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子看着记事本上的数字一边拨着电话。虽然报考医大补习学校有总机号码,但须美江告诉她的是理事长的专用电话。

元子特意在上午十一点打电话,是因为这个时间桥田常雄一般都会在办公室的。补习学校的经营人桥田很多时候要外出办事,但上午这段时间大都在办公室。这些都是从须美江那里听说的。

接电话的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可并不是桥田。据须美江说有一个叫横井的,是办公室主任。“桥田不在的时候,让横井转告的话,过后他就会和您联系了。”须美江是这么说的。

“我是银座的原口,桥田先生在吗?”

“银座的原口小姐?”

“对,是的。”

那个叫横井的人反问了一句后说了声“请稍等”,便听到电话机的转换按钮响了一下。

“喂?”

毫无疑问那嘶哑的嗓音就是桥田本人。

“是桥田先生吗?我是‘卡露内’的妈妈。您好!”声音中含着笑意。

“啊呀,是妈妈。说是银座的原口,我还以为是谁呢?”

“好久没联系了。”

“真是好久没听到妈妈的声音了。”

“我一直等着您到我店里来呢,可近来一直不见您来,我可想您了。”

自从在Y宾馆让须美江做了自己替身后,桥田就再也没来过店里。桥田脸皮再厚看到元子也会难为情的吧。此刻他的声音中多少有点这个味道。

“不是,总觉得,怎么说呢……”他不好意思地苦笑着。

“看来您也是很忙啊,那么我就简单说说想拜托您的事吧。”元子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

“好啊,你说吧。”

“找个机会我们一起谈谈话吧,约个什么地方见面谈吗?”

“妈妈有话要说,我怎么就觉得担心呢。好像自己又要被诱拐了。哈哈!”

弦外之音桥田说的是Y宾馆“替身”的事。

“我想说的话也正和这个有点关系呢。”

“呃?”

“是须美江小姐的事。”

“噢?”

桥田的声音像哽住了似的。没想到元子会为了这事给自己电话,他感到有些意外。

“那个人……”

可能他旁边有人吧,他并不说出须美江的名字。

“对妈妈说了些什么吗?”

他低声说。虽然声音很低,但语气却非常认真。

“是的。她对我说了各种各样的苦恼。”

听筒对面没有传来任何声音,桥田似乎受到了冲击。

须美江有话为什么不直接对我说呢?她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情才对元子说的呢?须美江和元子到底是什么关系?是不是从Y宾馆做“替身”开始就凡事都在一起商量了?元子觉得桥田在这个短暂的沉默中脑海里正盘旋这各种各样的猜测。

“你很着急要谈这事吗?”

桥田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那声音听起来冷静得令人意外。

“尽量快点比较好。”

“那行,现在你立刻到我这里来吧。”

“说去您那里,……意思是?”

“我的学校。你来理事长室吧。”

“呃?”

元子很惊讶,她刚说了想谈关于须美江的事,可他居然还堂堂正正地让我去他的医科补习学校。最初我就说要找个什么地方,那是为他考虑的,可桥田却相反。

“我去您那里没问题吗?”

“嗯,没问题。理事长室只有我一个人,即使有什么人在的话,妈妈来后我也会把他们赶出去的。”

“……”

“如果要来的话,立刻就来吧。我下午还有事要出去呢。”

“真不好意思,那我这就过去了。”

元子下定了决心。

“你知道学校在哪里吗?”

“知道。在新宿区喜久井町四一六番地。”

“从大久保到饭田桥的途中,有一个叫若松町的公共汽车站,它是往北下坡道方向开的。下了坡道到头就是喜久井町了,刚好在早稻田大路的南侧。到了那里再问一下我的学校立刻就知道了。”

桥田详细地告诉了元子怎么走。

“知道了。现在过去的话,大概要十二点钟左右到了。”

“我等你。”

元子放下了电话,她推测着桥田的心理。他知道今天要谈的是关于须美江的事情,那么我一定是去要钱的,此外须美江没有理由要让我做代理的。这样的话,找一个半密室似的地方谈话,还不如到自己经营的学校来谈更显得事务性强一些。容易发生纠葛的事情也会毫无纠葛地处理掉。或许桥田就是这么考虑的吧。

如果更进一步深入到桥田内心的话,Y宾馆“替身”之事也令他感到心虚。桥田虽然那么期待着和元子发展关系,可是当没有任何前兆地给了他一个“替身”后,他居然和人家轻易地上了床。如此没有节操,只要是女人谁都可以的下流样也使桥田自身觉得对元子有愧疚吧。如果在外面找个地方两个人单独见面的话,桥田也拉不下脸来。而到了他的学校,这种事务性的空气能救他一把吧。

