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数二十二小时

就像一座迷宫。

纽约市地铁线延伸的距离超过了两百五十英里,由十多条独立的隧道交织于五个行政区域当中的四个(除了斯塔腾岛之外,不过岛上的居民自己拥有一班颇负盛名的渡轮)。

用一颗卫星在北大西洋寻获一艘迷航船舰的速度,都比林肯的小组在纽约市地铁找出躲藏的两个人来得快。

莱姆、塞林托、萨克斯和库珀,正盯着一张不怎么优雅地贴在墙上的地铁系统图研究。莱姆审视着代表各个路线的不同颜色线条:蓝色通往第八街,绿色到列克星顿,红色到百老汇……

莱姆和这个难缠的系统有过一段特别的关系。他的脊椎就是在一个修筑中的地铁坑道里,被一根断裂的橡木横梁压垮的——当时他刚好叫了一声“啊”,然后弯腰从谋杀案被害人的尸体上捡起一根就像天使的头发一样金黄的纤维。

在这件意外发生之前,地铁在纽约警察局的法医工作当中,早已扮演了重要的角色。莱姆负责侦查资源组的时候,曾经花了许多工夫研究这些路线,因为它们包含了许多的区域,也在经年累月之后,混入了各种不同的建筑材料,所以只要以充分的微量证物为基准,即使不能将一名罪犯和他活动的地区及车站扯上关联,经常也能够连接到某一条特定的地铁线路。莱姆收集地铁的样本已经多年,有些样本的来源可以追溯到一个世纪以前。(十九世纪六十年代,《纽约太阳报》和《美国科学人杂志》的出版人阿尔弗雷德·比奇,实践了他以小型气压管道传送邮件,大型管道运送人员的想法。)

莱姆指令电脑拨了一个号码,没多久之后,就接上了运输管理警察部门的负责人,山姆·霍德雷斯顿。他们就像房屋警署一样,也是正规的纽约市警察,和纽约市警察局没有两样,不过他们的辖区仅局限在运输系统上面。霍德雷斯顿很久以前就认识莱姆了,而莱姆报上姓名之后,可以在对方的沉默当中听见他的脑袋里跳起了踢踏舞;因为就像许多莱姆从前的同事一样,霍德雷斯顿并不知道莱姆已经从死亡的边缘复出。

“我们需不需要关闭某些线路?”霍德雷斯顿听了莱姆简单描述棺材舞者与搭档的事情之后问,“进行实地的搜索?”

塞林托从扩音器里听见他的问题之后,摇了摇头。

莱姆表示同意:“不用了,我们不希望打草惊蛇。不管怎么样,我想他是在一个废弃的地区。”

“停用的车站数量并不多。”霍德雷斯顿说,“但是废置的支线和调车场却有上百个。喂,林肯,你现在怎么样了?我……”

“我很好,山姆,我很好。”莱姆伶俐地回答,就像往常一样转移问题的方向。然后他补充说:“根据我们刚才的讨论,我们认为他们可能一直在步行,不会跑去搭乘地铁,所以猜想他们还在曼哈顿。我们手上有一张地图,需要你来帮我们缩小搜寻的范围。”

“只要我办得到的事情都没问题。”霍德雷斯顿回答。莱姆已经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了。听他的声音,他似乎非常健康强壮。不过莱姆接着心想,如果没有看到他损坏的身体,他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也像是一个奥林匹克的选手一样。

莱姆现在也将萨克斯从庇护所旁边那幢建筑物带回的证物列入考虑,也就是棺材舞者的搭档所留下的证物。

他告诉霍德雷斯顿:“这些泥土的湿度相当高,而且含有长石和石英的成分。”

“我记得你一向热爱你那些泥土,林肯。”

“泥土相当有用。”他答道。然后继续说,“岩石的含量不多,而且都没有爆裂和破损的迹象,不是石灰岩或曼哈顿的云母片岩。所以我们寻找的地方是在市中心。而从老旧木头的颗粒数量来看,可能是接近运河大街一带。”

