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州电视台记者第一时间报道了此事件。

“毋庸置疑,这是建国以来,本市发生的最为严重的刑事案件之一。”

镜头里出现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微胖,中等身材,画面的背景是桐州市中级人民法院的办公大厅。

这是法院副院长,他所说的案件是指“4.11重大杀人案”。

此事如今已街知巷闻。

犯罪嫌疑人洪胜,将三对夫妻囚禁于地下室内,从他们的头顶上,用注射器注入几百枚蝴蝶卵。卵吸食大脑,发育成幼虫之后,像蛆一样顶破头皮,爬满受害人的整个头顶,极为可怖。

警方接到匿名举报之后,在他家门口,将企图再次出门抛弃肢解尸体的洪胜逮个正着,人赃俱获。

获捕之后的嫌疑人,三缄其口,拒不交代杀人过程及动机,使得审讯工作一度陷入僵局。直至一个月前,突然峰回路转,这个神经病开始对其犯罪事实供认不讳。

有证据表明,这是一个以网络为联系平台的换妻俱乐部,被害的三对夫妻均为俱乐部成员。此外,根据洪胜交代,警方已从树林、人工湖、山坡等地挖掘出,先前被丢弃掩埋的尸块。经死者家属辨认,确为洪胜交代的受害人无误。

此案于今日,进行一审判决。因涉及敏感话题,为保护受害人家属隐私,法院选择非公开审理。社会民众及媒体,一律不得进入旁听。

“我们将在法院门口等待审判结果,第一时间报道本案的最新进展。”电视台记者对着镜头如是说。

三十四岁的行为学家肖海清关上电视。

她对这一天期盼已久。

儿子在卧室里喊她。因为已过上班时间,儿子以为妈妈今天不上班。

肖海清的儿子今年五岁,刚学会说话不久,这一阶段,正是热衷模棱两可表达自己观点的年龄。比方说肖海清出门,儿子会叮嘱说,妈妈要小心点,否则会出车祸的!

肖海清哭笑不得,但觉得这样很好。对于她所学的专业来说,儿童般的直接,恰恰是她研究的目的。

随着年纪的增长,人类会学着适应周围的环境,并根据一些约定俗成,规范自己的行为,并将其称为社会性。仍以那句叮嘱为例解释,成年人即使再委婉含蓄的说法,其意义是与儿子一样的。

这是人和动物行为上的区别。

有趣的是,这种行为并不是恒一不变的,几乎压倒一片的观点都认为,行为是人类第二层衣服,就像西装和短裤区分商人和运动员一样,不同性格背景的人,会以不同的表象行为,来表达——可能完全相同的意义。

在同一个饭桌,我们从人们剔牙的动作上,基本就可以判断出此人的大致背景及社会地位。

肖海清的研究方法,正是打破这种传统,反其道而行之的更深一步。

前不久她刚刚发表一篇实验后的论文,《无意识行为研究》。实验中,她选取了二十名文化程度从小学到博士的人,作为研究对象。职业遍布农民、企业家、公务员、警察、记者、作家等等,十男十女。

研究对象被要求,在一个类似于卧室的温馨场合中,按页仔细翻阅装订成册的风景画,在第二十九页突然出现食人鳄鱼解剖后腹内的尸体画面,并记录下各人的反应。

结果既合情合理又出人意料,大部分人都对此做出了程度不一的无意识行为:皱眉、深呼吸、挠头、尖叫,甚至还有个男生轻声的嘀咕了一句:我操。

唯独只有一个小学文化的拾荒者,以及拥有双料博士的科研所年轻女教授,表情漠然,没有任何反应。

起先一直被看好的医生,则摸了摸下巴。

肖海清文章里写道,就行为学的角度而言,上述实验中,所有人都会、也都应感到恐惧和突兀,但表现形式是多种多样的(无行为也是表现形式的一种)。在这里,无意识的行为往往比有意识行为,能透露出更多的信息。它不会像“剔牙”一样,一目了然的就把人分成三六九等;但却能使人类复杂的内心情感赫然眼前,哪怕只是冰山一角。