元子这么揣度着桥田将自己叫到他办公室的理由。

总之,对一般人而言让人惊慌失措的事情,桥田却相反迎了上来。元子深深地感到这个桥田果然如传闻的那样,是个非同一般的人物。

新宿车站前,元子叫了出租车,按桥田说的路线到达了补习学校的门前。

车从若松町车站向北开到往下坡道的最下面,接着便从道谷开上喜久井町高地。补习学校就建立在高地的斜坡上。那幢学校式样的白色建筑物从外观看似乎很小,却颇像大学校舍。

那是一幢崭新的四层楼建筑,面积在二百五十坪左右,建筑物的平面面积大约是二百坪,是一幢具有现代风格的漂亮建筑。周围种着喜玛拉雅杉树等。楼下是停车场,二楼以上是办公室和教室。校舍外侧有一个铁制的螈旋式上升的阶梯可以和上面相连,似乎是学生们的专用梯子。而通往办公室的阶梯则在停车场的深处。

正面进门处挂着一个“报考医科专门补习学校”的招牌,旁边有一个用油漆文字印着的简单介绍的牌子。

本校授课内容。

○旧制医大全住宿特训课程。

○旧制医大走读课程。

○新设医大全住宿特训课程。

○新设医大走读课程。

○应届课程。

所谓“旧制”是指战前就有的医科大学,也就是说传统的大学,而“新设”则为战后受教育浪潮影响而建立的大学,从另一个意义上讲也可以由此区别升学的难易度。走后门进大学的事多半发生在新建的大学里。而“应届”毫无疑问就是指高中三年级学生。所谓全住宿“特训”问题也是常在报纸、周刊杂志上出现的话题。

这里看不见宿舍之类的建筑物,似乎在其他地方。由于很多考生来自外地,因此宿舍是必须的。这家补习学校是江口大辅参院议员选举地盘上的,一定有很多来自熊本县的学生吧。全住宿生的“特训”常成为问题,因为全住宿“特训”实在太严格了,那里有监视员成天监视着学生,不准他们外出。学生宛如住在没有自由的“章鱼棚”里,几乎处于“监禁状态”。而这些补习学校却解释说是出于“热心教育”,可是揭开表面,他们的真正目的是为了提高升学率,提高学校声誉,以此吸引更多的学生,从而提高学校的利益。因此可以说是出于经营者经商的目的。媒体是这么评论的。

那么眼前这所医大补习学校到底怎么样呢?

比起关心提高学生的学习能力,他们更关心如何拉关系走后门。而且已故的江口参院议员在文教委员会占有重要席位这个经历也说明了问题。虽说江口大辅受到桥田的拥戴,但他也曾是补习学校的赞助人。他在文教界领袖的地位使他能够为走后门入学起到关键作用。但如果只是凭面子的话也并不能起到如此大的作用,他们同时收取了学生家长的巨额现金,通过介绍人桥田再流入大学的理事、教授们的腰包。江口议员去世后,桥田依然全盘利用着以前的关系。这点可以从江口议员秘书安岛富夫的口中,还有从须美江泄露出来的话中也确信无疑。

元子来了以后才发现补习学校比自己想象中的气派多了。校舍新建还不到两年,虽然不知道以前的校舍是怎么样的,由于医科补习学校的竞争愈发激烈,校舍不气派的话也许会在竞争中失利,而漂亮的建筑就能吸引学生。这里离开“早稻田树林”很近,在学校的景色气氛上也是一个有利因素。

但是从根本上讲,建筑费用是桥田从家长那里榨取的。医大补习学校学生的家长大多是医生。他们想方设法要让自己的孩子将来能继承自己的衣钵成为一名医生。因此他们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花多少钱都愿意。医生的高收入在每年的收入排行榜上都占据着上位,这点也说明了问题。而且外科医生、妇产科医生偷税漏税率之高,在每年税务局公布的名单中也是显而易见的。这家补习学校从校舍的华丽程度看,便可知正是抓住了这些医生的软档,通过中间榨取而积累了财富。元子是这么认为的。

此刻一群群学生从校舍旁边的铁制螺旋阶梯走了下来,他们和元子相遇而过。在桥田眼中他们都是一块块大金砖吧。

一楼车库正面是接待处,窗口边坐着保安人员,他看到元子往这边走过来,于是从椅子上站起身,目光炯炯有神。今天元子身穿普通服装,一只手提着手提包。这副打扮在保安看来像个来推销保险的女保险员吧。

