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天气不好,从金陵出来的时候天色就有些阴沉,如今更是黑云压顶,感觉倾盆暴雨会随时从天而降。

观和渔村里大部分是渔民,靠打鱼为生。这样的天气,海上风大浪大,是不能做事的。渔民们往往将船停进码头,或者织补渔网、修修工具,或者三三两两凑在一起打个麻将、推个牌九,休息一天。

资料上显示,观和渔村有条老街,建国前便是个街市。周边五里八乡的村子逢五赶圩,便都聚在这老街上以物易物,换些自己需要的东西。

现如今经济交通发达了,赶圩的习俗渐渐淡了,但这条老街却还是保留了下来。长长的一条青石板路,两边两排门面,摆着日杂用品,衣服鞋帽、渔网渔具应有尽有。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富贵金铺,就在老街的中间,经历了风雨飘摇,虽然破旧却别有一番沧桑韵味。

林默然和唐泽将车停在街头便往金店走去。这条街说是长街,不过是在古代商业建筑都不发达的情况下,如今看来一眼便能看见尽头,规模并不算大。

林默然的视力很好,远远地便看见街中心一家和照片上一模一样的招牌,虽然破旧,但是“富贵金铺”那四个字却还是很好辨认。

店门是开着的,店里隐约地还能看见人影晃动,而且绝不止是一个人。

林默然有些意外,回头对唐泽道:“看来这家金店的生意还不错,店里客人不少呢。”

这不是大城市商业街,在这样人均消费极其有限的地方,做奢侈品的生意,按着林默然的想法,几天能做一笔生意就已经很不错了。

唐泽正在路边的小店里买水,闻言探了下头,还没等表示赞同,便听正在找钱的杂货铺老板接了一句:“好什么呀。”

“怎么?”林默然奇问道:“生意好,难道不是件好事?”

杂货铺老板一边将零钱递给唐泽一边道:“那哪儿是生意好啊,哎……”

这一句叹得很是有些感慨,听得两人却来了兴致,追问道:“怎么?店里的那些人不是买东西的吗?”

虽然这些年渔村改革开放了,村民对外界的了解也多了,有时候也有些爱猎奇的游客会特意来体会海钓的乐趣,但是终究是个比较偏僻的地方,常来常往的人大多都是相识的,村民们对外人始终有一些警觉心的。

杂货铺老板虽然自己接了一句话,但是听着两人多问,迟疑了一下道:“看着两位不是本地人吧。来玩儿的?”

唐泽的卡宴就停在离小店不远的路边,很是显眼。杂货铺老板虽然不认识这具体是个什么牌子的车,但是看着便觉得一定是辆值钱的车。

一般到他们这儿来玩的外地人无外乎两种。一种是没钱闲得慌,到处乱转的所谓驴友。一种是有钱撑着了的,大城市待得烦躁了,平常的景点去的多了,便想法方法地往一些偏僻的地方走。

唐泽在杂货铺老板眼里,无疑属于后一种人。

唐泽笑了笑说:“我就是来找富贵金店的,我有个朋友是摄影师,他喜欢到处走,拍些原生态的风景。前阵子来了观和渔村,觉得这个金店很有旧时的味道,就多拍了几张。”

杂货铺老板听得一头雾水。“所以呢?”他上下打量了两人一眼,觉得两人看着显然不是摄影师,连个相机也没有啊。

唐泽道:“他拍摄金店的时候,也拍了几张店里面的摆设。我喜欢收集工艺精巧的金器,见了之后觉得金铺老板手艺很好,就和朋友一起来看看。”

喜欢收集金器,这果然是有钱人的爱好。不像是寻常人家,买个金镯子金链子什么的也是件大事。

杂货铺老板羡慕了一下,然后眉飞色舞地说道:“小兄弟,那你可真来对了,你别看咱们这地方偏僻,但是有两样东西可是旁的地方比不上的。一是咱们这海港里的鱼特别的好,二是这富贵金店的老王。老王的这个手艺,就是大城市里的设计师艺术家都未必比得上。那都是多少年祖传下来的技术了,做的东西那叫一个考究,那叫一个精致。谁见了都说喜欢,要不是这人念旧不愿意到外面去发展,现在生意指不定有多红火呢。”

几乎所有人都会觉得自己家乡的东西好,这原本没什么可说的。可是小店老板接着把富贵金铺好一通夸,就让人有些不明白了。

林默然两人一边听着,一边注意着金铺,只见那里面的人似乎是办完事儿了,推开门鱼贯而出。

一起出来的有四个人,虽然离得远,但还是能看出来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小青年。在这个初春还有些寒意的时候,他们已经穿上了短袖,胳膊上似乎还有文身。

看样子这都是些小混混。

“这是怎么了?”林默然不由地问道:“这个王老板,惹上黑社会了?”