这种无意识行为,往往能超越教育背景、社会身份、年纪、性别等等一切社会赋予的“人的涵义”,而使人回归到原始状态,像儿童一样表达自己的内心。

肖海清还提出了将此运用于犯罪心理研究的设想——特别是重刑犯,由此卸下罪犯的伪装,真正进入其扭曲病态的心理。

肖海清的工作是在桐州公安大学任教《犯罪心理学》及《行为医学》。因为此文的发表,在上级领导的支持下,一致认为,将洪胜这一变态杀手作为临床实验,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然而遗憾的是,在与洪胜的前几次交锋中,并没有得到预想的效果。

外界的看法是,肖海清的介入,使得局面有了根本性的扭转——洪胜开口说话了。但她自己心知肚明,实情并非如此。

并且,时至今日,洪胜也只交代了他那匪夷所思的杀人手法(这点其实不说,法医也有办法找到真相),而对其杀人动机依旧只字未提。

当然,按照我国不唯口供论的审判原则,以现在所掌握的证据,即使洪胜什么都不说,照样可以将其绳之于法。但对于这样的罪犯“逮了就毙”的话,那么肖海清以及她所代表的专业,也就没有存在理由。

“起码应该多了解他,并以此多写两篇论文,作为他临终前对我国‘犯罪心理学’所做出的贡献。”

肖海清和洪胜的第一次单独见面,是在警察局的审讯室里。

任何罪犯的犯罪起源,都有着极为复杂的心理诱因。

肖海清接到此案的第一反应,是推断他过去的婚姻生活出现了问题。很明显,促使他一口气杀掉三对夫妻,这种问题绝不是星期天“谁先起床买早饭之类”的斗嘴。

和所有的文艺作品中变态杀手一样,洪胜看上去文质彬彬,戴一副金丝边眼镜,结实但绝谈不上强壮的肌肉,在一米七八左右的身高中,匀称的分布。

生活和电影一样出人意料,桌上洪胜的档案里,记载了一份“绝不可能会去杀人”的简历:连续三届桐州市少年奥林匹克物理竞赛二等奖;被保送全国重点X大,就读物理学专业;四年后以优异的成绩,进入名创电子任第二科研小组研究员;五年后他所发明的“变电压三极管”,在全国青年科技创新奖荣获金奖……

在此期间,洪胜与其大学同学张静成婚。

简单的说,眼前的这个杀人犯,生活殷实,隶属中产阶级,如今却像做实验一样杀害了6个活生生的人,来毁掉他完全有可能“声名显赫”的前途?

只有一点,肖海清没有猜错,有信息表明,即使洪胜和张静尚未离婚,但早就名存实亡。

肖海清低头看着早已烂熟在心的档案,沉默了五分钟之后,突然开始了她的对话,“你好!”

“你就是他们所说的专家?”这句话语气平淡,没有蔑视的成分。肖海清观察到洪胜手指、嘴角、眼角在自己突兀的问候下,并没有任何反应。

“清晨——”洪胜略作思考,“或者昨天,你刚刚做完家务;有个不大的孩子,男孩,我想大约是在四五岁左右。”洪胜改变了谈话的节奏,让肖海清感到吃惊的是,洪胜同样也在观察自己。

肖海清没有将惊诧的情绪外露,“如果不介意,我想我们的对话是否可以录音?”

“不介意!”洪胜礼貌的回答。

肖海清伸手打开桌边的录音笔,并暗中打量自己可视的身体部分,左手无名指上有淡淡的戒痕,昨天,保姆临时请假,肖海清在清洗衣服的时候,把戒指脱放在床头柜;右边胸口的外衣上,有零星喷射状的奶渍,那是早上儿子喝奶时,一口呛到剧烈咳嗽的结果。肖海清想,之所以洪胜判断自己的孩子四五岁,还是戒痕露出的马脚,新婚的妻子是不会忘记定情信物的,而结婚有一定年头的妇女,将结婚戒指收在首饰盒里,是最多的选择。

