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洲始而细心静听,目注路清,一言不发,听完,忽然面现喜容笑道:“你说得一点不差。我起初也曾想到,双方已有死伤,事难善罢。斩草除根,索性使其一人不归,倒也可以苟安一时,使他惊疑,不敢轻举妄动。后觉对方人多势盛,这等作法,仇恨越深,更恐这些人奉命而来,虽是逆党,并非主谋,一体杀死未免过分,为此踌躇,打算到后相机行事。好在来敌只是天性凶野,力大身轻,别无所能,容易打发。又有花古拉祖传三宝关系,来人好些顾忌,不敢伤我,他们死活却在我的手内。因此连你两个妹子俱都不令同来。我和谷中土人商定之后,在此埋伏多时,不见影迹,想起今日下午起了大风,江中风浪甚大,这等急流,任他水性多好,也难越此天险,何况还有一个贪财惜命的汉人中败类在内,今夜风住以前,他们决无渡江之理。来敌如其未走,今夜必来骚扰,哪有这等安静!如其不来,必是两次扑空,自知无望,又死伤了数人,深知厉害,不敢冒失犯险,日里业已渡江逃回,向逆酋花古拉说些谎话,挑拨是非,却是讨厌。方才正在盘算,明日索性由我亲自渡江,面见逆酋花古拉,相机行事,你两兄妹便将马财擒来。此举非但想得周到,做得更是干净机密。除来敌不应全数杀死,只留马贼一个,少了好些用处而外,别的都与我意相合,你生长南疆,无什经历,以前终日为人牧羊,连字都认不许多,近一年来,方始和我一起学上一点本领,为了行医事忙,每日只在夜来事完和天明前后勤习师传武功,为日不多,居然有此见地,真个难得。你我情如父子,以后有事只管明言,我决不会怪你。方才原是有意相试,查看你的胆识,并非真个见怪。事情也未做错,放心好了。”

路清说时,见南洲一双神光炯炯的老眼注定自己,一言不发,知道此老明察秋毫,谁也瞒他不过,心中有病,者以为对方借题发挥,口虽说得慷慨,心终不安,不料最后口气这等好法,当时喜出望外。暗忖:“义父还是爱我,此时求婚正是机会。”想要开口,实在不好意思。两次欲言又止,正打不起主意,见南洲业已起立,待去拷问马财,惟恐时机坐失,刚喊得一声“爸爸”,猛瞥见双玉由树后掩来,立在乃父身后,正使眼色。心有专注,又觉双玉近日和他越发亲密,尤其方才擒了马财,由江边赶往万花谷途中,在明月清风之下井肩同行之景,比起往日有双珠同路,仿佛情份更深一层。见她以目示意,误以为双玉和他同一心事,少女娇羞,不好意思开口,要他先说,心中狂喜,胆气立壮,跟着又喊了声“爹爹”。

南洲对他虽极看重,本意仔细问明路清此举用意,拷问马财之后再露允婚之意,免得路清每日心中疑虑,不敢出口。刚把话问完,觉着路清胆勇机智,长于应变,并非冒失,越加喜爱,转身要走。忽听路清改呼“爹爹”,心中一动,这一双小儿女平日互相敬爱情景,不由浮上心头。暗忖:“敌人已全数伏诛,事情无须十分匆促,此时无什外人在旁,谷中上人都听自己的话,情感甚厚,稍晚发落并无妨碍。必是苦盼已久,不敢开口,特意把称呼改过,以作表示。他和女儿又由江边同来,也许路上业已说好。既然男女二人情深爱重,出于心愿,女儿又素大方,没有闺阁习气,不如就此言明,使他安心为妙。”念头一转,刚一回身,忽见双玉立在身旁,分明这一双痴儿女互相热爱,如影随形,片刻都不舍得离开。心虽暗笑,也极高兴,觉这两人心意相投,才貌相投,最难得是志同道合,都喜行医救人,终日辛劳,不以为苦,反以为乐,真乃一双佳偶。年轻人大都面嫩,正要当面揭开,免他吞吐,见路清喊完两声“爹爹”,底下话又停住,说不出来,神态甚窘,爱女却在一旁笑他,便不等开口,先命二人同坐山石之上,笑道:“你们的心事我都知道,只你二人心愿,我决无话说。等我野人山回转,再为你们作主好了。”

路清没想到事情这样爽快,骤出意外,惊喜过度,当时脸热心跳,竟答不上话来。耳听双玉娇呼“爹爹”,好似带有嗔意,心方一惊,恐其不愿,情不自禁侧脸一看,双玉本坐旁边石上,刚刚站起,亭亭玉立,明月光中,人更显得丰神绝世,美艳如仙,看意思似想走开,忽又停住,也看不出是嗔是喜;再看南洲,说完前言,不等回答,人已含笑起立,往马财身前走去。不知南洲早向心上人探询过了口气,对方早已默认。不过双玉心高志大,不愿当时订婚,打算做出一些事业,将来再说。没想到自己近日情根越固,无限深情自然流露,被乃父看出,毫不商量,突然出口,事出意外,初次经历,虽然平日大方豪爽,又是意中之事,到底有点娇羞。路清却当她心中不愿,误会事情有了变化,心里一急,忍不住赶将过去,低声急问道:“二妹,莫非你不愿意么?”

