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年前的仓惶逃难景象,再次重演。

顾莲反倒成了最镇静的那一个,穿上事先做好的棉袄,素色棉布外套,剩下首饰金银一股脑儿装了,自己头上只别了一根扁平银簪。

李妈妈拎着几大包肉干、薯干进来,喘气道:“老天爷,这些倒是派上了用场,这么多,够咱们吃大半个月了。”

顾莲一笑,“这只够全家人吃两、三天。”

自己是跟着顾家一起逃难的,难道让他们饿着,再看着自己吃东西,----那他们还不生吃了自己啊?

在这种乱世之中,一个人的力量是微不足道的。

尽管自己巴不得离开顾家,但是却离不开,至少现在不能大摇大摆的脱离,将来前景如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瞧着李妈妈有些不情不愿,不由笑道:“快点走吧,误了时辰就不好了。”

到了后门的小院子,各房的人都已经相继赶到,一房一个堆儿,每个人脸上都是惶恐不安之色,各自窃窃私语不止。

大老爷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徐家的人已经不知去向,安阳驻兵也已调走,门口只剩下些不知情的残兵,方才看到危机信号也散了。听说前方哨探回报,说是谭宏玉的大军正急速过来,只怕明早天亮就会赶到,安阳即将城破!”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不免更是怕上几分。

大老爷接着道:“如今安阳已经是一座空城,谭宏玉倒未必要打,但是别的百姓人家可以留下,我们顾家却不能留。”叹了口气,“顾家和徐家交往密切,谁也拿不住萧苍会有何打算。”

“哼!”三夫人恶狠狠的盯着顾莲,尖声道:“我们可还和徐家还结过亲呢!萧苍不着顾家的晦气,找谁?!”

“这种时候,你还有心思跟一个小辈拌嘴?”大老爷恼怒起来,他一向看着脾气甚是温和,此刻沉脸便显得格外严厉,高声斥道:“眼看大难临头,谁要是再没事找事添乱子,谁就自己逃命去!”

三老爷面子上有些难看,但是不好驳了长兄,只得插嘴道:“大哥,那我们现在往哪里去?这可不比十四年前从京城逃回来,安阳是顾家的故居,再往别处,只怕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一句话,说到了众人最担心的地方。

“这个我想过了。”大老爷抬了抬手,示意各房的人都不要惊慌,“眼下各地群雄并起,一个个瓜分天下、划分势力,北方是最乱的,我们只能往南边逃去。打算先找一个安静地界,暂时落脚,然后再琢磨以后的安排。”

三老爷想了想,“往南便是楚良、丁晋、薛延平、邓萍等人,这四个人各自据守一方,算是小有势力,不知大哥想要逃往哪一处?”

大老爷和三老爷从前都在外省为官,经历和见识要宽广的多,这个时候,四老爷就显得有些无知,完全插不上两位兄长的对话。

四夫人见大老爷和三老爷说得激烈,自己的丈夫一点都插不上嘴,不由着急,要知道四房可是隔了一层肚皮的。

万一他们一狠心,把整个四房都给撂下可怎么好?

刚想开口,顾莲赶紧伸手拉住她,小声道:“母亲,别打扰大伯父和三伯父,眼下情况紧急,可不能再选错了地方。”

实际上,是怕惹得别人心烦对四房着恼。

四夫人却是听进去了,闭了嘴。

那边大老爷最终有了决定,拍板道:“先去山东薛延平的领地,距安阳最近,到了山东看看情况,再决定是落脚还是逃往别处。”然后招呼众人,“好了!都赶紧上车,趁着谭宏玉还没到,从南边城门绕道离开安阳!”

“大伯父!”顾莲见缝插针,让李妈妈把事先准备好的几大麻袋拿上来,“这里有些肉干和薯干,逃难路上只怕不好找到吃的,按照人头每房分一些,好歹能够支应几天的口粮。”

四夫人大急,----自己这个女儿怎么这般傻,居然把干粮拿出来跟别人分?!可是其他三房虎视眈眈的,实在没办法开口阻止。

顾莲却是早就想清楚了。

这一路,根本不可能只有自己在吃东西。与其让别人虎视眈眈盯着,最后不得不分给他们,不如早早的做个人情,还省点力气呢。

四老爷到底比内宅妇人反应的快,赶忙将妻子扯到身后,挡住她的脸色,故作大方道:“都分、都分,大伙儿都别饿着了啊。”

大老爷惊异的看着这个侄女,----聪慧、漂亮,还会审时度势,在这个时候施恩于其他三房,逃难的路上也就多了一份保障。

可惜了,没有生在太平盛世。

不然以顾家的百年世家声望,定能嫁一门高门大户的亲事,不光她自己好,肯定也能对顾家帮衬不少,真是生不逢时。

“很好,莲娘你是个好姑娘。”大老爷夸了一句,果断利落的让人把干粮分了,转身招呼众人,“赶紧上车,赶紧上车!”

