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晓得。”他告诉桃儿。

“你不晓得?凯勒,要晓得什么?事情还能更简单吗?这是在波士顿,老天在上,又不是在月亮缺的那一面。你搭部出租车去拉瓜迪亚机场,跳上德尔塔航空的往返班机,连订位都不用,半小时后就在波士顿郊区的罗根机场降落。你再搭出租车进城,办完你拿手的事情,然后日落之前就再度上了回纽约的班机,回到你自家公寓,还可以有大把时间等着看杰·李诺的午夜档脱口秀节目。报酬不错,客户是很保险的绩优股,工作又轻松。”

“桃儿,这些我都明白。”

“可是呢?”

“我不晓得。”

“凯勒,”她说,“显然我忽略了什么,拜托帮帮忙。‘不晓得’这句话到底还有什么我不了解的含意?”

“不晓得。”他几乎要开口回答了,可是话到嘴边又忍住了。念高中的时候,一个老师曾在课堂上跟他们讲解这句话。“你讲这句话的方式,”她说,“‘不晓得’是谎话,根本不是你的本意。你真正的意思是‘我不想说’或‘我害怕告诉你。’”

“嘿,凯勒,”曾有个男孩这么喊他,“南达科塔州的首府是哪里?”

“我害怕告诉你。”他当时这么回答。

而他害怕告诉桃儿什么呢?说波士顿的这个案子就是跟他的星图相冲?客户挑的理想日是这个星期三,而这天被他的占星师——他的占星师!——特别标记为充满危险的日子,这一天他将置身于极度危险中。

(“那这几天我该怎么办?”他曾问她。“躺在床上,把门锁起来?吃饭一律叫外卖?”“前半部分的想法也没那么糟,”她建议他,“可是我开门前会留意门外的是谁,而且我也会留意自己吃的东西。”那个中国餐馆送外卖的小弟搞不好是个忍者杀手,他心想。蚝油牛肉里说不定掺了氰化物。)

“凯勒?”

“是这样,这个星期三对我来说不是最好的一天。那天我已经计划要做别的事情了。”

“你有什么事?午后表演的票?”

“不是。”

“当然不是,是邮票拍卖,对吧?事情是这样的,星期三我们的目标会去他女友后湾区的公寓,他必须偷偷摸摸去,不会带保镖。这是最容易接近他的时间了。”

“所以他那个女友也要一起干掉?”

“随你,看你高兴。包括在一起或排除在外,怎么方便怎么做。”

“怎么动手无所谓吗?不必搞成意外,不必搞成一副处决的样子?”

“都随你高兴。你可以把那狗娘养的扔进一大桶羊毛脂里让他软化而死。怎么死都无所谓,只要你离开时他身上没有脉搏就行。”

要拒绝真难,他心想,要说“我不晓得”真难。

“我想下个星期三或许也可以,”桃儿说,“客户当然希望不要拖,不过我想如果非等不可的话,他也会肯的。他说他头一个找的就是我,但我不信。他是那种不喜欢跟女人做生意的人,总之不是我们这种生意。所以我猜他比较可能是第三或第四个才找我,而且如果我非要他等一星期的话,我想他会等的。你要我去说说看吗?”

他真的要撒谎,然后躺在床上等自己那个妖怪来逮他吗?

“不,不用了,”他说,“这个星期三很好。”

“你确定吗?”

“我确定。”他说。其实他不确定,差几百里远呢,但讲这句话总比再说“不晓得”要好多了。

星期二,他预定要去波士顿的前一天,凯勒有强烈的冲动想打电话给露易丝·卡彭特。她替他看过星图至今已经有两个星期了,接下来他一整年都不会见到她。他曾考虑过接下来变得像心理咨询,每星期预约诊疗,而且他知道某些她的客户会因突发事件或转换心情而常来,但他猜想,占星学对那些人只是某种嗜好。但凯勒自己已经有嗜好了,而且露易丝似乎认为一年检查一次就够了,他觉得这样也很好。