元子说明了来意,保安打了个电话,放下听筒后突然变了态度,毕恭毕敬地说“请上楼吧”。楼梯上铺着地毯。

她走到了二楼,那里有个二十四五岁的女职员站着迎接了她。她带着元子走在铺着深红色地法的走廊上,然后轻轻敲响了走廊尽头的一间房门。里面传来了应门声,女职员将元子领了进去。

映入元子眼帘的是一间装饰漂亮的宽敞大房间,里面放着一张巨大的桌子。窗外射进来的光线照满了整个屋子,看起来整个屋子都在闪闪发光。

桥田常雄在大桌子中央抬起他那粗短的脖子,宽大的脸庞上两只眼睛深陷有神。在元子进门的瞬间,他的目光直射元子,虽然只是一刹那,但眼神却隐含着锐利和威迫。

不过随后那表情立刻变成了柔和的微笑。他那五短的身材、往上扛起的肩膀和那宛如四方型箱子的上身站了起来,他转过大桌子的边缘走到元子跟前。

“啊呀,妈妈,好久不见了。”声音和往常没什么两样。

“是好久不见了。”元子弯下腰行了个礼。

“刚才不好意思,给您打了电话。”

“哪里哪里,哦,快坐这里。”

桥田用手掌指了指稍微离开一些距离的另一个长桌子。那里是来客时、或者开小型会议时用的。长桌子的两侧各放着四把皮质椅子。

元子按桥田所说的在最靠近自己身边的椅子上坐定。桥田也在她正对面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去。他张开双腿,两手平放在椅子的扶手上,姿势看上去充满了自信和威严。

“您正忙着吧?”

大桌子上堆积着各种资料、有的摊开放着,桌面上几乎没有多余的空隙。

“还好,忙始终是忙的,也已经习惯了。”

随着敲门声,女事务员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在元子和桥田面前轻轻放下红茶,毕恭毕敬地行了一个礼又走了出去。

元子喝了口红茶。此时的桥田简直是个出色的、甚至有威严的人。那张油腻腻满是粘液、又粘又滑的脸,此刻看起来却气色不错又精明强干。在照明幽暗的酒吧里所看见的丑陋的粗短脖子、耸起的双肩、向外突起的腹部,现在看起来也变成了一副十足的老板派头。

周围的装饰也和房间匹配,华美又庄重。墙上挂着三幅油画,房间的角落处一尊半身塑像安置在一个高台上。那是一尊白色塑像,是一个戴着眼镜、长脸形象的人。燕尾服上斜挎着绸带,上面别着一排勋章。台上镶嵌的金属板上金色的文字闪闪发光,上面写着“本校功臣、参议院议员、准三位二等勋章江口大辅先生”。

在酒吧时那个喜欢随便摸一下女孩的胸脯或者屁股的桥田此刻正端坐在这里,令元子觉得简直不是同一个人了。其实那些来酒吧玩乐的客人是故意将男人内心的这一面暴露出来,让陪酒小姐觉得不管是会长、董事长还是局长,都是同样的醉汉、好色鬼,要让陪酒女觉得男人都一个样。虽然元子总是提醒陪酒小姐注意这点,但此刻看到眼前的桥田常雄,依然感到愕然而不知所措。

同时她也理解了桥田为什么要让自己到这里来的理由。

如果在其他地方见面的话,他就不会显示出如此的威严来。这正是他算计好的。

此刻桥田的表情中丝毫看不出有任何不好意思的地方,虽然他在Y宾馆对元子的“替身”感到如此满足。而在其他地方见面的话他就做不到这点了。这个装饰威严的环境支撑着他。

我不会输给你的,我才不会受骗上当呢!元子进入了战斗的准备状态。她的那只像保险推销员似的手提包里,装着足以摧毁桥田虚张声势的武器。

楼梯上远远传来了往下走的脚步声,似乎教师们去讲课了。

桥田转动了一下他那胖墩墩的肩膀。

“妈妈,电话里说是为了须美江的事要找我……”

“是的。是因为她的事情想找您谈谈,所以就来这里打扰您了。”

从元子嘴里说出的“谈谈”这个词令桥田的眼神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那么,是什么事情呢?”

“本来是想另外找个地方和您谈的,可是您让我来这里……不过,我能有机会第一次看看您这个如此气派的学校,非常感谢。”

元子环视了一圈理事长室,窗外学生不断走过。虽然元子很清楚地知道桥田把自己叫到这里来的用意,不过她丝毫没有从脸上表露出来。

“我想也不会是什么秘密吧,这里比较方便嘛……要么我让人一时不要进我的房间?”

“如果可以的话。”元子点了一下头。

桥田走到桌边,按下了桌上的按钮,对着内线对讲机说“我现在有事,直到我叫你为止不要进我的办公室来。”对方当然是刚才那个女事务员。

桥田又回到了刚才的椅子。

“这样你可以安心了吧?”