******

和顾家有着一样心思的人家不少,到了南城门,不少怕被抢夺的富户、大户,以及从前跟徐家结交甚密的,都纷纷携带家眷仓皇出逃。

此时正值半夜,平常这个时候冷冷清清的南城门,一下子被堵得水泄不通。

顾莲坐在马车里,听着外面乱哄哄的嘈杂声音,哭喊的、叫嚷的、惊慌的,还有推推嚷嚷吵骂的,更觉神经紧绷,像是轻轻一碰就要断掉!

李妈妈小声安慰她,“别怕……,你三叔和大石他们就在后头呢。”

大约是怕黄大石走露了消息,徐家随便找了个借口,把他调到了城门驻守的士兵里,因此并未跟着徐家大军一起走。

顾莲见乳母嘴上说着不怕,声音却有些发抖,只能做出一派镇定,安抚道:“妈妈别紧张,眼下总比十四年前要好,好歹我不是小奶娃,不用再让妈妈抱着搂着,下车跑路都没有问题。”

蝉丫点了点头,“嗯,我也跑得很快。”

乱世之中,妇孺几乎就是任人宰割的对象。

顾莲不忍心吓着她,只能笑道:“你整天窜得比兔子还要快,等下我可别跟丢了。”

“啊……!”外面突然有小孩子大声哭了起来,接着便是一人高声尖叫,发疯似的大骂,“你弄坏了我家的宝哥儿的腿,你给我站住!”

“少他妈血口喷人!”另外一个男人回骂道:“大晚上的,你自己不看好孩子,被马踩了,怨得了谁?想打架是吧?我们张家也不是好惹的!”

闹哄哄之中,很快又有人加入了骂架的行列。

“你们两家要死要活的,去旁边理论!别耽误别人出城门!”

“好家伙,你什么人都敢打是吧?!”

于是上前理论的,打架的,劝架的,声音越吵越大,似乎乱成一团不可开交。

顾莲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只知道,车马都停了下来,前面多半是堵得水泄不通,所以没办法再走动了。

顾家的马车尝试换了几次方向,最终还是没能够穿过去。

“这可怎么办?!”四夫人在旁边的马车里急道:“真真要命了!好好地,难道就要困在这城门口不成?”

四老爷骂道:“烦死了,你给我闭嘴!”

一个小厮飞快跑了过来,在外面喊道:“大老爷说了,改道从西城门出去!”

于是大队人马掉头,慌慌张张的往西城门赶,不只顾家一家,还有好几家忍无可忍也赶紧改道,结果又是一番拥挤不堪。

挤了半日,方才陆陆续续赶到西城门。

出城门时,顾家的马车队伍跟水磨豆腐般一点点挪动,等到都出来了,少不得还要大致清点一下各房的马车,以免走失了人口。

这么一折腾,天色都已经蒙蒙发亮了。

看着出了城门,马车加快速度,顾莲不由松一口气,----虽然前路不知如何,但总比直接面对一群杀神要好。

然而变故又起!

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一小队兵丁,约莫十几个人,骂骂咧咧拦住了所有逃难的人家,居然借地发财要收过路费!

而且凶神恶煞、索要无度,几乎要把别人搜刮的一分不剩。

逃难的人家们都是敢怒不敢言,对方虽然人不多,但都是手持□□钢刀,----比起钱财来,当然还是性命更加重要。

“叶家?”领头的胡子兵高兴起来,回头招呼同伴,大声道:“我听说叶家就是钱多、银子多,咱们今儿可是发了啊,哈哈……”

“发了!发了!”一群兵丁跟着起哄,一个个摩拳擦掌准备动手。

叶东海穿了一身葛兰色布袍,面色沉静,----叶家是生意人家,做的又大,以前跟着伯父堂兄一起,走南闯北见识多了。

眼下这群兵丁,不过是想趁着萧苍的人马没有赶到,大户人家又急着逃难,正好趁机发一笔横财,然后各自带着银子逃命。

别看他们凶神恶煞的,真要纠缠起来,被萧苍的人抓住一样跑不掉!