至于为什么洪胜会认为是男孩,肖海清想不到,身上一定还有连自己也忽略掉的细节。

尽管已做好心理准备,肖海清还是意识到,眼前的这个男人,比他想象中要难对付的多。

如果这是朋友间的聚会,以洪胜的智商,起码肖海清不会过于吃惊。但要知道这是重刑犯,如果他到现在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即将面临的死刑,那就太天真未泯了。

肖海清见过很多死刑犯临刑前的表现。眼神空洞无物者有;歇斯底里者有;悲恸欲绝悔恨万分者有;但像洪胜这样,此情此景下,还有功夫通过细微观察来判断对方生活的蛛丝马迹,还是第一次见。这就犹如地动山摇的地震中,逃命者首先关心的是晾在窗外的一双袜子一样,让人费解。

“别把我当专家,我今天来只是像朋友一样的随便聊聊。”肖海清微笑着说。

“聊聊当然可以!——不过你不觉得这样的开场,很落俗套吗?”

这是飞来的第二颗子弹。

“如果你认为可以让我开口,实在是痴心妄想。”洪胜说这句话依旧镇定,语气平淡,没有逻辑重音,就似和尚在诵读一句经书,没有任何情绪的外露。

“正如你所说,我确实有一个五岁的儿子,家庭美满。”肖海清决定换一种沟通方式。

这招显然是奏效的,肖海清观察到洪胜细微的变化,他变化了眨眼的频率,短时间内连续眨眼两次,这从行为学角度的分析,可认为他对眼前发生的情境感到质疑。

“我很佩服你的胆略,你们这一行,敢于向罪犯承认家庭信息的实在屈指可数,我是说,你就不怕我的报复,要知道,你对我可是一无所知。”

肖海清举起手边的档案笑笑,“也不能说完全一无所知。”

“你要认为纸上那些如同中学生作文一样流于表面的记载,可以代表我的一切,你今天就不会坐在对面,绞尽脑汁的想我开口说话了!或许——我是一个犯罪团伙,我的伙伴现在就在看守所的门口,不出今天他就会知道你是不是在说谎?”

“你是在威胁我吗?”肖海清盯着洪胜,眼神既不威严也不示弱,过了一会“好吧,我承认这并不是一个很好的开端。”

肖海清决定不兜圈子。

“我不是警察,和警方没有任何关系,我之所以能够坐在这里,是因为我做的研究课题,我想这也是为什么他们称我为专家的原因。我的专业是行为学,研究的对象是人,而我唯一的研究方法只不过是和人聊天!”

洪胜打量着肖海清。

肖海清乘热打铁的接着说:“对我而言,我感兴趣的是你这个人,而不是这件案子。”她伸手关掉录音笔,低声说:

“如果你配合完成我的研究,我可以让你在这段时间获得意想不到的好处,比方,比方说几包好烟,”肖海清注意到洪胜右手食指端有微黄的烟渍,“每天的水果,即时的报纸,甚至还可以让你见见你想见的人;或者在用过晚餐之后,在看守所的大院里散散步!——你知道的,我在看守所里人脉很广,而且即使你现在什么也不说,结局还是一样。在最后几天,为什么不好好享受下人生呢?!”

洪胜依旧看着肖海清,似乎他在琢磨这场交易。

“你和他们不一样!”洪胜顿了顿,“尽管你不信,但我还是要说,人不是我杀的!”

“我没有说不信,在你打破沉默之前,他们只能相信事实。”肖海清在这里用到了“我”和“他们”,来进一步取得洪胜的信任。

“我需要一个条件,”思考了一会,洪胜说道,“还有——现在就要一支烟。”

“可以!”肖海清满意的冲着天花板上吊下的摄像头,做了一个抽烟的示意动作。不一会,进来一个年轻人,在桌上放上一包开启的烟,上面搭着打火机。

洪胜点上一棵,随即喷出烟。

约莫半支烟的功夫,洪胜保持着沉默。

肖海清没有打扰他。

半支烟后,洪胜探过上半身。

肖海清:“说你的条件!”