桥田厚厚的嘴唇两端浮现出笑意。

“对不起。”

“这个,是须美江小姐的什么事情啊?”

桥田曲着背,从待客用的香烟盒子里取出了一支香烟。元子立刻为他点上了打火机。桥田一边将香烟的头部凑近打火机,一边抬眼瞥了一下元子的脸。当人的眼珠朝上翻着看人的时候,眼球白色的部分就会增多,因此此时桥田看起来对元子是怒目而视了。

“须美江小姐……”

元子回到了刚才的姿势。

“……桥田先生能看中她,我太高兴了。”

桥田将烟吐在自己的脸部前方,斜眼注视着元子。

“那时妈妈逃走了,事情变得很奇妙。”

他们两个人早晚都得谈到关于Y宾馆“替身”的事,桥田也知道这一点。果然,桥田听了元子的话后冷笑着,那副表情比元子曾推测的躲避、遮掩显得更为狡诈。

“啊呀,比起我须美江小姐不知道要好多少了。须美江小姐告诉了我很多桥田的事情。”

“告诉你什么了?”

“她说你对她可好了,她很高兴。那个人不知怎么的就是很依赖我,什么话都会跟我说的。我们谈的并不是那种闲话,而是说些和其他人绝对不会说的话。”

“我对须美江小姐很好?我怎么不记得了?”

“虽然我也是难以说出口,不过一般而言,随便玩玩的话约会两三次也就结束了,可是你们不直在交往吗?”

“唔,是有点拖拖拉拉的,时间长了点,我反省。”

“你这么说的话,再怎么交往都只是玩玩吗?”

“当然,那是。”

“不过,桥田先生,须美江小姐可不这么认为的。她以为桥田先生会照顾她一辈子的,因此她很高兴。”

“没有的事。那只是须美江小姐误会了。”

桥田摆了摆一只手。

元子故意用很惊讶的眼神盯着桥田。

“可是须美江小姐很相信桥田先生对她说的话呀。”

“我对她说过什么了?”

“你不是说要给她买宝石、和服什么的吗?还有前些天你不是还买了一个蛋白石戒指送给她吗?我都是从须美江小姐那里听来的。”

“嗯,是个很小的。”

桥田感到眩目似地眯缝起双眼。

“还有。你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你对须美江小姐说了许许多多充满爱恋的话吧?”

“说了什么?我都忘记了。”桥田吐了一口烟。

“可须美江小姐记得很清楚啊。因为她非常感激你。”

“喂喂,妈妈,那不过是枕边的悄悄话而已,是为了让当时的气氛好一点才说的,就像是在讲梦话一样。说的人和听的人都心中有数,不过是喃喃私语而已。把这些话一句句都当成真的话,我看她才是有问题呢。”

“桥田先生,您不是对须美江小姐这么讲过吗?说‘我在梅村看到你的时候就喜欢上你了,没想到能和你有这样的关系,简直像是在做梦似的,没有什么事情能让我这么高兴的了,真要感谢卡露内妈妈的安排了……”

“我说过这样的话吗?”

桥田的眼睛像被烟熏痛了似地眯缝了起来。

“不只是这些,我也亲眼看到过桥田先生和须美江小姐亲亲热热地在一起的情景呢。”

“噢?什么时候?在哪里?”桥田满脸意外。

“我前些日子有点事,坐在西麻布开往青山的出租车里,透过后车窗看到前面一男一女两个人肩并肩很亲热地坐在一起,那两个人很像桥田先生和须美江小姐,可当时前面的车开走了我也没看清楚。不过后来问了须美江小姐才知道就是你们两个。”

“唔,我是记不得了。”

“须美江小姐这么告诉我的,应该没错的。桥田先生好像什么都忘记了似的,可是须美江小姐却全部记着呢。她是很认真的。”

“是嘛?”

“是的。当时我在出租车里看到桥田先生挽着须美江小姐的肩,热心地在她耳边轻声说着什么呢。男人那样的话是会让女人着迷的。”

“这种场面都让你看到了。”桥田用手指挠了挠下巴。

“因此我想确认一下桥田先生的心思。虽然须美江小姐不这么认为,但桥田先生真的不管怎么样都只是玩玩的吗?”

“当然是玩玩而已了,可能关系太密切了吧。但我不过就是玩玩罢了。”

桥田正面看着元子,清清楚楚地说道。

“那么你对须美江讲过将来会照顾她的这点到底会怎么样呢?”