因为想通了这一关节,心下安定许多。

飞快的与下人交待了几句,让给家里人传话。

然后自己走上前去,对着胡子兵抱拳道:“这位兵爷,且稍等片刻。”居然不等兵丁们去搜,自己找了一大块布,挨个马车喊道,“快点把金银首饰都拿出来,给兵爷们买点酒喝。”

叶家一共三房人口,长房只剩一双老人,一对寡母孤女;二房除了二太太、二老爷,便是叶东海和叶五娘两兄妹;三房的三老爷一直有病,三太太只生下一个幼女,今年才得六岁。

数下来,除了叶东海一个成年男丁以外,都是老弱病残。

----实在是经不起刀光血影的惊吓。

叶家的人很是干脆利落,对于叶东海的决定没有丝毫异议,一个个不光把包袱拿了出来,连随身佩戴的首饰都摘得干干净净。

不到片刻,叶东海席卷了一大兜东西回来。

那胡子兵接了东西,有些怔住,“你们倒是干脆……”不免迟疑,“难不成还有什么好东西藏着?”四下打量马车,看看还有没有没藏东西的地方。

“兵爷多虑了。”叶东海从怀里掏出一大叠银票,给兵丁们挨个发了两张,“每张二百两,我们叶家都钱都在铺子上,现钱全都在这儿了。”剩下大概几十张,全数都塞给了胡子兵,惹得其他人眼都看直了。

胡子兵看着手上近万两的银票,还有叶家一大堆金银首饰,激动不已,“哈哈,这一次可算捞够本儿了!”

“兵爷,出门在外大家图个方便。”叶东海上前一步,低声道:“等下萧苍的人马就要杀来,不如行个方便,大家都留一条活路可好?”

其他的兵丁们便喊道:“是啊,是啊,这些东西够咱们兄弟分了!赶紧把剩下的人家搜了,咱们赶紧各自走路!”

胡子兵看了看手里的银票,自己也觉得实在是够多了,加之的确怕乱军杀来,不想耽搁太久,于是挥手,“算你们叶家识相!走吧,走吧!”

提着大刀,领着一群同伴往后面搜刮而去。

叶东海冷眼看着那些人,坐回马车。

马车踏板上坐着一个玄衣青年,往后仰了身子,轻笑道:“二爷好心思,往后谁敢拿着这银票去兑,一逮一个准儿。”继而哼了一声,“其实何必这么麻烦?不过才得十来个人,别看他们个个拿着刀,其实不过是些酒囊饭袋,我都杀了倒是痛快!”

叶东海在车内道:“我知道你段九的剑不沾血不回鞘,取人首级于千里之外,可是我们家都是妇孺老幼,还是少见一些血光的好。”笑了笑:“你且先歇着吧。”

段九怡然自得咬着一根青草,抖了抖马鞭,“偶尔做做马夫也不错。”

叶东海吩咐道:“走吧。”

话音未落,便听见后面一声凄厉的尖叫!

“你敢杀了我儿!”一个妇人撕心裂肺的哭喊,接着叫嚣,“你可知道我顾家是什么人?你们这群土匪……”声音戛然而止,像是被人捂住了嘴。

叶东海皱了皱眉,犹豫了下,最终还是决定回头看一眼情况。

他吩咐了几句,很快便有小厮打探消息回来。

“那群人搜到了顾家,前面还好,后来有人看上顾家六爷的一个翡翠坠子,他不舍得给,争执起来还骂了人,结果就……”

段九饶有兴趣的探了探头,回头笑问:“二爷,什么时候对看热闹有兴趣了?”

叶东海不答,只是站在了马车的踏板上向后眺望。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晨曦的第一缕阳光破开层层青云,金光缕缕洒向大地,照出一幕乱世流离的景象。

胡子兵正在破口大骂,举起大刀指着顾家的人,“他奶奶的,谁不怕死的再多一句嘴试试!叫你们平日里狗眼看人低,今儿谁惹着爷,爷就叫谁脑袋分家!”

三夫人把三老爷的手从自己嘴上掰开,搂了六爷的尸体大哭道:“我的儿啊!你今年才得十三岁,你……”她哭得浑身发抖,泣不成声。

几个月前,自己和丈夫孩子在汉中好好待着,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谁料到一转眼,小儿子便为一块玉佩丢了性命!

为什么?这一切都是为什么,都是……

三夫人想到了这场祸事的由头,怒目瞪向四房的马车,----要不是那个扫把星,要不是她跟徐家订亲,老爷子就不会气死,自己一家人就不会回到安阳!

