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坏消息。”我抓起一把土,松开手掌,慢慢让它滑落。这泥土黏性很大,沾在手上不掉下来,好像长在手上的疮疤一样。钟爱华看我的笑容诡异,不由得紧张起来。

“现在咱们藏身的这个土堆,不是一般的泥土,而是墓葬土,埋过死人的。”我似笑非笑。

钟爱华的脸色急遽变化,他拼命与自己的面部肌肉搏斗,有那么一瞬间差点要吐出来。此时汽车已经上了公路,速度慢慢提升上去。土堆的形状随着车身抖动而缓缓变化着,仿佛里面随时会有苍白的手臂或头颅破土而出。钟爱华坚持了一阵,实在无法承受这种心理压力,四肢一撑,整个身子从土里抬出来,把苫布拱起一个大包。

“他们……他们运这东西干吗?盗墓?”钟爱华战战兢兢地问道,尽量让自己不接触到这些泥土。

“不,这是为了做旧。”

反正这车子要半夜才到,路上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有必要为这个愣头青上上课,不枉他崇拜我一回。

鉴定文物的一个重要手段,是看器物缝隙里残留的土壤颗粒。一件东西在土里埋得久了,会和周围的土壤产生种种化学变化。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埋设手段、不同的材质,变化都不同。只要检验颗粒成分,大致就能判断出其真伪。这种特征是经年累月形成,很难做旧——所以造假者们就想了一个办法,去找盗墓贼合作。盗墓贼挖开一座坟墓,偷了里面的明器,而挖出来的那些几百年老土,就被这些人给收走了。他们不动明器,只收土,有点买椟还珠的意思,所以叫“买椟”。老土弄回来以后,堆到一个坑里——不同年代的不能混堆——然后再把赝品埋进去,浇上催化剂,这叫“焖锅”。一般埋上几年,这老土跟新器就粘紧了,破绽就算是给抹平了。

钟爱华听得瞠目结舌,甚至连害怕都忘了:“没想到,居然还有这种手段!这些造假的可真想得出来。”

我舒舒服服地躺在土里,双手枕在脑后勺,眯起眼睛道:“不要小看这些造假的,他们才是真正站在时代最前沿的人。我告诉你吧,最新的科技成果,总是先被造假者利用,然后才会被鉴定师掌握。我们这些鉴定者,永远是落后于造假者一步。”

“那岂不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没错,所以真品和赝品之间的斗争,永远不会停止,就算是到了二十一、二十二世纪,这事也完不了。”

“但您不会因此放弃,对吧?”

“正确的事情,总得有人去做。你当记者的责任是揭露真相,我们鉴宝的责任,就是去伪存真。这是我们许家的宿命,也是我的职责。”我望着眼前的苫布,若有所思。忽然“喀嚓”一声,又是白光闪过,原来是钟爱华拿起相机给我拍了一张。我笑了笑,问这种环境你能拍出什么,钟爱华道:“您刚才说那话的时候,实在太帅了,我得拍一张。说不定以后给五脉修史,这一张也是历史文献呢!”

车子的速度忽然变快了一些,估计是小六在反光镜里看到车后白光一闪,更加害怕了吧?

“给五脉修史?听起来你似乎对五脉的历史很热心嘛。”我随口问道。钟爱华一听这个,立刻就精神了,当下也顾不得这泥土邪性,趴下来得意洋洋地说道:“那当然了,关于明眼梅花的资料,我可搜集了不少。明清的、民国的、建国后的,挖出不少有意思的东西。您都不知道吧?如今五脉的掌门人,和我们郑州可是还渊源颇深呢。”

“刘一鸣?”我心里一颤,“他跟郑州有什么渊源?”

这个老头子的神秘程度,其实不比老朝奉差,总是若隐若现,极难捉摸。我没在五脉待过,只偶尔听黄烟烟半带讥讽地提过,说刘老爷子当年也是个不世出的天才,可惜一副玲珑心思没用在鉴古上,全用在玩手段上了。不过烟烟也不知道具体详情,五脉老一辈的人嘴都特别严,极少谈论过去的事情。

钟爱华脖子一探,半是得意道:“这段掌故,知道的人已经不多了。我也是费了好大力气,才从好几个当事人嘴里采访拼凑出来的。”“别卖关子了,快说来听听。”我催促道,跟钟爱华说话真是省心,只要稍加撺掇,他自己就把话全倒出来了。

我看看车外,依然一片漆黑。反正距离目的地还远呢,权当闲聊一样听听也不错。我对刘一鸣很好奇,甚至还有一点疑问。刘一鸣一直阻止我来郑州调查,会不会也是因为当年在郑州发生的事情呢?