二十七街以北一带,床岩接近曼哈顿的表层,南边的地表则是泥土、沙粒、黏土,而且非常潮湿。几年前,挖土工人开凿地铁的时候,运河大街一带泥泞的地面泥土涌进了坑道里。清理坑道的时候,所有的工程每天都必须因此暂停两次。用于支撑墙面的木桩,几年下来全都腐朽溃烂,混杂到泥土里面。

霍德雷斯顿对此并不感到乐观。虽然莱姆提供的信息已经缩小了整个范围,但是根据他的解释,这一带十多条连接通道、转运月台以及部分站区,已经停用多年。其中一些就像埃及的坟墓一样已经被封锁或遗忘。阿尔弗雷德·比奇逝世多年之后,工人在建造另外一条地铁的时候穿破了一面墙,发现了他最初建筑的通道以及富丽堂皇的候车室,布置着壁饰、一台大钢琴和一个水族箱。

“他有没有可能住在一个使用中的站区内,或是车站之间的排气通道?”霍德雷斯顿问。

塞林托摇摇头。“不符合他的情况。他有毒瘾,应该会担心藏匿的问题。”

莱姆接着向霍德雷斯顿提起蓝色马赛克砖的事情。

“不可能找出这东西的来源,林肯。我们贴了许多瓷砖,所以到处都可以找得到碎片和泥浆,谁知道他可能在什么地方沾到的?”

“给我一个数目吧,长官,”莱姆说,“我们总共可以盯住几个地点?”

“我想大概有二十个地方。”霍德雷斯顿用他中气十足的声音表示,“或许再少一点。”

“哇。”莱姆抱怨地叫了一声,“好吧,把最可能的地点列成表传给我们吧。”

“没问题。你什么时候需要?”但是没等莱姆回答,霍德雷斯顿就说:“我记得从前的你,你应该是昨天就已经需要了。”

“上星期。”莱姆戏称,并因为霍德雷斯顿还在开玩笑,而不是已开始动笔列表而急躁不已。

五分钟之后,传真机响了起来。托马斯将传真纸固定在莱姆的面前。上面列出了地铁系统里面的十五处地点。“好了,萨克斯,动工吧。”

她点头的时候,塞林托已经开始打电话给霍曼和德尔瑞,让搜寻与监视小组开始行动。莱姆强调地补充:“阿米莉亚,你留在后方,知不知道?你是犯罪现场鉴定人员,记得吧?只是犯罪现场鉴定人员!”

利昂在曼哈顿市中心的人行道边缘坐着,他是个托儿。他旁边是熊人——这个外号是因为他推着一辆装满了玩具熊的推车,据称是为了贩售,但是也只有患了精神病的父母,才会买那些破烂又长了虱子的玩具送给小孩。

利昂和熊人住在一起,意思就是说,他们一起占据了中国城附近的一条巷子,依赖退瓶费、施舍和小偷小摸为生。

“喂,他快死了。”利昂说。

“不是吧,只是在做噩梦。”熊人边回答,边晃动他的推车,就像试图哄那些玩具熊睡觉一样。

“应该花个一毛钱,打电话叫辆救护车吧。”

利昂和熊人正朝着对街一条巷子里看。他们看到的是另外一个流浪汉,一个看起来病怏怏的黑人。尽管他目前昏迷不醒,但是他的脸色显得焦躁而充满了暴戾之气,而他的衣物被扯得稀烂。

“应该打个电话找人来吧。”

“我们过去看一看。”

他们就像老鼠一样,畏首畏尾地穿过街道。

那个男人非常干瘦——或许他已经染上了艾滋病,也就是说他可能因为注射海洛因而被感染——而且污秽不堪。就连利昂和熊人偶尔都会在华盛顿广场公园的喷泉或中央公园的池塘里洗个澡——尽管池里养着乌龟。他穿着一条破烂的牛仔裤、污渍成块的袜子,没穿鞋。身上还套着一件破旧肮脏的外套,上面写着“《猫》——音乐剧”。

他们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利昂企图碰一下“猫”的腿,他在这时候突然抽搐了一下,醒了过来,然后坐起来,用一种十分不友善的奇怪眼光盯着他们。

“你们他妈的是什么人?你们他妈的是什么人?”