唐泽给的一些资料,大多是关于金器本身的。关于这个金铺老板的资料并不太多,只知道这人姓王叫王坤。

王坤老伴儿早逝,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在外做生意颇有所成。小儿子身体不好,守在父亲身边。总的来说,这是个比较简单的家庭,似乎没有值得探究的地方。

杂货铺老板道:“老王一辈子兢兢业业、勤勤恳恳的,什么都好,就这两个儿子不好。大儿子有本事、有能耐,听说在外面生意做的很大,也赚钱,但是没良心,几年也不回来看一眼,想要钱更是一分都没有。小儿子倒是孝顺,可是从小身体不好,先天性心脏病,要常年吃药,还要动手术。最近听说又严重了,估计手术不能拖了。刚才那几个都是当地的小混混,我估计啊,他是借了高利贷了。这病就是富贵病,要好吃好喝地养着。老王这金铺一年才能赚几个钱,要供家里吃喝和儿子的药费,哪里还有钱付手术费。”

原来如此,唐泽和林默然对视了一眼。显然,两人对于王坤的遭遇,虽然同情但是又很不厚道地觉得天助我也。

当有求于人的时候,如果对方有困难,而这困难又恰好是自己能帮的,那么无疑便多了谈判的筹码。若是对方要啥有啥,光凭心情决定是否和你交易,难度可就大了。

真没想到这一来,他们就得到了一个如此好的消息。金铺缺钱,而唐泽正好不缺。

如果王坤手上有真品的话,再舍不得,可用来给儿子治病救命,应该也是愿意出手的吧。

杂货铺老板叹了一声,看看唐泽停在街边的车意味深长地道:“小伙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看你也不像是个缺钱的,要是正好有看上的东西,能帮就帮一把呗。”

唐泽笑了笑说:“我可不正是来帮他的。”

只要王坤手里有这么一枚真的金花钿,或者他知道关于金花钿的消息,他儿子手术的费用就可以解决了。

又闲聊了几句,看着那几个小混混走远了,两人跟杂货铺老板告辞,往金铺走去。

远远地看不出来,走进去一看却是吓了一跳,这金铺像是刚刚被人打劫了一般,十分凌乱。

桌子四脚朝天,几把椅子东一把西一把地散落着,柜台上的玻璃碎了一地,让人都没有下脚的地方。柜台里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这是间十八九平方的铺子,靠墙一排两节柜台,中间一张圆桌四把椅子供客人等待休息,再往边上是一个工作台,工作台边是楼梯。这里临街的店一般都是这样的格局,一楼门面,二楼居住,都是自家盖的房子。

屋子中间金铺老板正扫着一地的碎玻璃,听着有人进来的脚步声,无奈地说道:“我说了三天以后一定把钱给你们,怎么又……”

似乎是感觉到不对劲,他转过身来,看并不是高利贷公司的人去而复返,愣了一下。

王坤是个半百之人。这是个相当微妙的年龄。在以前五十岁算是老人了,无论体力精神都到了尾声。可现在人的身体好了,寿命长了,五十岁只能算是中年,连退休年龄都没到。这个年纪的人有经验、有资历,正是社会的中流砥柱,看上去也大多是神采奕奕的。但若不是林默然看过资料,知道王坤的岁数,他根本看不出来这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王坤显得很老,可能是生活带给了他太多的苦难和操劳,所以岁月在他的脸上和身上留下了更多痕迹,看上去像是六七十岁的老人。

愣了愣之后,林默然退后一步,看了眼店门口的招牌问道:“这是富贵金铺吧?”

“是富贵金铺。”王坤将玻璃碎片往边儿上扫了扫道:“两位是来买东西的?”

“是啊。”林默然道:“我朋友前阵子来渔村旅游,说老板这金铺里的东西都很别致,所以我们特意来看看。”

王坤“哦”了一声,倒是并不怎么吃惊。他以为林默然两人是来捡漏的。

“捡漏”是古玩界的一个行话,“捡”这个字用得很形象,指用很便宜的价格买到很值钱的东西,像捡东西一样。不过捡漏只能碰运气,完全没有捷径。

捡漏很是流行了一段时间,特别是解放初期那会儿,可是个特别有前途的事情。就跟是买彩票似的,一走运就能成百万富翁。那时的人对文物没什么概念,管的也不严。那些名山大川有着龙脉的地方大多有古墓,山脚下的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有些河里飘来的、山里捡来的坛坛罐罐,即便是穷得揭不开锅的人家,指不定喂猫的盘子就是个某朝的真品。有许多专门倒卖古玩的人就一家一户地去看,看上了差不多了东西,给个两块三块的便能拿走。反正放着也是喂猫,换几块钱也是半个月一个月的口粮。买的卖的皆大欢喜。

但随着这事情宣传得多了,人也变得谨慎了。但凡是你稍微注意点儿的东西,便会往值钱上想,宁可放家里也不会便宜处理。所以现在想捡着好货,那真不是件容易的事了。

王坤祖上几代都是金匠,虽然从没有涉及古玩,但是对这一行的运作多少也有些了解。不过他现在并没有心情应付林默然和唐泽,而是有些不耐烦地道:“两位,店里出了点儿事,最近不做生意了,两位请回吧。”