“我不记得说过那样的话了。即使说过的话,刚才也讲过不就是在枕边说梦话罢了。认认真真的许诺是不会在床上说的。”

“桥田先生,须美江小姐可是很纯情的。虽说她是梅村的女招待,但她很天真单纯,和其他做待客工作的女人完全不同。”

“妈妈,你是为了须美江的事来责备我才闯到这里来的吗?”

桥田的第一次露出了愤怒的脸色。

“我不是来责备您的,让我来学校的是您桥田先生。我电话里说想在别处找个地方的。”

“……”

“再有,不是我自己想找您谈话的,我是受须美江小姐托付,是她要我找桥田先生确认一下真实想法的。”

“是须美江小姐托付的吗?”

“那个人太老实了,自己对桥田先生说不出口。她对我说:近来很苦恼,搞不懂桥田先生到底是怎么想的,希望我帮她问一下桥田先生的真心。”

“我不管到什么时候都不过是玩玩而已。所以,任何时候分手都可以。”

“说玩玩的话,你和须美江之间的关系也维持得太久了点吧。”

“所以,这点我多少应该反省。”

“须美江小姐依然相信桥田先生将来会照顾她的。”

“这可就让我为难了。把枕头边的甜言蜜语当作真话来听实在令人哭笑不得。”

桥田说完,眉头涌上了皱纹。本来就和平时的桥田有所不同的脸此刻看上去更是奇怪了。

沉默了片刻,元子抬起了低垂的眼睛。

“据说‘梅村’马上就要关店了。”

“嗯,是的。所以须美江小姐求你以后在‘卡露内’给她安排一个工作?”

梅村的土地已经卖给了桥田,登记簿上的变更手续也完成了。但元子今天并没有把这个事说出口。

“是的,须美江小姐打算到我的店里工作,不过总是为人打工的话,她很为自己的将来担心。女人一旦上了年纪就完蛋了。如果桥田先生说话不算数的话,那么她就必须为自己的将来考虑了。是她对我这么说的。”

“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要靠我的话实在是令我很为难。从一开始我们就是玩玩的。”

元子深深点了点头,斜眼看着桥田。

“希望你转告须美江。我们的关系就此结束了,如果还交往下去的话就会出现各种纠葛,对两个人都不好。我和她大概再也不会见面了。”

“桥田先生,这样的话你是要给须美江小姐出赡养费的。”

“什么?赡养费?”

“桥田先生,口口声声说是玩玩的,玩玩的,这只不过是你一个人在说而已。从公平的角度看你和须美江小姐的关系并不只是玩玩而已。”

“是你这么认为的吧。”

“不,是须美江小姐本人这么相信的。桥田先生对她讲了那么多甜言蜜语,所以桥田先生你是有责任的。无论问哪个人,他们都会同意我这么讲的。”

对于元子“无论问哪个人”的这句话引起了桥田的反应。也就是说自己和须美江之间的事,还有其他人也知道。不,其实一定是元子向外宣扬出去了。

刚才还始终一副傲慢相的桥田,脸上第一次掠过狼狈的神情。无疑他考虑到了自己作为一个医科大学补习学校经营者的体面,还有他也考虑到了听到这一丑闻后学生数会骤减的情况。

“须美江说她要赡养费吗?”

虽然他还试图虚张声势,但声音听上去已经虚弱了很多。

“须美江小姐为了独立,想开一家茶泡饭店那样的小店。她到我这里来和我商量过。所以希望您帮她筹集一下开店的资金。这样一来,须美江小姐也能按桥田先生所希望的那样去做了。”

“作为参考我问一下,她想要多少钱?”

说“作为参考”,以此为前提可见桥田的狡猾了。

“请你出一千五百万日元。须美江人很老实,她自己说不出口,所以我替她说了。现在这个时代,即使开个小酱菜店,只要地段好一点的话,租房的押金、内部装修费等等就要花这些钱了。”

“一千五百万,太不像话了。我和须美江之间的关系只维持了两个月,凭什么让我出那么多钱。”

“可是须美江对桥田先生所讲过的话确信无疑,她绝对不认为你们是在玩玩的。她指望着你实现将来会照顾她的这个诺言呢。”

“可是那个诺言……”

“刚才您已经讲了很多遍是枕边蜜语,但纯情的须美江小姐是不会相信的。她全心全意依赖着桥田先生,因此从来都没有从桥田先生那里拿过一分钱。这难道也是和做接客工作的女人的玩法吗?”