“喂,老兄,你没事吧?”他们向后退了好几英尺。

“猫”捧住自己的腹部开始颤抖,久久咳个不停。利昂低声说:“他看起来病得还真他妈的惨。”

“他看来很吓人,我们走吧!”熊人想要回到那辆A&P超市推车的旁边。

“我需要帮忙。”“猫”嘀咕道,“我很痛,老兄。”

“那边有一间诊所……”

“我不能去诊所。”“猫”强硬地表示,就好像他们侮辱了他一样。

所以他有案底。无家可归的人如果病得这么严重还拒绝上诊所的话,表示案底相当严重。是仍未服刑的重大罪行。没错,这家伙是个麻烦。

“我得吃一点药。你们身上有没有?我付你们钱,我有现金。”

通常他们不会相信这种话,不过“猫”是个捡拾空瓶罐的家伙,而且还他妈的行,他们可以看得出这一点。在他的身旁有一个巨大的袋子,里面装满了他从垃圾桶里捡来的汽水和啤酒罐。利昂羡慕地盯着,肯定要花两天的时间才收集得这么多,大概可以换到三十或四十美元。

“我们什么都没有。我的意思是,我们身上没有那种东西。”

“他的意思是药丸。”

“你要不要来一瓶酒?我有一些好酒,先生。我用一瓶和你换这些罐子……”

“猫”挣扎着用一只手臂将自己撑起来。“我不要什么去你妈的酒,我被干了一顿,几个小鬼揍了我,我肚子里有东西被他们打坏了。我觉得不对劲,我得吃药,不是可卡因、海洛因或什么去你妈的酒!我需要一些能够帮我止痛的东西。我得吃药!”他爬了起来,摇摇晃晃地朝着熊人靠过去。

“没有,老兄,我们什么都没有。”

“我最后再问你们一次,你们到底给不给?”他呻吟了一下,抱住自己的肚子。他们很清楚有些毒鬼非常强壮,而这家伙非常高大,不需要半分钟就可以将他们两个人撂倒。

利昂低声对熊人表示:“昨天那个家伙?”

熊人赶紧点头,不过那只是因为害怕而出现的反射动作,他一点都不知道利昂说的到底是谁。

利昂说:“有一个人……你听我说,好吗?昨天有一个人兴高采烈地要卖一些东西给我们,是药丸。”

“没错,兴高采烈。”熊人赶快接着说,就好像确认这个故事之后,“猫”就会平静下来一样,“他一点都不在乎有没人看到他。他只卖药丸,没有可卡因、海洛因、大麻,只有兴奋剂、镇静剂,你叫得出名字的都有。”

“没错,你叫得出名字的都有。”

“我有钱。”“猫”从他肮脏的口袋里,摸出两三张皱巴巴的二十元钞票,“看到没有?这个王八蛋到底在什么地方?”

“在市政府附近,一个旧地铁站……”

“我生病了,老兄。我被揍了一顿。为什么会有人想要揍我?我做了什么事?我就捡几个空罐子而已,结果落得这种下场。妈的!他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熊人迅速地回答,一边皱起眉头,就好像正在努力回想一样,“不对,等一下,他说了几句话。”

“我不记得。”利昂表示。

“你记得……他那时候正在看你的熊。”

“然后他说了几句话。没错、没错,他说他的名字叫做乔之类的,可能是乔迪。”

“没错,就是这个名字,我确定。”

“乔迪。”“猫”重复了一遍,然后擦擦前额,“我去找他!老兄,我得吃药,我病了,老兄。操你妈!我病了。我也操你妈!”

“猫”一边自言自语地呻吟抱怨,一边蹒跚地拖着装满瓶罐的袋子离去之后,利昂和熊人又回到他们的人行道边缘,重新坐下。利昂打开一瓶啤酒,然后他们开始喝了起来。

“不应该对那家伙做这种事。”利昂说。

“谁?”

“乔迪,或不管他叫什么名字。”

“难道你希望那王八蛋一直留在这一带?”熊人说,“他很危险,吓到我了。难道你希望他一直留在这一带?”

“我当然不希望。但是,老兄,你知道……”

“我知道,但是……”

“你一定知道,老兄。”

“对,我知道。把瓶子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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