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时间过得很慢,到二十街的路程算是过得最快的一段了。我和哈弗梅耶共搭一部出租车。一路上,我们一定谈过些什么,但我记不得了。我付了车钱,带哈弗梅耶到小队办公室,把他介绍给弗兰克·菲茨罗伊,我能做的最多就是这样了。我毕竟不是拘捕警官。我和这个案子也没有正式职务上的关联,也不执行官方任务。当速记员在给哈弗梅耶录口供时,我不需要留在旁边,也没有人要求要录我的口供。

菲茨罗伊溜出来了一会儿,和我一起走到街角,请我到雷诺斯喝酒。

我不太想答应他的邀请。我是想喝酒,但我不想和哈弗梅耶一起喝,更不想和菲茨罗伊一起喝。我觉得和每一个人都很疏远,我得把自己牢牢地关在自己心里面,让死去的女人和瞎眼的女人都不能加害于我。

酒送来了,我们开始喝。他说:“干得好,马修。”

“我走运。”

“你可不单单是运气好。你努力办成的。首先,你想到去找哈弗梅耶。”

“更走运的是六十一分局的另外两名警察都死了。他硕果仅存。”

“你可以用电话和他谈。结果你去看他。”

“因为没别的事可做。”

“你问的问题也要够多,他才会撒些谎,让你能一路查到他。”

“我正好在那个地点、那个时间,看着那两个警察走过我面前,又看到那家商店招牌。”

“哦,狗屎。”他一边说,一边向酒保招手。“如果你爱贬低自己,那随你便。”

“我只不过是不认为我做了能让自己升级当探长的努力。如此而已。”

酒保走过来,菲茨罗伊指指我们的杯子,酒保又替我们加满。虽然第一轮也是他付的钱,这一回合我还是让他付钱。他说:“你不会因此得到官方表扬的,马修。你是知道的。”

“我比较喜欢升官。”

“我们会告诉新闻界,逮捕了皮内尔之后,我们重新展开调查,他良心不安,所以来自首。他和一个像他一样的离职警察谈过这个问题,就是你,然后决定来自首。听起来如何?”

“听起来跟真的一样。”

“只漏掉几件事而已,我要说的是,你不会得到任何官方的东西,但警局上下都会很清楚这件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所以?”

“所以,我认为听起来你不能因此取得较高职位重返警界。我和第六分局的埃迪·凯勒谈过了,重新雇用你绝对没问题。”

“这不是我要的。”

“他也说你会这样讲。但是,你确定这不是你要的吗?好吧,你是个独行侠,你为世事感到难过,你碰这东西——”他碰了一下他的杯子,“也许稍微多了一点。但你是一个警察,马修,你交回警徽,但你没有停止当一名警察。”

我想了一下,不是在考虑他的提议,而是选择我自己要回答的字眼。我说:“从某一个角度看,你是对的。但从另外一个角度看,你就错了,在我交出警徽之前,我就已经不是一名警察了。”

“全是因为那个死掉的孩子吗?”

“不完全。”我耸耸肩膀,“人一搬家,生活就跟着改变了。”

“好吧。”他说。有几分钟他没说一句话,然后我们找到一个比较没那么难展开的话题。我们讨论着为什么彻底扫荡街上赌西班牙纸牌的庄家是不可能的,违法聚赌者处七十五元的罚款,但是这些人一天的利润是五百到一千元之间。“有这么一个法官,”他说,“告诉他们一个附带条件,如果他们保证不再犯,他不收罚金就释放他们。‘哦,我保证,大人’。为了省七十五块钱,这些王八蛋什么话说不出口?”

我们又喝了第三回合,我一样让他付钱,然后他回警察局,我搭出租车回家。我去看看前台有没有留言,一个都没有。我走到街角附近的阿姆斯特朗酒吧,来这里度过一个漫长的夜晚。

但是还不坏。我喝我的波本咖啡,一点一点,慢慢喝,我的心情没有变坏。我偶尔和其他人交谈。但大部分时间,我都在回顾今天所发生的事,聆听着哈弗梅耶的解释。按理,我应该打电话给简,告诉她事情的结果。但是她的电话在占线。她不是在讲电话,就是把话筒拿起来了,这次我没叫接线员检査。

我只喝了适量的酒,我要做个改变。不要再喝到昏天暗地又失去记忆。只要足够让我一夜无梦,沉沉入睡就好了。

隔天,我到松树街的时候,查尔斯·伦敦已经知道发生什么事了。早报有这则报导。里面的内容和我从菲茨罗伊那里听来的差不多。报导里面提到我的名字,说我也是一位离职警察,我听到哈弗梅耶的忏悔并且开导他,所以他才自首承认自己谋杀了芭芭拉·埃廷格。