洪胜压着嗓子说:“我想杀了你儿子!”

肖海清皱了皱眉,随即意识到陷入了洪胜的圈套。

洪胜胜利的表情溢于言表,“你害怕了吗?是不是后悔刚才承认你有个儿子?你猜我会如何去杀害他。我会给他穿一件紧身栓死的铁皮衣服,当他的身体发育长大,是会冲破铁皮外表?还是铁皮会镶入肉体?抑或停止生长,从此成为一个侏儒?我实在很想知道这种做法的结局!”洪胜放声大笑。

肖海清竭力抑制住自己翻滚的内心,面无表情的看着洪胜。

尽管肖海清不愿意,但她不得不承认,在和洪胜的第一次交锋中,自己是失败的。那天出了看守所之后,开车在中心公园足足绕了两个圈子,确定无人跟踪,肖海

清才回到家中。

洪胜说得没错,她有点后悔以“家庭信息”来破冰。这种做法确实欠妥,要不是对象特殊,也不会留下这样的顾虑。即使她知道,洪胜的威胁落实可能性极低,但也不得不有所紧张。按照某人的名言:我知道这没什么,可你让我怎么能不去想?

儿子还在卧室。肖海清把儿子拖起床,穿上衣服,然后丢了本漫画在床上。在卫生间里,听到儿子在叫,“妈妈,我饿了!”

肖海清一边对着镜子上妆,一边回答,“等等,小芳阿姨马上就到了。”

今天肖海清可以晚出门一小时,她让保姆也晚到一小时。平常这时候,小家伙已经吃上早点,喝上牛奶了,今天迟了一小时,已经开始有哇哇叫的苗头了。

肖海清抹完妆,向后退了几步。

镜子里的自己头发被盘在脑后,用了黑色的普通皮筋;穿了一件灰色的职业装,普通,既不时髦,也不落伍。有些严谨,酷似银行小姐的职业装,是都市白领标配的那种款式。

衣服和裤子都是昨晚刚从干洗店熨烫后拿来的。拿回来后就一直挂在客厅。肖海清没有把它挂进衣橱——为防止衣橱里的尘埃沾染上去。

她绝对不允许自己再带一点家庭的气味去和洪胜碰面,哪怕是樟脑丸的味道。

肖海清摘下了耳环、项链、手表,任何一件佩戴物,最后是戒指,想了想,最终还是取了下来。

细节上应该没有破绽了吧?

她仔细又端详了一遍,向朝镜子探探身子,拍拍左边衣领,那里有一根细小的头发。

门铃在响,保姆带着稀饭和鸡蛋走了进来。

“别忘了给他喝牛奶!”肖海清临出门的时候,对小芳说。

在见一个人之前,如此处心积虑的准备,肖海清还是第一次,更何况对方还是个罪犯?!

与其说肖海清使得审讯工作峰回路转,不如讲洪胜的前妻张静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这点肖海清比谁都清楚。

肖海清记得在初见洪胜的第二天,她接到了刑警队长李明的电话。

“或许这跟你没什么关系,但我想还是告诉你一声,洪胜的子妻想见他。”

像洪胜这样的重刑犯,羁押期间是不允许亲属探访的。肖海清却知道这可能是个突破口。就算张静这时候不出现,她也早有打算要去拜访这个女人。

张静和洪胜结婚4年,从大学时期就相识相恋,算起来也是半个青梅竹马。

“我并不了解他!”等到肖海清见到张静之后,才知道自己的算盘并不如意。

“你不了解他?那为什么还要嫁给他?”在简短的寒暄之后,肖海清开始了谈话。

“因为我爱他!”张静的直言不讳,让肖海清有些吃惊。眼前这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女人,却像韩剧女主角那般,有着盲目热恋一个男人的激情。