桥田的脸上露出了被抓住把柄后才有的表情。即使须美江不愿意拿的话,每次也都应该给她钱的。此刻后悔之色呈现在他的脸上。

“桥田先生,看起来医科类大学补习学校相当繁荣啊。听说学生家长绝大多数都是些富裕的医生。近来报纸说为了让自己孩子进大学,家长给学校的钱多得令人惊讶。”

“那说的是其他补习学校。本校没有收取过多的钱。”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不过我这次来,看到你们学校的校舍也是如此豪华、气派。所以我觉得桥田先生叫我来这里太好了。”

桥田露出了不悦的神情。

“在桥田先生看来一千五百万日元实在是个小数字了。如果我们就此不再找您麻烦的话,已经算很便宜了。”

桥田先生抬起粗短脖子来,凹陷下去的眼睛紧紧盯着元子。

“好,让我考虑考虑。”

“考虑考虑是指出不出这一千五百万日元呢,还是说要考虑一个少一点的数字?”

“都包含在里面。”

“几号为止可以得到您的回答呢?”

“不知道。不好好考虑不行。”

“那不行。如果无休止拖延下去的话,须美江小姐和我都会觉得忐忑不安的。希望您现在立刻告诉我,这样一下子就可以解决了。”

“你今天是来威胁我的吗?”

“怎么可能呢。我告诉须美江小姐要给她看您的诚意的,同时我也是她的代理人。如果她知道桥田先生没有诚意的话,纯情的须美江小姐不知道会疯狂到何种程度了。她和那些不断在各种男人手里摆布的女人不同,须美江小姐从来没有过这

种体验,你和她上过那么多次床,这点应该是知道的吧。”

“……”

“这种女人万一遇到什么事情才可怕呢。如果说将来会照顾她的这个承诺也变成了谎言,那种绝望和被欺骗的委屈会让须美江小姐发疯的。还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呢。因此我要你立刻写下字据。”

“什么?字据?”

“到几月几号为止一定支付一千五百万日元的字据。如果我能拿着这个回去的话,须美江小姐不知道会有多安心了。既然她求了我,我也不能像孩子似的随便打发她一下的。”

突然窗外出现了一阵噪音,是学生们课间休息的时间到了。螺旋阶梯上学生们一个接一个地跑下楼去。

结果桥田常雄还是写下了给须美江一千五百万日元的字据。支付时间为一个月以后。所使用的纸是印有报考医科补习学校名称的专用信笺纸。

桥田似乎领悟到如果元子和须美江一起闹起来的话,事情对自己就不利了。他宛如将全身的愤怒都集中到了自己的手指上,像是要将笔折断似的用力在信笺纸上签下了自己的大名,并盖了章,然后又像要撕了这张纸似的猛地揭下来递给了元子。

“这样行吗?”他皱起额间的皱纹盯着元子看。

“我收下。”

元子像是领什么证书似的双手将纸接了过来,故意慢慢地仔细看着每一个文字。

支付金额是一千五百万日元,和须美江说好是给她五百万的。那一千万自己打算收下。为了将来扩建自己的店,有多少钱都不为过。

“没有问题。”

她低头行了个礼,然后仔细地将纸折了两次放进了包里,一边咧开嘴笑着说:“须美江小姐这下可高兴了。”

桥田侧着脸抬起下巴,频繁而焦躁地抽着烟。他的脸颊显得更加臃肿了。

“按照这份字据上所写,一个月后我再到这里来取钱。我来这里可以吗?”

元子的眼角露出了微笑,她稍稍倾斜着头,装出一副可爱的模样,看着桥田的侧脸问。

“来的前一天给我一个电话,到时候我再指定交钱地点。”他姿势不变地回答。

“我知道了。”

事情告一段落之后,元子也从前面的桌子上取出一支烟,用放在旁边的打火机点燃了香烟。她静静地从口中吐出了一口烟。

“唔,桥田先生,”

“……”

“用这点小钱就把一切都解决了,这难道不让你感到安心吗?”

桥田脸部的肌肉略微动弹了一下。

“当然对于随便玩一玩来说也许是贵了点,但那不过是对一般人而言。是贵还是便宜要看那个人的收入而定。而更重要的是收入的实质是什么了。通过辛勤劳动所得的收入和不劳而获所得的收入有着天壤之别。桥田先生如果能将这两点考虑在内的话,一千五百万我觉得是很便宜的。”

桥田将脸转过来,满脸写着“你在说什么?”似的神情,眼睛发出锐利的光芒。

“难道不是吗?如果因为可惜这笔小钱而不肯出的话,万一须美江小姐闹起来会让这所学校的经营受到威胁的。现在医科类大学的补习学校正是媒体追踪的对象。如果将那所补习学校经营人和女性的丑闻报道出去的话,结果会怎样呢?”