尽管如此,他看到我时并不激动。

“我必须向你致歉。”他说,“我被说服了,以为你所做的调査只会对大家造成伤害。我想——”

“我知道你的想法。”

“结果,我错了。我还是担心开庭审理时会披露出什么,但是看起来不像会举行审判。”

“你无论如何也不必担心会披露出什么,”我说,“你的女儿没有怀黑人的孩子。”他看起来像是被打了一巴掌。“她怀的是她丈夫的孩子。也许,她真的有外遇,可能是为了报复她丈夫的行为,但没有证据显示她和不同种族的人有外遇。这是你的前女婿编出来的谎言。”

“我明白了。”他轻轻地走到窗户旁边,确定码头还在那里。他转过身来对我说:“至少这个结局还不错,斯卡德先生。”

“哦?”

“杀死芭芭拉的人已经被带到正义公平之前绳之以法。我不必再烦恼是谁杀了她,或为什么杀了她。是的,我想我可以说这个结果还不错。”

他要怎么说都可以。但我不确定正义公平是不是审判哈弗梅耶的标准以及他今后生活的归宿。我也不能确定正义公平选择什么时候出现,开始在哈弗梅耶的儿子和瞎了眼的前妻身上加诸严酷考验。虽然伦敦现在不用再担心是道格拉斯·埃廷格杀死了他女儿,但看得出来他早就知道埃廷格的人格实在极不可靠。

我又想到我在埃廷格的第二次婚姻里所察觉到的厄运。我怀疑那个金发碧眼、带着郊区阳光的脸庞还能在他书桌上的相框中停留多久。如果他们分手,他还能继续在他第二任岳父那里工作吗?

最后,我想到如果人们曾经全心全意接受一个事实,他们要如何调整自己才能接受另一个事实。一开始伦敦相信他的女儿是被无缘无故杀死的,他调整自己去适应了。后来他又相信他的女儿是因为某个理由,被一个她所认识的人杀死的。他又开始调整自已去适应。现在,他知道她是因为某个理由被一个几近陌生的人杀死的,他杀她的理由和她本身没有太大的关系。她的死变成另一场谋杀的彩排,因为她的死亡,保住了原来那位受害人的生命。你可以把这一切看成是某个伟大设计的一部分,或将之视为疯狂世界的另一个明证,但是不管你怎么想,它都是一个他必须要调整才能适应的新事实。

在我离开之前,他给了我一张一千元的支票。他说这是奖金,他告诉我一定要收下。我没有和他争论。钱如果自动送上门来,就把它收下,放进口袋里。在我自己心目中,我还是个十足十的警察,我还记得该怎么做。

大约在午餐时间,我打电话给简,没有人接电话。下午的时候,我陆陆续续试了三次,结果都在占线。最后我在六点左右才和她联络上。

“你真难找。”我说。

“我出去办点事。后来我在讲电话。”

“我自己也在外面办事。”前一天下午我带着哈弗梅耶的儿子曾在快乐时光上学的事实离开她的筒楼,我告诉她后面发生的许多事情。我告诉她芭芭拉为什么会被杀死,我还告诉她哈弗梅耶的老婆是个瞎子。

“我的天啊。”她说。

我们谈了一会儿,我问她要怎么打发她的晚餐。“我的当事人给了我一千元,我得来全不费功夫。”我说,“我想在把钱拿去买必需品之前,先挥霍掉一些,”

“今晚恐怕不行,”她说,“我已经做好沙拉了。”

“好吧,吃完沙拉后,你要不要来点余兴节目?除了布兰奇·泰文,哪里都可以。”

停了一下,她说:“问题是,马修,我今天晚上有事。”

“哦。”

“不是另有约会。我要去参加一个聚会。”

“聚会?”

“一个匿名戒酒协会的聚会。”

“我明白了。”

“我是个酒鬼,马修。我必须面对这个事实,我必须把这个问题解决掉。”

“我不觉得你喝得多。”

“这和你喝多少无关,而是要看它对你产生多少影响。我喝得失去意识。我喝得个性都变了。我告诉自己我不要再喝了,我做到了。我告诉自己喝一杯就好,结果隔天早上整只酒瓶都空了。我是一个酒鬼。”

“你以前也参加过匿名戒酒协会。”

“对。”

“我认为它对你没有用。”

“哦,其实还不坏。只是我自己又喝酒。这次我要好好把握。”

我想了一下。“我想这很好。”我说。

“你这么认为吗?”

