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辛苦。只要能有机会让玉佛头回归祖国,也不枉我在岐山等了这么多年。”

听到他这一句话,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荒谬的念头。这念头起初荒诞到不值一提,可却在短时间内迅速膨胀,迫使我身体前倾,眼睛死死盯着姬云浮问道:“二十多年以前,您曾经接待过一个叫许和平的人吗?”

姬云浮听到这个名字,唇边露出微笑:“你终于发觉了?”

听到这个答复,我霍然起身,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按照姬云浮刚才所言,凡是持有莲银牛皮笔记,而且又对许一城案有兴趣的人,无论如何都会来岐山找他。而我父亲恰好在二十多年以前,扔下我、我母亲和他的学生,从西安消失了三天。果然他是来岐山见姬云浮的。

换句话说,虽然我父亲从来没提及过,但他也一直默默地调查着许一城案的真相,而且调查方向与我惊人地相似。我感觉自己不仅开始触摸到爷爷的过往,也开始挖掘关于父亲隐秘的一面。

姬云浮善解人意地为我添加了一杯开水,颇为怀念地说道:“许教授那一次来,和你差不多,都是顺着味经书院这根线摸来的。当时我已经小有名气,他就先给我写了一封信,说明情况,说会趁着去西安考察的机会,前来拜访。我当时也很兴奋,那是我第一次接触五脉中人。我们见面以后,谈得十分愉快。你问我为什么会对许一城的事情知道这么多,其实很大一部分资料,是许教授给我的。”

我安静地听着,沉默如我父亲。在我的印象里,他是个寡言少语的人,在家里从不提任何关于爷爷的话题,甚至连古董一类的话题都不说。实在没想到,我父亲不显山不露水地,居然偷偷搜集了那么多资料,而且把调查做到了这地步——可是,他为什么宁可跟一个陌生人沟通,却不肯与家里人谈谈呢?

姬云浮愉快地回忆着他跟我父亲的碰面。他告诉我,我父亲是个温文儒雅的人,和他一见如故,两个人相谈甚欢。“我问过你父亲,是否考虑过回归五脉、寻回佛头、为许一城平反昭雪什么的。你父亲只是叹了口气,说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追之无益,他也不想把这个包袱留给后人,希望就在这一代终结——或者淡忘。”

“所以才会来找你?”

“他一开始到岐山只是为了味经书院的事。但跟我谈完以后,认为像我这样纯粹出于兴趣才来调查的人,没有历史包袱,比他更适合保管真相。于是他倾囊所授,把几乎所有资料交托给我,并说很高兴让许一城这件悬案变成一个单纯的历史研究课题,而不是家族恩怨。”

我闭上眼睛,想象父亲说这番话的样子,他的表情看起来很陌生。

“许教授离开的时候,很高兴,说他终于可以放下这个重担了——我想,这也是他对你绝口不提家族历史的原因吧。”

姬云浮盯着我,语气诚恳。我挪动嘴唇:“我父亲……他还说什么了么?”姬云浮道:“他唯一没给我的资料,是你家珍藏的那两本莲银牛皮笔记。他说这是刚刚得到的先人遗物,无法交给外人,于是我只研究了一下装帧便还给他了,没有翻阅里面内容。我对莲瓣镶银笔记的追查,就是始于此。”

“等一下。”我拦住了他,“你说两本?”

“不错,两本。”

我和木户加奈交换了一下疑惑的眼神。笔记一共三册,当初都被“姊小路永德”收走,一本是《木户笔记》,一本是《素鼎录》,还有一本不知所踪。可听姬云浮的意思,似乎我父亲手中,原本就有两本笔记,而且是才得到不久——说不定,正是因为这两本笔记入手,才促使我父亲有了这趟岐山之行。

“笔记里有什么东西,你父亲没有详细说,估计他也有顾虑。”

“那笔记是加密的,如果你不知道密码,拿到也没用。”我说道。

“我知道是加密的,但若说看不懂,倒未必。”姬云浮双手抱臂靠在书架上,“当时我没办法,但后来我认识了一个高人,跟他聊过笔记加密的事。那个人听了以后,对我说,只要给他点时间,那种程度的密码,根本不堪一破。”

“哗啦”一声,木户加奈手边的杯子被碰倒在地。我陡然想起来什么,表情变得和木户加奈一样激动。

“你说的那个人,他有把握解开笔记密码?”我按捺着快要爆炸的心情,做着确认。姬云浮的表情很古怪:“嗯,以那个人的能力来说,应该差不多吧,不过……”

木户加奈从背包里拿出一叠装订好的纸,这是她从日本那边传真的木户笔记的原本,我手里也有一份。如果那个人真能解开其中内容,可绝对是个天大的突破。

姬云浮也吓了一跳,他可没想到木户加奈居然会把木户笔记随身带过来。他立刻意识到,一个让他研究可以大大迈进一步的机会就摆在眼前,不由得双目圆睁,兴奋得孩子般手舞足蹈。

“那咱们事不宜迟,马上去找他。”他忽然又拍拍脑袋,“哎呀,不行,这样去不行。这样吧,我准备点东西,咱们明天一早就去。”

说完他转身冲入后屋,只剩下我和木户加奈。她捧着水杯,向我展露一个甜美的微笑:“如果这次能够破解笔记就好了,我就有自信能够说服东北亚研究所交还佛头。”

“那也得等那佛头确定是真品才行。”我生硬地回答。“说的也是呢……”木户加奈重新垂下头。我有些不忍,想说点话缓和一下气氛,一张嘴却变成了:“方震知道你在岐山的行踪吗?”

