露出一抹嫉恨,朝着身侧招招手,有奴婢将装满首饰的锦盒端来……

“拿着这些,把你自己好好打扮一番。然后你就会知道,论容貌、论身段、论秉性……其实你哪一点都不比那个钮祜禄·莲心差。自己的幸福,要靠自己争取。本宫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姑娘,绝对不会让本宫失望的,对么!”

昂扬起伏的语调,带出一抹森寒靡音。高堂上的女子微微笑着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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