“是的,我这么认为,”我说,我是认真的。“我想这十分好。我知道它对很多人都有效,没有理由你就不能成功。你晚上要去参加聚会吗?”

“对。我今天下午也参加过一次。”

“我以为只有晚上才有。”

“随时都有,而且到处都有。”

“你多久必须去一次?”

“没有任何规定。他们建议你在前面九十天内参加九十次,但是你也可以多参加几次。我的时间很多。我可以去很多次。”

“那很好。”

“今天下午散会后,我和一个上次我参加戒酒计划时认识的人讲电话。我今天晚上要再去参加一次会议,它会帮我快乐地度过今天,让我拥有滴酒不沾的一天。”

“哦。”

“这就是它的作用。你每天找个时间去参加一次。”

“那很好。”我擦擦额头。电话亭的门关着,我感觉很热。“聚会通常在什么时候结束?是十点或十点半?”

“十点。”

“好,假设——”

“但是大家在散会后通常一起去喝咖啡。”

“那么,我十一点过来吧,或者再晚一点,如果你认为喝咖啡会超过一个小时的话。”

“我不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主意,马修。”

“哦?”

“我这次一定要成功。我不想在我才要跨出第一步之前就毁了我自己。”

我说:“简,我不是打算过来找你一起喝酒的。”

“我知道。”

“我不打算在这个节骨眼上,在你面前喝酒。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不喝酒。我绝对办得到。”

“因为只要你愿意,你随时都可以戒酒。”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绝对不喝酒。”

又停了一会儿,当她说话的时候,我听得出她的声音变了。“天呀,”她说,“马修,亲爱的,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哦?”

“他们告诉我的其中一件事,就是面对人、地、物,我们都是无能为力的。”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它的意思是要避开那些会挑起我们喝酒欲望的要素。”

“而我是那些要素之一?”

“我恐怕你的确是。”

我用力打开电话亭的门,让一点空气进来。我说:“好,说得明白一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们永远都不再见面了?”

“哦,天啊。”

“把你的规则定下来,我就会了解。”

“天呀,上帝。我从没想过永远不再见你。我也从没想过要永远都不再喝酒。我是说我必须每天找个时间去一次。我说的是今天……”

“你今天不想和我见面。”

“当然我今天想和你见面!哦,天呀。如果你要在十一点左右过来——”

“不。”我说。

“什么?”

“我说不。你一开始的时候是对的,我不应该叫你听我的。我就像我的当事人一样。我必须要调整自己去适应新的事实。我想你这样做是对的。”

“你真是这么想?”

“是的。如果我是一个你必须敬而远之的人,你最好从现在开始就这么办。假如以后我们认为还有在一起的必要,事情自然会发生。”

她停了一下,然后说:“谢谢你,马修。”

谢什么呢?我走出电话亭,回到楼

上的房间。我穿上一件干净的衬衫,打好领带,招待自己到石瓦餐厅好好吃一顿牛排晚餐。这里是来自约翰杰伊学院和城中南区的警察大本营,还好我很幸运,没碰到一个认识的。我独自一人吃大餐,餐前喝了一杯马提尼,餐后喝了一杯白兰地。

我走回第九大道,经过圣保罗教堂。教堂这时候已经关门了,我走下一段狭窄的阶梯来到教室的地下室。一星期有几个晚上,大家在前面那间不算大的房间里玩游戏,靠边那一个房间比较小,是他们聚会的地方。

如果你住在这附近,你就会知道这一带有什么形形色色的东西。不管你对它们有没有兴趣。

我在门口站了一两分钟。我觉得头昏脑胀,胸口有点闷。我认为应该是白兰地引起的。它是一种威力强大的酒精饮料。我不常喝,觉得不习惯。

我把门打开,往里面看。有几打人坐在折叠椅上。在一张桌子上面放着一个大咖啡壶,还有几堆保丽龙杯子。墙上贴着一些标语——用轻松的方法来做,用简单的方法来维持。他妈的好一个历久不衰的格言。

她可能在市中心一间类似这样的房间里面,譬如说,某个苏荷区的教堂地下室。

祝好运,女士。

我往后退,爬上楼梯,让门自动关上。我幻想身后的门被打开,有人在后面追我,把我拖回去。但没这回事发生。我还是觉得胸口很闷。

是白兰地,我告诉自己。也许,离白兰地远一点是个好主意。还是喝自己习惯的酒好。还是喝波本好。

我走到阿姆斯特朗。喝一点波本可以缓和白兰地的冲击。喝一点波本可以缓和所有的事情。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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