“……”

“而且不仅仅这些。媒体可以由此作为一个开端,侦查到补习学校的经营内容。现在的媒体比警察的调查能力更强。这件事又是本来问题多多的补习学校的事情,这样一来,采访记者便会向成群集队地聚集到这里,把学校的问题查个底朝天。”

“我们学校既没有做这种不正当的事情,也没有做其他亏心事。”桥田斩钉截铁地说。

“那很好。不过媒体要是想吹毛求疵的话,写一些没有的事情也够让您讨厌的吧。这样一来学生数也会减少的。”

“……”

“即使为了避免遭到那种事情,付给须美江小姐的一千五百万也是很值得的。”

“好吧,我懂了。”

桥田用手掌“啪嗒”一声敲打在桌面上。

“……我会按照字据上所写的数字付钱的。到时候你也可以,须美江也可以,到我这里来取吧。”

“须美江小姐不会来的。事情到这种地步她是不愿再看到桥田先生的脸了。我作为代理人来取。”

桥田像是在说“随你们便”似的,又突然将头转向一边。

“桥田先生,刚才我是代替须美江,作为她的利益代和您谈话的。”

元子将抽完的一支香烟在烟灰缸里无声地掐灭了。

“……接下去是我有事求您。请您务必听一听我的请求。”

“什么?”桥田很瞧不起似地反问。

“听须美江小姐讲桥田先生要买下不久就要关闭的梅村店。”

“须美江这家伙什么都说出去了。不过,这怎么了?”

“请将您买下的梅村转让给我。”元子直视着桥田。

“嘿,”桥田用鼻子发出了一声冷笑。

“你想买下梅村继续经营料理店吗?”

“我没有那个打算。先得到土地后再作考虑。”

“你经营是不会有疏漏的。不知道你是怎么考虑的,不过梅村这地方不适合开酒吧。环境还没到那种程度。”

“我知道。”

“哦,是吗?那么作为参考我问一下,你打算出多少钱买下这块地呢?”桥田充满自信地问。

赤坂四丁目肆拾陆番地。地番壹柒陆叁捌番地。土地面积壹百玖拾捌点肆贰平方米的“梅村”所在地在“品川区荏原捌丁目贰伍捌番地桥田常雄”,所有权已于“昭和伍拾肆年肆月拾玖日”完成转交。这些都是元子去法务局查阅过登记簿的。

“我想用五千万日元买下来。”

“五千万?”桥田忍不住笑了出来。

“那片土地每坪要二百八十万日元。约六十坪,共一亿六千八百万日元。”

“请以三分之一以下的价格卖给我。而且我只能每个月付款,共十五年付清。”

桥田满脸惊呆了的神情。

“呃,呃。你脑子是不是出问题了。那不是等于白送给你了吗?你疯了?”

“我头脑很清楚,人也没有疯。我这是作为正常的买卖在和您谈判的。”

元子拉过手提包,取出了里面的几张纸。

“请您看看这个。那是我复印了一位先生笔记本上的记录。”

元子将纸放在桌子上。

桥田根本无心看似地拿过了纸。他只是瞥了一眼,接着整张脸立刻充满了惊愕的表情。不知他是将身子往椅背上一靠还是身体像发条似地往上弹起,总之弄得椅子发出了很大的声响。

他的双眼宛如看见了幽灵似向前圆瞪,将复印纸一张张翻过去,眼睛简直要帖到文字上去了。他的眼帘和指尖都在颤抖。

“从这手字迹看,您就可以知道是谁写的了吧?”元子充满微笑地说。

“嗯,江口虎雄……”

“就是这里的那尊半身铜像,贵校的功臣江口大辅先生的叔叔,也是贵校的前校长江口虎雄先生所写的补习学校家长名单。”

“……”

“而且都是那些为了走后门入学而花费了额外费用的家长名单。请您仔细看看,最初几个是这么写的:‘十月十一日。学生:土井弘夫。土井信雄五十八岁的次子。父亲在熊本市簍之内町862番地经营了二十三年妇产医院。以前就和桥田理事长有过几次接触。那天晚上七点左右,在都内银座的帝京宾馆和桥田会餐,当时就有金钱上的收受。购入报考医大补习学校学债二百万,如果按桥田一贯接受三十倍的学债作为走后门所需的活动费的话,那么可以推测他相当于接受了六千万日元……对这些句子我都背得出来了。”

“胡说八道。”

“十二月二十一号。学生:古河吉太郎。古河为吉五十六岁的长子。父亲在大阪市北区连雀町262番地经营了十七年整形外科医院。以前和桥田就有十多次接触,当天晚上七点左右在都内赤坂的料理店梅村和桥田会餐,当时就有金钱的收受。购入报考医大补习学校学债三百万,桥田相当于接受了九千万日元。”

“简直是胡扯。”