柜台里空空荡荡的,店里一片狼藉,确实不像是做生意的样子。

可林默然和唐泽是有备而来的,自然不会被王坤这一句不做生意就打发走了。唐泽四下看看道:“老板,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没有没有,什么麻烦也没有。”王坤挥挥手,似乎是想要赶人了,“你们走吧,都说了不做生意了,你看我店里什么也没有了。”

林默然和唐泽对视了一眼,就算是柜台被黑社会砸了,柜面上的东西被抢走了一些,也不至于把他家给抄了吧。而且这个时候儿子急需巨额手术费用,高利贷逼债上门,难道不应该是王坤最需要钱的时候吗,怎么可能对上门的客人这样的态度呢?

“我们可是来送钱的。”林默然状似玩笑地道:“老板,您不能对客人这个态度吧。”

“你们是来看唐代五色金花钿的?”王坤看了林默然一眼。

看来这段时间他将消息散了出去,倒是也来了不少买主,所以有人上门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这个。

那金花钿不是已经被唐泽买去了吗?林默然心中疑惑了一下,随即想到虽然东西最后是落在了唐泽手里,可不一定是唐泽出面买的,王坤自然也不认识唐泽,或者……他心中隐约地升起一个模糊的念头。

林默然也不多说,顺着王坤的话含糊地应着:“金花钿自然是想看的,不过如果老板手里有旁的东西,我们也有兴趣。”

“你们来晚了一步。”王坤见两人是听了消息来买金花钿的,态度倒是好了一些,一边将歪倒的桌椅扶起来一边道:“金花钿前两天已经卖出去了。”

听王坤这么说,唐泽也微微地皱起了眉头。他买到那仿制的金花钿,可不是前两天的事情。听到消息是一个多月前的事情,派人接洽购买,按着付款日期算也有半个月了,跟他说的时间不符啊。

难道说王坤手上除了卖给自己的这一枚还有其他的。或者说,王坤在仿制金花钿的时候不止仿造了一枚。这种可能倒是挺大,虽然如今古董的价格节节攀升,廣但是金器是一个比较冷门的类别。金器的价格也没有一个市场公认的范围,几万到几十万都有,全凭买卖双方自己谈。

而王坤手里的金花钿很难卖上价格。第一,金花钿虽然做工精细,但是体积小,当然古董不能一概而论地说越大越值钱,但是大的肯定比小的要更容易卖上价。第二,金花钿一般都是三五枚成套,很少有单独一枚的,单独一枚,从某方面来说,就是残品。就像是孤本古籍,残本和全套的价格那可不是按件数算的。全套的比起只有个上册或者下册,价格有时候会按几何基数上升。一本卖一百万,上下册全了说不定就能卖到一千万。

林默然听唐泽说过,他从王坤那里买下的那枚金花钿用了十万。他开价三十万,唐泽还价到十万。可能是因为王坤当时急着用钱,也可能是虽然他坚称这是

真品,但是心里到底是虚的,也可能他对古董不了解,怕被懂行的人戳穿,所以也没有坚持。

在这个物价飞涨的社会里,十万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对王坤来说解一时燃眉之急是可以的,但是彻底解决事情又不够了。如果一般手术三五万就够了,王坤的儿子得的是心脏病,如果要做器官置换,二三十万是基本的手术费用,寻找器官后期保养,可不是一枚仿制金花钿能够解决的。王坤若是被逼到了这个份儿上,又对自己仿制的技术比较有信心,那么他做出三五件来卖给不同的买主,也没什么奇怪的。甚至于可以稍加改动,自己编出一套来。

林默然叹道:“那真是太可惜了,不过王老板,咱们那么远来了,就这么回去也挺失望的。那金花钿就算是已经出手,能有个照片什么的给我们看一眼吗?或者你还有类似的金饰,我们也都有兴趣。”

“这……”王坤犹豫了一下,随即摇摇头说:“什么都没有了,你们还是回去吧。如果实在是不行,给我留个电话,我要是有了好东西再联系你们。”

王坤的态度有些让人生疑,唐泽还待再说什么,林默然向他使了个眼色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先走了,今天打扰王老板了。”

林默然从兜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王坤,便拉着唐泽往外走,走到店门口的时随意说道:“听说这地方最适合海钓,咱们既然出来了,住下玩两天吧。”

唐泽觉得一头雾水。赶了一天的路好容易到了这里,连个金花钿的影子都没见到就这么走了,还去海钓?不过唐泽倒也没多说什么,向王坤点了点头便随着林默然出了门。

唐泽本想着到了车上以后,向林默然好好问上一问。可两人刚走到店门口,便听到金铺里传来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从高处砸在地上的声音。楼层之间的隔层是木头的,不隔音。林默然只是无意地往后看了一眼,见王坤一个激灵,转身便往楼上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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