很明显,张静并不是那种娇媚的女人,不是那种拥有连续涨停的诱人外表,明知凶险,依然引得众人追捧的女人。

她发髻盘在脑后,整体衣装的造型成O型状,配着一个并不夸张的拉夫领,这正是内敛低调的性格外露。

在肖海清的理解中,这是一个传统中国女性,在现代生活的快节奏和浮躁的影响下,自然外露的正常欲望——爱的欲望。

肖海清注意到她的逻辑重音,放在“因为”和“爱”上,符合此时的语境,但语气过重,使得整句话听起来像莎士比亚的舞台剧。

但恰恰是这样的矫揉造作,让肖海清判断这个不擅长伪装自己的女人,急切想要表达真实的想法。

简言之,这句话的可信性是极高的。

当然,这势必一开局就推翻肖海清对于洪胜因为妻子背叛,而导致杀人行为的最初设想。但肖海清并不气馁。她也从没有奢望会如此轻而易举的进入一个变态杀手的内心世界。

“既然如此怎么会分居呢?”张静比洪胜要容易对付的多,肖海清知道如何丝丝入扣的盘问来获得想要的信息。

“因为,因为一些生活习惯问题!”肖海清立即发现张静在说谎,张静说这句话时闪烁其辞,眼神飘离,并有短暂的停顿。

很明显,她在思索敷衍的理由。

真实情况绝不如她所说。

沉默了一会,“你们有孩子吗?”肖海清问道。

她当然知道他们没有孩子,这只不过是一个伎俩。说谎并不是好的现象。不擅长伪装的人,往往更为敏感,稍有风吹草动就会缩进龟壳里。肖海清这个问题很可能,触及到张静的神经末梢。

她打算把气氛缓一缓。

张静的眼里闪过一丝光芒,又迅速的暗淡下去,并再次游离眼神来掩饰自己的这种波动。肖海清发现,这可能才是问题的症结所在。

“没有!他不想要,我——也不想!”

肖海清并不认为这是张静想要表达的本身。对于传统的中国女性而言,家庭往往是生命的全部,而没有孩子,压根就不能算是拥有家庭。在这点上,肖海清并不相信张静会和自己不同。

“为什么不要一个呢?我是说,或许有了孩子,你们就不会弄得像现在那么僵,他也不会去做出,做出那样的事!”

“说实话,我不相信他会杀人,尽管我不了解他,但我知道他不会杀人。只要你和他共同生活过一段时间,你就知道,他不是那种人。我觉得这和了解不了解没什么关系,而是一种常识。你不了解一个人,不一定知道他会去做什么,但或许会知道他不会去做什么。这是一种感觉,我说不上来,比方说河马的外表再凶神恶煞,你也知道它不可能去猎杀一头麋鹿,这就是食草动物的共性。洪胜身上就有着类似的共性。但是谁知道呢——谁知道人会发生什么变化?”

“能说说你们是怎么开始的吗?”肖海清微笑着鼓励张静说下去,似乎谈论自己爱着的男人,总是女人的天性。

张静的脸上明显露出了轻松,“我们是大学同学。那时候,我是说那时候,年轻人还不像如今那样奔放。相互爱慕的男生女生,只敢偷偷的注视对方。洪胜是那种,望一眼就难以平静的男生。他吸引人的地方,不是肤浅的阳光少年般的帅气;也不是故作成熟的少年老成;当然更不是巧言令色取欢于女生的油滑;他吸引人的地方,怎么说呢——是一种,一种‘矛盾’。

“他是各种矛盾的结合体:与生俱来的忧郁气质,你很难想象他在学校礼堂滔滔不绝演讲时的激情;当你认为他是个开朗乐观的青年时,他又可以羞涩的躲在墙角里,整整一个月埋头于自己的个人世界中;他连续几个学期,获得奖学金,却又像坏孩子一样逃了三个月的课,去了云南,要不是钟爱他的老师力保,险些被退学;他可以连续半年,每顿午餐吃同一种食物,也可以在半年之后,从此对这种食物不闻不问。

“他就像一部推理小说,引人入胜,结局总能让人在‘倒吸凉气’中,获得酣畅淋漓的文艺享受……

“总之,他是非常带劲的家伙!”张静的表情中流露出女性原始欲望的野性。

“然而——”随着这一转折的词汇,张静那种野性像小兔一样,慌张的逃进了内心森林的深处。

这一行为上的细节,肖海清当然没有放过,她突然反应过来,他们离婚的终极原因,当然不是她所谓的财务问题,也不是因为孩子,而很可能是因为——性!