钟爱华侧过身去,单手支地,侃侃而谈:“那还是抗战刚结束时候的事了。五脉掌门之位空悬,五脉里的红字门和黄字门都想争这个位子,互不相让。两门的实力旗鼓相当,斗了几次都不分胜负。为了避免内耗过大,五脉和京城鉴古界的几位耆宿前辈出面,让红黄二门订立一个赌约。当时因为战乱,五脉在各地的影响力急遽下降,亟需收复失地。所以红黄二门各出一人,分赴河南、陕西两个文物大省。哪一门能拿下重镇,哪一门的人来做掌门——这就是当时古董界盛传一时的‘豫陕之约’。没想到的是,红字门和黄字门都没出动老一辈,不约而同地派出两个年轻人。红字门的是刘一鸣,黄字门的则叫黄克武,都是不世出的天才。经过抓阄,刘去西安,黄来我们郑州。”

听到这俩人名,我眼皮一跳,心想这小子到底什么来历,真的只是刚毕业的小记者吗?这些事别说我,估计烟烟都没听过。我开口问道:“怎么不是刘一鸣来郑州?”

“哎呀,我这还没说完呢。”钟爱华对我打断他的话很不满。他说起这些掌故,就和小女生谈起港台明星一样,两眼放光。我听到熟悉的人名从一个愣头青嘴里说出来,感觉还真挺奇妙的。

“那时候抗战刚结束,古董在河南民间散落极多,市场非常混乱。黄克武这个人,嫉恶如仇,手段苛烈,身上还带着功夫。他到了河南以后,有心快刀斩乱麻,一口气接连挑了好几家有名的铺子,寻回了五六件文物,声威大振。河南古玩界的人非常紧张,七家古董大铺的掌柜联手在郑州最有名的饭庄豫顺楼办了个赏珍会,请黄克武出席,意图钳制他的滔天气焰。”

我悠然神往,回想黄老爷子当年的风采。原来黄克武从那时候开始,就是一身胆气。这人不懂怀柔之道,强横无前,难怪郑州古董界要反弹了。只是不知道这个赏珍会到底是个什么来历,怎么能遏制住黄克武?

钟爱华看出了我的疑问,挠挠头道:“我不是很懂古董啦。不过听家里老人说,这赏珍会也叫斗珍会,是河南地界的传统。我猜啊,可能是双方以自己的收藏为筹码,考较彼此的鉴别功力。斗法很多,什么隔板猜枚、白鹤献寿、灵猿攀枝、百步穿杨。玩这个,眼光、身家、手段、胆识,少一样都不行。一不留神,可能一下就把性命都给赔进去。”

我“嗯”了一声。这个赏珍会,想必和北京这边的斗口差不多,只不过难度更大,赌注更高。从前玩古董的都是文人雅士,不会把鉴古搞得跟武夫决斗似的。到了民国乱世,人眼见血见多了,举世都是戾气,才有了这些好勇斗狠的规矩。那些白鹤献寿、隔板猜枚的花样,应该是鉴宝时的限定条件。

“黄克武一个人独抗七家商铺,可真是赵子龙单骑闯曹营啊!”我啧啧称赞道。

钟爱华也是一脸神往:“孤胆英雄,单刀赴会。这等豪气,至今想起来还是叫人热血沸腾!”

“那么这场赏珍会上发生了什么?”

钟爱华露出遗憾神色:“那天晚上在豫顺楼赏珍会的具体细节,我不知道。当时连豫顺楼的掌柜都被赶到了楼下,谁也不许上去。我只知道一开始黄克武大占上风,连破十宝。七家大商铺的掌柜抵挡不住,连夜从开封请来一位绰号阴阳眼的高人,上了三楼,与黄克武斗了一出刀山火海。”

我不知道“刀山火海”是个什么斗法,但光听这名字就是凶险非常。

钟爱华道:“具体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总之……据说这位高人以绝大代价,终于逼住了黄克武。黄克武之前话说得太满,只得黯然下了豫顺楼,连夜返回北平。而刘一鸣那时早已收复陕西群雄,在五脉恭候大驾。这掌门之位,自然就落到了红字门手里。”