木户加奈道:“他安排了当地官员陪同我,不过被姬桑支开了。”她停了停,又说:“许桑请放心,我不会把你的行踪说出来,因为你是我在中国唯一可信赖的人。”我看着她的大眼睛,在一瞬间忽然意识到,事隔几十年后,许、木户两家的后人再度在岐山重逢,再一次拥有同一个目的,不知算不算一种宿命和轮回。

我伸出右手,与木户加奈简单地握了一下,正色道:“无论如何,希望两家几代人的恩怨,在我们这一代有个了结。”木户加奈咧开嘴笑了,元气十足地“嗯”了一声。这时姬云浮从里屋冲出来,我们两个赶紧把手分开。

当天晚上,姬云浮在家里请我们吃了顿饭,又聊起天来。我发现这个人实在不得了,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尤其是鉴古方面的见识,不输给五脉。而且他态度平和,与之谈话如沐春风,一点压力也无。我们三个人一聊就聊了大半夜,从收藏掌故说到金石碑刻,学了不少东西。我相信,如果跟他多混些日子,我的鉴古水平应该还能更上一层楼,跟五脉正面对决也不是没可能。

“你这么想就错了。”姬云浮道,“鉴古这个行当可不是武侠小说,没那么多一剑封喉的绝招,东西就那几样东西,掌眼就那几招手法,写在纸上,印到书里,所有人都看得到,一点都不神秘。真正重要的,还是经验。同样是蚯蚓走泥纹,一个浸淫瓷器几十年的老专家和一个大学生看出来的信息绝不相同。五脉为什么这么多年声威不坠?靠的不是几本秘籍,而是人才的厚度和经验的累积。”

我听出他有点看不上《素鼎录》的意思,有些不服气。姬云浮笑道:“理论必须要学,经验也必须要有,两手都要硬嘛。有机会,咱们多多交流。”

“你没考虑去北京发展一下?”我又问道。以他的水准,无论国家机构还是私营团体都会抢着要,就算到了海外,这种资深人士也会极受欢迎。木户加奈也表示如果他愿意去日本讲学的话,她可以帮忙安排。

姬云浮在椅子上重新换了个姿势,笑道:“我在岐山待着就够了,外头的世界,翻阅资料是一回事,真的跑出去了又是另外一回事。”

“嗯?”我听他似乎话里有话。

姬云浮压低声音道:“现在鉴古界有一股暗流,形成了造假、鉴假、销假的一个黑色产业链。这条庞大的产业链潜在水面之下,难以把握。五脉虽然是鉴古界的泰山北斗,可在其中的关系,却显得不明不白。其中水太深了,我不想掺和。”

“可五脉的原则,是绝不造赝啊。”我惊道。

姬云浮意味深长地用指头点了点桌面:“大势如此,五脉又如何能独善其身呢?”

我忽然想到刘局让我鉴定的那枚汉印,想必那件几可乱真的赝品,也是这暗流的手笔。如此看来,他们掌握的技术,相当惊人。如果这种级别的赝品大量出现在市场上,可真的是天下大乱了。

姬云浮道:“你知道么?这股鉴古界的暗流,不光是在国内,还与国外有勾结——跟这佛头的案子,还大有关系呢。”

我一瞬间瞪大了眼睛,等着他的下文。

“你还记得,木户有三为什么会来中国么?他是受了‘支那风土会’的委托,而这个研究会曾经出过一本书,叫做《支那骨董账》,里面囊括了他们打算劫往日本的中国古董列表。”

我点点头,这件事木户加奈也曾经提到过。

姬云浮道:“这个研究会,在当时派遣了许多人来中国,木户有三只是其中一个。即使《支那骨董账》的目标只实现了三分之一,我国的损失也是相当惊人的。这个研究会在战后改组成了东北亚研究所,表面上是做学术研究,骨子里还在觊觎中国的文物。我一直怀疑,那股伪古暗流的背后,说不定就有研究所的支持。”

我听到这里,陡然想起来,木户加奈跟东北亚研究所关系匪浅,需要得到他们的首肯,才能拿回佛头,这其中的渊源,可有点说不清、道不明。我看了一眼木户加奈,她神色如常,对姬云浮的说法并没反驳或辩解。

“如果能拿到《支那骨董账》就好了,我们中国流失了多少东西,便可一目了然。”姬云浮拍着窗边的无线电台,深深感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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