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数四十一小时

“怎么样?”莱姆问。

朗·塞林托合上手机。“他们还是不知道。”他的眼睛朝着莱姆这幢房子的窗外望去,一边不由自主地敲着窗上的玻璃。两只游隼已经回到了屋檐,但是眼睛仍机警地望着中央公园,而不理会窗子上发出的声音,这不太寻常。

莱姆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沮丧,他那张呆滞而汗水淋漓的脸显得很苍白。塞林托是侦查谋杀案件的传奇人物,他一向都非常镇定。无论是安慰被害人的亲友,还是无情地寻找嫌疑犯不在场证明的漏洞,他总是首先专心于自己的工作。但是此刻他的思绪似乎远在天边,和正在威切斯特郡立医院进行手术——或正在死去——的杰里·班克斯在一起。现在是星期六下午的三点钟,而班克斯进手术室已经一个钟头了。

塞林托、萨克斯、莱姆和库珀待在莱姆这幢房子一楼的化验室里。德尔瑞已经离开,前去认定庇护所已经准备妥当,并查看纽约警察局派来替代班克斯的警卫。

他们在机场将受伤的年轻警探抬上救护车——载着断手油漆工死尸的那一辆。那名医护人员厄尔已经不再像以前那么浑了,而是努力地帮血流不止的班克斯止血,并带着苍白而失去意识的警探,匆匆地赶往几英里外的急诊室。

联邦调查局白原一带的探员,用一辆防弹厢型车载着珀西和黑尔,采取迂回的技巧往南驶往曼哈顿。萨克斯则开始进行新的犯罪现场的搜证工作:狙击手的窝藏地点、油漆工的货车,以及棺材舞者的逃亡车辆——一辆承包宴席的厢型车。这辆车子被发现停在距离他杀害油漆工不远的地方,他们猜想,这也是他藏匿开来威切斯特郡那辆车的地点。

然后她带着证物匆匆赶回曼哈顿。

“找到些什么东西?”莱姆问她,库珀也问,“有没有来复枪的子弹?”

萨克斯一边啃咬着自己一片破裂流血的指甲,一边解释:“什么都没有留下,全都是爆破弹。”她看起来受了惊吓,眼神闪烁,像只小鸟一样。

“这就是棺材舞者,不仅伤人性命,连他的证物也会自动销毁。”

萨克斯用手指戳着一个塑料袋。“这是其中一发子弹留下的东西,我从一面墙上把它刮了下来。”

库珀将内装物倒在一个检验瓷盘上,盯着它们。“也是陶制弹头,没有用处的残渣。”

“真是个大混蛋。”塞林托表示。

“棺材舞者非常清楚自己使用的工具。”莱姆说。

门口出现了一些嘈杂的声音,托马斯让两名穿着西装的联邦调查局探员进到了房间,跟在他们后面的是珀西·克莱和布莱特·黑尔。

珀西问塞林托:“他怎么样了?”她那双黑色的眼睛环顾室内,感觉到了迎接着她的那股冷漠,但是她并没有因此而胆怯。“我说的是杰里。”

塞林托并没有回答。

莱姆说:“他还在进行手术。”

她一脸苦恼,一头乱发比今天早晨更加纠结了。

“我希望他没事。”

阿米莉亚转向珀西,冷冷地说:“你说什么?”

“我说,我希望他没事。”

“你希望?”萨克斯朝着她走近几步,原本蹲坐的珀西在她继续说下去的时候站了起来,“现在说这种话太迟了,不是吗?”

“你有什么问题?”

“那才是我应该问你的问题,你害他吃了子弹。”

“喂,警官。”塞林托开口。

珀西沉着地表示:“我没有要他追在我后面。”

“如果不是他的话,你已经没命了。”

“或许吧,这一点我们不能确定。我很抱歉他受了伤,但是……”

“你有多么抱歉?”

“阿米莉亚。”莱姆严厉地说。

“不,我要知道你有多么抱歉。你是否抱歉得愿意流血?如果他不能走路,你是不是愿意帮他推轮椅?如果他死了,你会不会为他念悼文?”

莱姆厉声说:“萨克斯,冷静一点,不是她的错。”

萨克斯击掌,然后用啃秃的手指用力戳着自己的大腿。“不是吗?”

“棺材舞者的脑袋转得比我们更快。”

萨克斯继续瞪着珀西的黑眼珠。“杰里负责照顾你们,当你冲向火线的时候,你认为他应该怎么做?”

“我什么都没想,好吗?我是依照本能行事。”

“天啊!”