所以他一年后再去见她吧,如果届时他还活着的话。

星期三的天气预报是大雨,而且愈下愈大,他醒来时发现此话不假。天色荒凉灰暗,雨下得很大。有线电视“纽约一台”里一个充满歉意的播报员说,倾盆大雨可望从白天持续到夜晚,同时伴随着强风和低温。他播报的方式会让你以为这种天气都是他的错。

凯勒穿上西装,打了领带,在波士顿这种正式的城市里,这是很好的保护色,而且也是往返班机上的标准装束。他把防水短外衣从壁橱里拿了出来,穿上身,对镜子里的自己不敢苟同。那店员说这外衣是橄榄色,或许曾经是,至少在那家店里的日光灯下如此。然而在这雨天的冷湿光线下,这该死玩意儿看起来就是绿色。

不是酢浆草绿,不是鲜黄绿,甚至也不是果岭绿。但那是绿色,没问题。你可以穿上它去参加圣帕特里克节的第五大道游行,不会有人会误以为你是“橙人”。无疑的,这混账玩意儿是绿色。

一般状况下,这件外套的颜色不会困扰他。又没有绿到会引来众人的注目或奚落,只不过偶尔会吸引一些欣赏的目光。而且这么件颜色与众不同的外套挂在衣帽架上,找起来会特别方便。你一眼就能认出来,找不到号码牌的时候还能指给寄放大衣的服务员看。“就在那里,你左边一点点,”你会说,“就那件绿色的。”

可是当你要搭飞机去波士顿杀人,你就不希望自己在人群中特别醒目。你会希望融入环境,看起来就像别人一样。凯勒穿着他毫不显眼的西装和领带,看起来就很像其他人一样。但加上了外套,毫无疑问,他就很惹眼了。可不可以不带外套呢?不,外头很冷,波士顿还会更冷。那改穿另外一件不起眼的米色大衣呢?不行,那件会透水,他会被淋湿。他带了把雨伞,但风强雨大的状况下,不会有多少用处。

那再去买一件外套怎么样?

可是这太荒谬了。他得等到商店开门,然后得花一小时挑新外套,把旧的拿回公寓。这般折腾是为了什么?波士顿不会有任何目击证人,而就算有任何人刚好看到他走进那栋大厦,也只会记得这件外套。

或许这正是优点。就像穿上了邮差制服或教士的硬领,或者打扮成圣诞老公公。人们会记得你穿的衣服,但也只记得这个。不会有人注意到你其他的特色,比方你的大拇指。而一旦你脱下制服或硬领或一身红色衣裳和大胡子,你就隐形了。

一般状况下,这种事他不必想第二遍。但这天不吉利,是他那位妈妈型占星师警告过他的几个凶险日之一,这使得每个零碎小细节都让人担心。

这还不叫猪头吗?他有个敌人,这个敌人想杀他,这一天他尤其身处险境。而他却奉令得去杀一个人,这种差事本身就有着无可避免的风险。

然后,有这么多烦人的事情,他居然还在为身上穿的外套心烦意乱?老天,他还在嫌外套的绿色太醒目?

算了吧,他告诉自己。

一辆出租车载他到拉瓜迪亚机场,接着一辆飞机载他到波士顿的罗根机场,另外一辆出租车把他载到丽兹卡尔顿饭店。他穿过大厅来到纽伯瑞街上,一路走下去寻找运动用品店。他走了一阵子,没找到,也不确定纽伯瑞街上会有这种店。这条街上主要是卖古董、皮件、名牌服饰、法国利摩日瓷器的,而不是买Polartec材质的保暖衣和登山用品的地方。

或者猎刀。如果在后湾区能找到这么把刀子的话,那把刀子可能会有个象牙刀柄和纯银刀身,外加一个三位数字的价格标签。他相信这么一把刀是很漂亮,绝对货真价实,可是用完了扔进排雨水的下水道时,他会有什么感想?