换妻俱乐部成员X君,打来电话。这是案发以后,警方接收到唯一有价值的信息,“我不知道这是否会有帮助,”X君在电话里说,“洪胜和他的妻子,曾是这个俱乐部的成员,我和他们曾在一年前参加过同一个Party。”

肖海清得知这个信息之后,自然而然,与她的“性推断”挂上了钩。

在与张静那次戛然而止的接触后几天,肖海清接到了张静的来电。当她提出“想见洪胜”的要求,再次被拒绝之后,想到了对此有可能提供帮助的肖海清。

“我想我提供这种机会的可能性很小,但我可以尽量试试。”在闹市区的一个咖啡厅,肖海清再次见到了张静,“当然,前提是你让我有足够的理由相信,这样做是值得的。”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坐在对面的张静喝了口咖啡。

“我对你丈夫的案子——很了解,但我对他这个人却一无所知!”

“——你想通过我去了解他?”张静有点明白了,“我说过,其实我并不了解他,他也不希望别人了解他。自从我们结婚,直至今天,就连他的书房,没经他的允许,我也不能随意进出。”

“总比我这样只能对着档案去了解一个人要生动的多吧!”肖海清笑笑,喝了口咖啡,她的包里装着录音笔,但她并不打算用它,“你知道的,被害对象都是一个名为‘蝴蝶’的换妻俱乐部成员,我不知道你对这有什么看法?”在张静真正开口之前,肖海清并不想让她知道自己,已获悉的信息。

“这个,这个——”

“别紧张,我知道正常人遇到这样的事,都会有所顾虑。我以我的职业操守保证,今天的对话,不会有除我和你之外的,任何一个第三者知道。要知道这可是建国以来我市发生的最严重的刑事案件,作为嫌疑人妻子的你,难道,难道不想对此也做一些——我不知道如何措辞——或者说是解释?或许你知道一些内幕——关于那个蝴蝶!”

张静眼中露出一丝惊觉,但稍纵即逝,随即替代的是女性如水般的温柔,肖海清读到了一个女人的爱。这再一次印证,先前张静没有说谎,即使时至今日,她还是对他有感情的。

稍作停顿之后,张静叹了口气说道,“我和他参加了蝴蝶俱乐部——但并不是你想象中那样!”张静迅速做出解释,“我知道这是一种病态,但我没料到这会导致他去杀人……洪胜他有男性病,他不行!”

张静陈述内容的突兀,让肖海清有些意外。

“我说过他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家伙,总是迈出不合逻辑的下一步,我深爱他这点,但唯独这次曾一度难以接受。

“他不是后来得的这个病,说出来或许你不信,我们没有过一次正常的夫妻生活。无论结婚前还是结婚后,我们没有性生活。

“我们想过很多种治疗方式,但一直效果不佳。我曾经很想质问他为什么明知如此,还要和我结婚,但我不敢问,他太优秀了,优秀的甚至有些霸道,我害怕失去他,我很爱他,这种爱甚至可以超越‘性’来完成,直到我们加入了蝴蝶俱乐部。

“尽管他对此保持着一如既往的沉默,但我还是感觉得到他被愧疚折磨,很明显我有这样的自信,他也很爱我。

“我是在毫不知情中,加入蝴蝶俱乐部的。这个俱乐部表面上,就如它的名字,是个蝴蝶爱好者的聚集地,成员无非就是翻翻蝴蝶杂志,制作蝴蝶标本,一开始我以为这只不过是他的新兴趣。他总是那样的精力充沛。

“我不知道他是从何找到这个组织的,他们对成员的遴选,有严格的限制,包括学历、收入、社会地位都有着固执的限制。我慢慢发现这其中的费解的问题,他们对证件真伪的辨别程度,不亚于报考公务员般的审核,有好几个被发现使用假结婚证假身份证的‘夫妻’,被剔除了组织,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为了保证组织的‘纯洁’。