“警官,”黑尔表示,“你在压力下表现得或许比我们冷静,但是我们并不习惯被人开枪射击。”

“所以她更应该趴在地上,按我的命令留在她的办公室里面。”

珀西继续说下去的时候,声调似乎变得有些缓慢。“我看到我的飞机遇到危险,所以我做出反应。或许就好像你看到同事受伤一样。”

黑尔表示:“任何一个飞行员都会像她这么做。”

“没错。”莱姆说,“我正要这么说,萨克斯。棺材舞者就是依照这种逻辑在进行攻击。”

但是阿米莉亚·萨克斯并不罢休。“你们原本应该待在庇护所里,你们根本就不应该到机场。”

“那是杰里的错。”莱姆越来越生气,“他没有权力改变路线。”

萨克斯瞥了一眼和班克斯搭档了两年的塞林托,但是他明显地并没有打算站出来为他说话。

“很高兴跟你们聊天。”珀西·克莱冷冰冰地说,一边朝着门口走去,“但是我得回到机场去。”

“什么?”萨克斯倒吸了一口气,“你是不是疯了?”

“那是不可能的事。”一直表现阴郁的塞林托冒出来说。

“本来我为明天的飞行装配飞机的时间就快要不够了,现在还得修理损坏的部分。而既然看起来所有威切斯特郡的有照技工都是懦夫,我只好自己动手了。”

“克莱女士,”塞林托开始说话,“这不是一个好主意。你在庇护所不会有问题,但是我们无法确保你在其他地方的安全。你们在那个地方待到星期一,然后你们……”

“星期一!”她脱口说,“不行,你不明白!我明天晚上必须驾驶那架飞机——运送美国医疗保健的货。”

“不行……”

“有一个问题,”阿米莉亚·萨克斯冷冰冰的声音问,“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还想害死哪些人?”

珀西往前站一步,生气地说:“妈的,我昨天晚上失去了我的丈夫,和我最好的一个员工,我不打算再失去我的公司。你不能告诉我可以或不可以去什么地方,除非我遭到逮捕。”

“很好,”萨克斯说,并突如其来地用手铐将珀西细小的手腕铐住,“你被逮捕了。”

“萨克斯,”莱姆愤怒地叫道,“你在做什么?立刻放开她!”

萨克斯转过去面对他,同样愤怒地吼道:“你是一个平民,你不能命令我做任何事!”

“我可以。”塞林托说。

“不,”她固执地表示,“抓人的是我,警探。你不能阻止我进行逮捕,只有地方检察官才能让案子作废。”

“这是什么闹剧!”珀西喝道,刚才缓慢的声调不见了,又恢复了全部的精神,“你用什么罪名逮捕我?因为我是一名证人吗?”

“指控的罪名是鲁莽地构成危险,如果杰里丧命的话,就会是刑事意外杀人,或者是过失杀人。”

黑尔鼓起勇气,对她表示:“你听我说,我不喜欢你一天以来对珀西说话的方式。如果你逮捕她的话,就必须连我一起逮捕……”

“没问题,”萨克斯回答,然后告诉塞林托,“中尉,我需要你的手铐。”

“警官,闹够了。”他不满地说。

“萨克斯,”莱姆叫道,“我们没有时间来这一套。棺材舞者目前显然还在外面,正在策划另一次攻击。”

“就算你逮捕我,”珀西说,“我只要两个钟头就会被释放。”

“那么在两个小时十分钟之后,你就会没命,而那是你自己的问题……”

“警官,”塞林托生气地表示,“你是让自己置身不利的处境当中。”

“……如果你没有将别人拖下水的习惯。”

“阿米莉亚。”莱姆冷冷地叫道。

她转向他。他大部分的时间都叫她萨克斯,现在叫她的名字,就像是在她脸上掴了一巴掌一样。

链条在珀西骨瘦如柴的手腕上发出叮当的声响。游隼在窗外振动翅膀,除此之外,没有人说半句话。

最后,莱姆用一种通情达理的声调要求她:“请你取下手铐,然后让我和珀西单独谈几分钟。”

萨克斯犹豫不决,她的面孔就像一张毫无表情的面具。

“拜托你,阿米莉亚。”莱姆努力保持着耐性。

她没有说一个字,取下了手铐。

所有的人都依次走了出去。

珀西按摩了一下自己的手腕,然后从口袋里取出酒瓶,啜饮了一口。

“可不可以请你把门关上?”莱姆问萨克斯。

但是她瞪了他一眼,然后继续朝着走廊走出去。是黑尔将沉重的橡木门关上的。

塞林托从玄关再次打电话询问班克斯的状况。他仍然在手术室内,而值班的护士没有办法提供进一步的消息。

萨克斯以微弱的点头来回应这个消息。她走到窗口,俯瞰着莱姆这幢房子的后巷。斜照的光线落在她的手上,她看着已经啃烂的指甲。两根最严重的手指被她用绷带包扎了起来。习惯,她暗忖着,坏习惯……为什么我戒不掉?

塞林托走到她的身旁,仰头看着灰暗的天空。接下来的雷暴雨肯定在所难免了。

“警官。”他轻声地说,不让其他的人听见,“没错,那个女人把事情弄得一团糟。但是你必须了解——她并不是这方面的专家。我们犯的错就是让她把事情弄得一团糟,杰里自己应该很清楚这一点。这件事对我造成的伤害我无法形容。但是他自己搞砸了。”

“不,”她咬牙切齿地说,“你不了解。”

“什么事?”