“那个高人是谁?”我好奇地问道。

“这人什么来历,什么身份,没人知道。唯独有一点尽人皆知,他天生一对阴阳眼,能看透黄泉来路。你想啊,这古玩都是死人用过,别人都是靠看纹饰,看质地,人家能跟死人沟通,哪朝哪代的,一问就知道了。”

“这纯属扯淡。你当记者,可不要信这些封建迷信。”

我缓缓把有些酸麻的身子换了个姿势,长长出了一口气。原来刘黄二家的恩怨,是从那时候起来的。而河南至今对五脉不甚感冒,也是从那时候种下的因果。事隔多年,我居然趴在一辆运送墓土的车上听到这些渊源,世事种种,因缘经纬,可委实奇妙得紧。

钟爱华憾道:“可惜阴阳眼当天回到开封就死了,那七位老掌柜如今也都过世了,亲历者只剩黄克武一个人,我千辛万苦,只从旁人口中搜集到这点线索,再详细的故事,恐怕只能去北京问那位黄老爷子了。”

“你对这些掌故,怎么这么执着?”我对钟爱华刮目相看。古董行当内,知道这些旧事的人都不多,他一个圈外的年轻后生,居然花这么大心血去搜访,不得不赞一句用心。

钟爱华道:“我有个舅舅,是安阳考古队的。他每次来探望我,都给我带点他挖的小玩意儿,骨针呀、碎陶片呀、小石刀什么的,每一件礼物背后都还有故事。我对古董的兴趣,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后来我舅舅有一次收购文物,一时走眼误买了赝品,被单位批评,怀疑他贪污货款。他那个人很好面子,居然自尽以表清白……唉,所以我早早就决定了,一定要让这些做假货的人付出代价。可惜我没有鉴宝的天分,只能选择当记者了。”

钟爱华说到这里,攥紧了拳头,一脸愤恨。

这家伙的鉴宝水平不值一提,但做记者还真是颇有天分,尤其难得的是对真相有着如此执着的追求,这份嗅觉和执念却难得得很。假以时日,恐怕会是个厉害的家伙,说不定又是一个姬云浮。想到姬云浮,我心中不由得一黯。

“你放心吧,以我爷爷的名义发誓,我一定会揪出造假者的幕后黑手。”我郑重其事地说。

“那就这么说定了啊!”

两只沾满了墓土的手在黑暗中握了握。

就在这时候,车子速度忽然降了下来。我悄悄掀开苫布一角,这附近月色不错,我能勉强看清周围的环境。车子已经下了公路,顺着一条田间土路向前开去,一路颠簸不已。远远地可见到一个村庄,绝大部分屋子都已经沉入黑暗中,但村口朝着这个方向,星星点点有几个手电在晃动着。

这大概就是他们的目的地了。我心里一阵激动,现在距离老朝奉,又近了一步。

我暗暗告诉钟爱华,现在差不多可以跳车了,别等到车子进了村,卸车的人在四周一围,可就跑不了了。现在车速很慢,两边又都是农田,麦子长得很茂盛,正适合跳车。我和他抓准一个卡车转弯减速的机会,先后跳了下去,然后一个打滚滚进麦田,身子趴在地上。

司机没发现有人跳车,继续朝前开去。我们俩等到车子开远,猫着腰一路从麦田里趟过去,故意划了一道弧线,从另外一个方向钻进了村子。

月光很亮,不用仔细辨认也能看清环境。这村子估计是老自然村,欠缺规划,里面大多是红砖瓦房,也夹杂着几间歪歪斜斜的土坯屋,东一间,西一间,非常散乱。房屋之间的巷道跟迷宫差不多,又狭窄又弯弯绕绕,路面的泥土保持着雨天被拖拉机碾过的形状,向两侧翻卷如浪花,走起来深一脚、浅一脚。

这时候大部分村民都已经睡去了,四周静悄悄的,连狗叫的声音都没有,只有一股混杂着秸秆和猪粪的味道从脚下黝黑的泥中散发出来。钟爱华问我下一步该怎么办。我却推了推他,说你自己看吧。

我站在路中间,指给他位于右侧的一间农家小院。院子外长满青苔的土坯墙壁很低,发情的公猪甚至可以一跃而过。钟爱华趴在墙头往里看去,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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