“终于,有一次,洪胜把我带到了郊野的一个别墅,那里已经有了一对夫妻,洪胜向我坦白了这个组织的真正性质。那个男人挺帅,很明显,是经过他精心挑选过的,我想他是用这种方式来弥补我们的夫妻生活。

“但我实在难以接受,这是我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活动,也是最后一次,那晚在房间里,我和那个男人什么都没有做。我无法接受洪胜这种对我‘爱’的方式。

“我不是那种女人。

“这次失败的活动之后不久,我们就分居了。”张静停了下来,看着窗外。

傍晚的夕阳,斜照在她的脸上,纤毫毕现,张静在克制着自己的悲伤,眼角淡淡的鱼尾纹,也因此冲破粉黛,俏皮的向青春示威,肖海清同情之心油然而生。

许久,张静没有说话,肖海清也没有。

“那个换来的丈夫叫何斌,是个医生,是六名遇害者之一。”张静在这次碰面的最后时分,淡淡的说道。

几天后,肖海清促成了张静和洪胜的见面。

在她的牵头下,桐州市刑侦大队和公安大学达成共识,以罪犯心理研究的名义,特许洪胜接见家属,前提条件是肖海清必须全程陪同。

那是一个下午。在与上次同一间审讯室里,张静见到了久未谋面的前夫。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张静以问句作为问候开场,“——你需要我做什么?比方说你的母亲,只要我能做到的!”

洪胜对于张静的到来显

然没有准备。肖海清注意到洪胜的右手食指,不停有韵律的敲打着桌面。这通常可以理解成习惯性动作,当一个人感到紧张或激动时,无意识的反应。

“如果因为我的所作所为,影响到了你的生活,我想说的是这并不是我的本意!”洪胜和上次判若两人,尽管他仍在竭力掩饰,但能明显感到他情绪的波动。

“我知道,从我认识你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你不是那种会伤害我的男人。只是你的——你的运气不佳,这并不怪你。”

“我没有想到你会来!”洪胜敲打桌面的频率开始有所增速。

“我也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场合,再次见面!”

“你知道的,尽管我们离婚了,但我依然爱你!”肖海清没想到,洪胜会在这样的场合,流露真情。

“是因为他吗?”洪胜突然又恢复了冷静,漠然的问道。

“什么?”

“我没想到你会做到如此绝情!”洪胜突然暴怒起来。

这种突如其来变化让肖海清和张静都吓了一大跳。洪胜挣扎着手脚的镣铐,努力想要扑向张静,“你以为我不知道是你举报了我,你这个臭婊子,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摄像头后的狱警,迅速赶到控制了现场。洪胜被制服,肖海清和张静被安全带出。

肖海清没有料到是这样的局面。

同在现场的刑警队长李明看着张静。

“他怎么会认为是我举报了他,我怎么会做这样的事儿?!”张静哀怨无辜的说,她抬头看见冷视着自己的李明和肖海清,反应过来,在这样的场合,是不应说这样的话的!

红灯使得车上的肖海清意识到自己还没吃早点。

这是个不好的表现。职业缘故,肖海清是个生活上异常冷静规律的人。小保姆带上来的早餐被她拒绝了,理由是“来不及”。但肖海清知道这并不是原因。

今天——洪胜的审判之时,马上将迎来自己和他的第三次交锋。肖海清有些兴奋,甚至说紧张。

在张静去过看守所的后一礼拜,洪胜招供了他的犯罪过程:先是提供俱乐部活动的场所,在饮料中倒入迷药,迷倒参加活动的三对夫妻后,将他们囚禁固定在一个方型的箱子里。箱子表面有个圆形的洞。