总之,在这么个非假日的春日雨天,跑来这么个大城市的市中心,跑去买把猎刀,这样好吗?猎鹿季节早就过了,唔,七八个月了?今天全波士顿会卖出几把猎刀?其中会有几把是卖给穿绿色防雨外套的男子?

他在一家文具店逛了逛桌上文具,挑了个拆信刀,有坚固的铬钢刀身,刀柄上还嵌着玛瑙。售货小姐问都没问就替他装进礼品盒。显然她没想过,有人买这种东西是要给自己的。

而以某种角度来说,凯勒也不是要买给自己。他是为了埃尔文·舍诺尔买的,现在到了送出手的时候了。

那是目标的名字——埃尔文·舍诺尔。凯勒看过照片,是个大块头、户外型的男子,满头淡褐发。连同照片,客户还提供了一个位于埃克塞特街的地址和一串钥匙,一把是大门的,一把是楼上舍诺尔和他情妇玩“感谢老天,今天是星期三”的公寓钥匙。

舍诺尔通常两点会出现,桃儿曾告诉他,凯勒还不到一点半就到对街的一户门口盯着了。波士顿的空气冷一些,风强一些,但雨势和纽约差不多。凯勒的外套是防水的,他的雨伞也还没被吹得开花,不过他还是无法使自己百分之百不被淋湿。这雨势像老天对着你侧投似的,没法完全不淋湿。

也许这就是风险所在。在这命中注定的一天,你站在波士顿的雨中,于是染上致命的感冒。

他撑下去,快两点时一辆出租车停下,有个男人走出来,用帽子和外套把自己包得完全难以辨识,帽子和外套都不是绿的。凯勒的心跳加速,那可能是舍诺尔——也可能是任何人——那家伙还停下来看着那栋公寓好一会儿,才转身走远了。凯勒等他走到两栋公寓之外才没再盯着他。他退回阴影里面,等待着舍诺尔。

舍诺尔准时出现。凯勒的手表将将指到两点,正主儿就出场了,他一下出租车就轻易能看到,因为他没戴帽子。那头茂盛的褐发是绝佳标志,一眼就认出来了。

现在动手吗?

不是办不到。他手上有钥匙,但不代表非用不可。他可以冲过街,在舍诺尔进大门之前堵他。就在那里做掉他,把他推进门廊里没人看得到的地方,然后几秒钟内他自己就可以消失了。

这么一来,他就不必担心那个情妇了。但可能会有其他人看到,街上会有人经过,某些心情不好的公民会瞪着窗外的雨瞧。而且他穿着那件绿色外套跑过街可真是醒目得可怕。何况那个拆信刀还装在盒子里,他得费时去打开。

等到他衡量过所有状况后,时机已经过了,舍诺尔已经进了那栋房子。

也好,如果上床爽一下会让舍诺尔付出他生命的代价,那至少让他有机会爽到。这样会比匆匆闯过去草草了事来得好。舍诺尔可以有额外三十或四十分钟的生命,凯勒则可以摆脱这场该死的雨,去喝杯咖啡。

在午餐柜台前,凯勒正觉得有那么一点点像他那张霍普画作海报中的某个孤单人儿,才想到自己一整天都没吃过东西。总之他是错过早餐了,这对他来说很不寻常。

嗯,这是凶险的一天,可不是吗?肺炎、饿死——有大把的灾祸就在那里等着他。

他得等晚一点再吃了。这会儿没时间,而且他从来不喜欢吃得饱饱的上工。那会让你行动迟缓,减慢你的反应,影响你的判断。最好等到事后再好好吃一顿。

等着咖啡凉的时候,他到洗手间去,把那个拆信刀从礼品盒里拿出来,扔掉盒子。他把拆信刀放在外套口袋里,好让他随时可以匆忙拿到。刀子不会割伤人,因为刀刃是圆的,可是刀尖处够尖。不过尖到能穿透好几层衣服吗?同样,他可以不必马上动手。等到舍诺尔脱掉大衣和外套和衬衫,用这把拆信刀就不会有任何困难了。

他喝了咖啡,穿上外套,拿起雨伞,回头去完成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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