她能说吗?这件事如此难以启齿。

“是我搞砸了,不是杰里的错。”她转头看着莱姆的房间,“也不是珀西的错,是我的过失。”

“你?操!要不是你和莱姆发现那家伙在机场,他会让所有人都消失。刚才的事不是针对你。”

萨克斯摇头。“我看到……杰里中枪之前,我已经看到了棺材舞者的位置。”

“所以呢?”

“我知道他确切的位置。我已经看到了目标。我……”

见鬼,要说出口还真是困难。

“你在说些什么,警官?”

“他对我开了一枪……哦,我的天啊。我趴在地上,动也不能动。”她的手指消失在她的头发里,一直用力抓得她可以感觉到黏稠的血。住手,妈的。

“所以呢?”塞林托不明白,“每个人都趴在地上,不是吗?我的意思是说,谁不这么做?”

看着窗外,面孔因为惭愧而火热。“他开枪错过之后,我至少有三秒钟的时间可以回击——我知道他正在进行快速射击。我可以在他身上用掉一整排弹夹,但是我却趴在地上舔泥巴。接着,我再也没有站起来的胆量,因为我知道他已经装好了子弹。”

塞林托嘲弄地说:“什么?你因为自己在缺乏掩护的情况下,没有站起来当狙击手的靶子而烦恼?好了,警官……而且,等一等,你佩戴的是值勤用的武器?”

“是的,我……”

“用格洛克射三百码?你别做梦了。”

“我可能打不中他,但是我却可以射到够近的地方,让他趴下来,他就无法开最后一枪,射中杰里。哦,妈的。”她弯起手,看着沾满了血渍的食指,然后又重新开始抓起脑袋。鲜艳的血红色,让她想起了杰里·班克斯周围那一圈云雾一般的鲜血,所以她抓得更用力了。

“警官,我自己绝对不会因为这样的事而失眠。”

她应该怎么解释?目前困扰她的事情,比塞林托知道的还要复杂。莱姆是全纽约,甚至全国最优秀的刑事鉴定专家,她十分崇拜,但是她永远也追不上。不过射击——就像开快车一样——则是她的天赋之一,她无论用哪一只手开枪,都可以超越队里大部分的男女同僚。她可以在众目睽睽之下,射中抛到五十码高的硬币,然后把弯曲的铜板送给她的教女和朋友当礼物。她原本可以救杰里一命——该死,她甚至可能射中那个王八蛋!

她对自己感到十分生气,她对置她于这种处境的珀西感到十分生气。

她也对莱姆感到十分生气。

房门被推开了,珀西出现在门口。她冷冷地看了萨克斯一眼,然后把黑尔叫进去加入他们。他消

失几分钟之后,这一次是黑尔推开门来说:“他要全部的人都回到房间里。”

萨克斯看到他们的时候是这样一种情形:珀西坐在莱姆身边一张破旧的扶手椅上面。她脑中出现一幅荒谬的影像,就好像他们是一对老夫妻一样。

“我们达成协议了。”莱姆宣布,“布莱特和珀西会前往德尔瑞的庇护所,他们会请别人负责修理飞机的事宜。不过不管我们有没有找到棺材舞者,我都同意让她飞明天晚上的班次。”

“如果我逮捕她呢?”萨克斯激昂地表示,“把她带到拘留所?”

她以为莱姆会因此而暴怒——她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是他却理性地回答:“我考虑过这一点,萨克斯。但是我不认为是个好主意,因为会造成更多的暴露——法庭、拘留、运送,棺材舞者会有更多杀掉他们的机会。”

阿米莉亚·萨克斯犹豫了一下,然后点头让步。他是对的,他通常都是对的。不过不论是对是错,他都有他处理事情的方式。她是他的助理,仅此而已;她对他来说,就只是一个员工。

莱姆继续说:“我的想法是这样:我们设一个陷阱。朗,我需要你的帮忙。”

“说吧。”

“珀西和黑尔前往庇护所,但是我要弄得好像他们去的是其他地方一样。我们要弄得非常隆重,非常引人注目。我会选择一个辖区,假装为了安全的理由把他们关在那里。我们会安排一两次没有干扰的全市转播,表示我们将因为安全的理由封闭派出所前面的街道,并清理现场,把所有登记的嫌疑犯送往拘留所。如果我们幸运的话,棺材舞者会透过监听装置收听。如果没有的话,媒体会插播这段新闻,而他可能透过这个渠道获悉。”

“二十号辖区怎么样?”塞林托建议。

在上城西区的二十号辖区?距离莱姆的房子只有几个街区,而他认识该区多名警官。

“没问题,很好。”

萨克斯这时候注意到塞林托的眼神里透露出一股不安。他倾身靠近莱姆的椅子,汗水从他宽大、油腻的前额往下滴,他用一种只有莱姆和萨克斯听得见的声音说:“你确定吗,林肯?我的意思是——你考虑清楚了吗?”

莱姆的眼睛转向珀西,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萨克斯不知道这表示什么,她只知道自己一点都不喜欢。

“是的,”莱姆表示,“我确定。”

但是对萨克斯来说,莱姆一点都不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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