人头是像古代枷锁那样钻出来,然后被注射蝴蝶卵的。

六人并不是同一时间死亡,在幼虫啮噬大脑的时候,根据忍受疼痛的耐力,六人相继死亡。

每有一个人死去,洪胜便当着活人的面,将尸体肢解。

可以想象这样的画面,被害者当时恐惧的已经不是死亡了,而是仍然活着忍受的煎熬。

李明说,洪胜只说了过程,至于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指名要见你,在他受审的法院,被判处死刑之时,他要见你,按他的说法,他会告诉你一切,如果你觉得有必要,我可以给你们安排半小时时间。

确如张静所说,洪胜的每一步都不符合常规。

一路走来——肖海清的两次见面,以及即将的第三次,洪胜的行为没有任何规律和基础逻辑,像一个尚未懂事的孩童,有极大的随意性。

但愿他今天能够履行承诺,事实上,她对洪胜能够老实的履行诺言,仍然抱着极大的怀疑态度,经过前两次的教训,肖海清知道过程绝不会一帆风顺。

肖海清开车抵达法院的后门。前门被记者围得水泄不通,她并不想曝光自己在这一案件的身份。入口处有两个法警把守,肖海清出示了证件,进入法院的一楼。

“洪胜案”在一号庭进行法庭辩论。

几乎没有任何悬念,代理律师只象征性的,以“被告人当时精神失常所导致犯罪行为”来进行辩护。在其缜密、有预谋的犯罪事实面前,这点毫无立足之地。休庭合议二十分钟后,洪胜因故意杀人罪,被依法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被宣布死刑的洪胜,依然镇定的坐在肖海清的对面。这是二楼的一个小型会议厅,临时安排成他们见面的场所。

“一切都按你说的做了,怎么样,我们开始吧!”

洪胜保持着沉默,并稍用力咽了口唾沫,喉结蠕动,肖海清想,洪胜毕竟也是人,在死亡面前,他开始紧张了。

“对于这样的结果你有什么样的感想!”

洪胜依旧一言不发。

不久,他低声咕噜了一句,肖海清没有听清,又咕噜了一声,肖海清微探身侧耳听。

“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这回肖海清听清,这算什么?

这就是他要告诉自己的一切?

肖海清快速的转动大脑,来分析这句话在此情此景下的含义,说也迟,就在肖海清晃神的那一刻,洪胜带着镣铐的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肖海清感觉到了死亡,尽管只是一瞬间,但在他冰冷的手接触到自己脖子的那一刻,肖海清深刻感觉到了死亡。

又在一瞬间,站在一旁的法警,上前掰住洪胜的胳膊,但那手就像钳子一样,钳住不放,肖海清感觉到一个垂死之人所迸发出来的力量。

法警开始呼叫,更多的帮手涌入房间,将洪胜死死按住,李明一拳打在了他的肋部,一记闷声后,洪胜松开了手。

心有余悸的肖海清,被李明迅速带出房间,在出门的那一刻肖海清记住了洪胜最后的表情。

肖海清深深体会到,与犯罪分子第一线接触的危险,尽管她对很多刑事案例了如指掌,但被罪犯侵犯,这还是生平第一次,况且是像洪胜这样的变态杀手……

肖海清忘记了自己是如何被带进另一个房间了;也忘记了是如何被带到了窗边;如何打开窗户嗅到的新鲜空气;如何被人递上了一杯热水……

窗外的楼下,正对肖海清来时的后门,那里原先站岗的两个法警,正在赶来支援,一个带褐色帽子的背包黑衣人,顾盼四周、鬼鬼祟祟的进入法院大厅……

肖海清脑中满是洪胜最后那个猜不透的表情:右边嘴角微翘的笑,邪恶的笑,诡异的笑——

这代表什么?!

什么?!

一定有所指!

恍惚中的肖海清,突然灵感闪现,这是胜利者对败者的嘲弄、蔑视、和不屑一顾……

她突然记起那个鬼祟的黑衣人。

肖海清脑海里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洪胜此举的目的并不是要伤害自己,而是——

看守所戒备森严,所以他选择了法院,自己成了他计划中的工具?!

“快去!”肖海清喊道。

“什么?”李明一头雾水的看着她。

话音未落,一声巨响。

肖海清脸色苍白,一屁股坐到沙发上。

一切为时已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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