这一切,全都是因她而起!

胡子兵正在搜刮顾家其他几房,回头见三夫人咬牙切齿的,提了到过去,晃了晃威胁道:“怎么……,刺史夫人你还不服气?要不然尝尝我这大刀落下的滋味,好跟你的儿子一起团聚。”

三夫人忽地大笑起来,“不,兵爷……”她指了顾莲所坐的马车,“你知道我们顾家最值钱的是什么吗?不是金银财物,而是我们顾家的九小姐,她以前是徐三郎的未婚妻,你若得了她,不论献与谁都是大功一件!”

大老爷正在忙着交出长房的金银,闻言大惊大怒,痛斥道:“老三媳妇!你休要胡言乱语!”又骂三老爷,“你媳妇失心疯魔了,为家里招祸,你也不管一管?!”

倒不是他有多在意一个侄女,但若是顾莲受辱,顾家的名声也就跟着毁了。

将来不论什么时候,都是顾家的一个污点。

更不用说,以后顾家的姑娘们、小姐们,将来说亲时,有了一个乱世受辱的堂姐堂姑,哪个人家会不嫌弃?就算是顾家的爷们娶媳妇儿,一样要受到影响。

一人被毁,全家受害!

三老爷对顾莲的恨不比三夫人少,但他到底是男人,不像妇人那般感情用事,当即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

上前便对三夫人狠狠一耳光,“再多说一个字,我休了你!”

----但是一切都晚了。

胡子兵上前挑开马车的车帘,淫声笑道:“美人儿,出来让大爷瞧一瞧。”

不远处的叶东海一直观望,此时此刻,微微眯起了双眼。

段九勾了勾嘴角,笑道:“原来二爷是等着看美人儿,我说……”

下一瞬,却忽地止住了声音。

不远处的马车里,伸出一支雪白纤细的柔荑,扶着车门,一个十四、五岁的豆蔻年华少女探头出来,俏生生的立在车头。

眉如黛、眼似星,一头乌云似的青丝随意挽了个髻,身姿宛若风中弱柳一般。周遭火光闪烁,那少女只是一身荆钗布衣装束,但仍难掩其明眸皓齿、玉容芳华,说不尽的殊色照人。

段九轻轻咂舌,“咦……,还真的是一个大美人儿呢。”

周围的人群里传来惊讶声、议论声,嗡嗡不绝于耳,目光都朝顾莲投了过去,不少人指指点点,都是一副看热闹的样子。

那胡子兵咽了一下口水,“他娘的!徐家的人好没道理,居然扔下这么漂亮的小娘子不管了。”忍不住咧嘴大笑,“哈哈……,老子谁也不献,有了这样天仙似的媳妇,千金也不换呐。”

兵丁里面有人大声起哄,“把美人儿带走,回头给咱们做压寨夫人!”

更有下流不堪的,喊道:“刘四儿!好吃不如饺子,好玩不如嫂子,你可别好事都独自占了啊!”

叶东海紧紧握住了拳头。

自从那次在徐府的后花园里巧遇,看见了她和徐离的情况,自己回去以后,就再不做他想。果然没过多久,顾家和徐家就结了亲,----只是没有料到,徐家兵败,居然退掉了这门亲事。

可是即便如此,自己早就明白了彼此不合适,她退了亲,最终也不会嫁给自己。

----各有各的路,无须牵肠挂肚再添烦恼。

可是此刻……,自己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她香消玉殒,于是飞快转回头,朝段九问道:“全部杀了那些人,你有没有把握?”

“有呀。”段九咧嘴一笑,他的嘴角有一道凶险万分的疤痕,笑起来,使得表情看起来颇为狰狞,“正好我想做一票大点儿的生意,然后就金盆洗手。”凑近了些,“十万两银子,不知二爷舍不舍得?”

叶东海和他合作多次,知道他不是漫天要价的主儿,怕他只是玩笑话,追问道:“你真的要接?给个准话!”

段九顿时收起笑容,利落道:“领头的那个下流胚不要钱,其余一人一千两,二爷你且数好了人头,别算错就行!”

“不会算错……”叶东海看向顾莲,一方面不能狠心看着她死,一方面又不愿意和她再有什么瓜葛,有那么一瞬间的犹豫。

罢了,只当是花银子买个心安吧。

----从今往后,再无牵挂。

“二爷,救还是不救?”段九再次浮起一脸嬉笑之色,擦了擦剑,吹了口气,悠悠道:“等下若是那小姐不堪被辱,寻了短见,美人可就变要成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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