“我还记得呢。一月三十日。学生:植田吉正。植田吉太郎四十九岁的长子。父亲在福岡市久住町284番地经营了十八年妇产医院。今天傍晚六点在赤坂的料理店‘梅村’和桥田会长共进晚餐……”

“够了。都是胡编乱造的。我没有必要看这种东西。”

桥田复印件往桌子上一扔,脸涨得通红。

“啊呀,是吗?”元子看着桥田的一举一动说。

“……就我所知,江口虎雄先生不过是这个补习学校名义上的校长,毫无实权。桥田先生为了讨好在教育界路子很宽的江口参院议员,才让他叔叔装个门面的。所有的一切都是经营人桥田先生一个人独断专行,江口校长说您从来没有和他商量过任何什么事情。江口虎雄先生是一个刚正的人,他对您的做法相当愤慨,因此对您的行动悄悄做了调查,并且将这些记录了下来。这样的日记本共有两本。”

“……”

“就像您刚才看到的那样,学生家长的名字、年龄、职业,还有见面的时间、收受的金额等都写在了上面。这些难道都是江口先生自己编造的吗?”

“嗯……”桥田说不出任何话来,只在口中呻吟道。

“我不认为如此详细具体的描述都是胡编乱造的。为了走后门进大学而出了一大笔钱的家长都是一些整形科、妇产科的医生,都是那些以自费医疗名义赚取很多现金的医生。所谓为了保护母体而终止妊娠其实都是堕胎。脸部整形也是,患者不希望被他人知道。由于有这些特殊情况的患者,医生都不将这些收入记进帐簿。甚至不知道他们是否有病历卡,即使有的话,为了逃避税务局的调查也被烧掉了,因此可以不留下任何不正当收入的证据。”

元子关于这方面的知识都来自于楢林妇产医院的护士长中冈市子。

中冈市子现在不知道在干些什么?元子的脑海中划过了市子的身影。

“数了一下这份名单,发现以前曾花过大钱的家长有二十五人之多。而最近金额又涨了,原因是通货膨胀和大学竞争的激烈化。您还能坚持说这份名单是胡说八道吗?”

桥田充血的双眼紧盯着天花板。

“人的憎恨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啊。桥田先生,您做梦都不会想到江口老人会有这么一个记录本吧?”

“你怎么会得到那本子的?”桥田终于发出了嘶哑的声音。

“这个我不能告诉您。”

“真想赞扬你了不得,居然弄到了这种东西。不过我知道那个介绍人是谁。”

“是吗?”

桥田当然推断是安岛富夫了。

“虽然那个人带你去了江口老人家里,但你见到老人了吗?”

“即使没见到的话,他的儿媳妇也把这份东西借给了我。”

“唔。是他的儿媳将东西转交给你的吗?哈哈!”桥田突然大笑了起来。

“有什么奇怪的吗?”

“没有,是笑我自己。”

元子还以为桥田的笑不过是应付场面,是无意义的笑呢。

“桥田先生,我还有一份资料要给您过目。”

元子从包里又取出了另一份资料。那也是一份复印件,一共六张八开面的纸,上面是印刷体文字。

“请您好好看看。就像上面所印刷的那样,这是东洋兴信所的一份调查报告。我拜托他们替我调查的。调查对象是江口老人所记载的这些外科、妇产科、整形外科医生,他们所利用的银行名称。”

这次桥田先生似乎非常吃惊,手中拿着的复印纸也像波浪似地不停地颤抖着。

“正如您知道的,一个医生会利用都银、地银、相银、信用金库等五、六处银行,其中必定有伪造名义和无记名存款。巨额的簿外收入是为了隐藏偷税漏税的黑色收入。能出得起七千、八千万日元,甚至一亿日元给自己儿子走后门入大学的也正是有这种黑色收入。如果国税局知道走后门入学利用的是这种黑钱的话,一定不会放过他们,一定会动用强制搜查这种司法权力,彻底调查清楚他们所利用的各个银行的伪造名义存款和无记名存款的。这份江口老人的记录和东洋兴信所的调查报告反映的是一件事情的两个方面,而它们是一致的。如果将它们散布到媒体方面去的话,可是件了不得的事情。”

元子故意强调了“散布到媒体”几个字,也可以将她强调这几个词的意思听成“故意散布”出去的意思。

这样一来,那些给走后门入学开了方便之门的各大学理事、教授先生们也不得不辞职了吧,偷税漏税被发觉后那些家长也会倒大霉的。当然桥田理事长则会因为从中抽成,捞取不义之财而以欺诈罪逮捕的,你的补习学校就毁了。桥田先生,这就不是把梅村的土地转让给我所可以比拟的了。”

桥田常雄突然弯下身子垂下了头。在元子看来,这说明他已经举起了白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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