双玉本想埋怨老父几句,但又说不出什么话好,因此欲言又止。正有一些心乱,忽见路清惊慌焦急神情,说话声音都有一些发颤,心中好笑,双方情爱本深,不禁软了下来。暗忖:爹爹姊姊都曾向我探询过两三次,清哥对我那等好法,反正是这件事,早晚一样,何苦叫他忧急!有心答应,只不好意思出口,假装生气,把头一偏,佯嗔道:“你管我呢!再要多口絮聒,我不理你了!”

路清知道小妹娇憨,这等表示,分明有了指望,重又低声央告道:“好妹妹,我二人的情义,大家一样,不必说了。我因拜了义父,名份所关,惟恐因此误事,每一想起,便自优急。几次想说,不好出口。万想不到岳父这等深恩大德,他老人家业已答应,想你不致拒绝。我决不敢絮聒,只求稍微点头,我便快活死了。”

双玉见他当夜神情失常,一点不像平日那样从容自然,便羞他道:“这大一个人,没有羞!为想人家嫁你,一会儿工夫改了两三次口,又是爹爹又是岳父,也不知到底喊什么好!我看不惯这个猴急样儿,偏不点头,愿意不愿意,由你自己想去。再如麻烦,莫怪我明天都不理你呢!”

路清听出心上人业已示意答应,心正狂喜,忽听南洲在喊,双玉首先用手指朝他羞了两下,赶将过去,忙同追往一看。原来马财甚是狡猾,自知平日作恶多端,对头既将所有来敌一齐除去,决不容他独活,始而贪生怕死,故意造些假话,打算恐吓,后见对方神目如电,心细如发,任他如何狡展,均被识破,只得改口哀求,非要南洲答应饶他一命,方说实活。

南洲偏是一个端正有信行的老人,觉着马财待死之囚,不应欺骗,又是一个阴险凶狡的恶徒,骗完口供,说了不算,不是自己所为,便对他说:“你本汉人,仗着精通各部落中语言风俗,当时勾引他们埋伏边境,掳杀我们汉人,再不,便是离问挑拨,引使他们自相残杀,于中取利。平日所行所为,无一件不是作奸犯科之事。似你这等败类,落在我的手中,本来非杀不可,为了大江两岸生灵免于涂炭,如肯说出实话,免你一死已是便宜,想要保得全身再去害人,却是做梦!趁早说出实话,少吃苦头。否则,我那刑法,你决禁受不起。你和花古拉等好党的阴谋毒计,我也必能料到。日内我便过江向他评理,一面说出他弑父篡位我并不知,即便日后得信,他们自相残杀也与我无干。三宝原是他们祖传之物,只要听话,由我指点取回也无不可。只为你这恶徒好人来我家中骚扰,方始激怒,非但三宝不还,并要代老寨主报仇,为全寨的人除害。休看我们人少,但有好些剑侠异人相助,除此少数逆子好党易如反掌。花古拉人最疑忌,胆怯多虑,性又凶暴,能胜而不能败。我早看出你平日踪迹都在野人山下沿江一带山寨之中,就算逃了回去也难活命,被他擒住,死得只有更惨。你看哪个值得?可是我非好欺之人,你将实话说出之后,由我将你软筋挑断,交人看守。等我过江回来,如无虚语,事完自会放你。从此虽然残废,也只免去害人为恶,以你多年巧取豪夺来的财产,从此改邪归正,并非不能温饱。再如卖弄心计,想要引人上当,你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马财实在无法,只得哭丧着一张脸,点头答应。南洲见天已高明将近,便喊路清、双玉往听,以免少时再说一遍,并可相助判断真假,商量应付之策。马财知道这三个对头不是好欺,稍微闹鬼,自找苦吃,转不如向其泄机讨好,便宜得多,便将详情全说出来。内有好些,均与南洲、路清所料相同。

原来淫妇桃花娘恨极南洲父女,立意报仇,人更淫凶狠毒。花古拉仗她相助才得保命,本就迷恋受制,刚一篡位,便立她做了正妻,一切听命而行,不敢违抗,这一双狗男女,均因老酋酒后不慎露出口风,得知阴谋败露几乎被杀均是南洲告发,恨之入骨。如照以前预计,就是祖传三宝好好还他,早晚也非报仇不可。对于江边三镇人民的财富也都存有野心。花古拉接位第三日,便召集手下死党商计,只等取回三宝,便即大举过江,洗劫屠杀。正命人挑选族中勇士,每日去往左近一条大瀑布下面急流之中训练水性,一面赶制藤舟,以为将来渡江之用。不料由江这面去一黑衣蒙面的孤身女子,未经通报便人后寨。众山人正要动手,桃花娘忽然赶出,把来人让到密室之中,背人密谈了一阵,又将花古拉喊进,重又密谈多时。过了两天,女子辞去。花古拉忽然传令,暂时无须训练水性,又过了些日,因见人心不服,妖巫日常絮聒,马财再一怂恿献计,方始派人过江偷盗。

先料三宝藏在南洲父女回家时老酋所送礼物之中,送行山人不曾看出。后因众口一词,说那许多礼物均有专办的人,决无三宝在内,同时想起这样贵重的东西,决不会老早交与山人送往独木舟上,南洲父女均是后走,不曾随身携带,于理不合。这父女三人的本领又曾眼见,日前经人警告,本不敢轻举妄动,无奈妖巫追逼太甚,说在此三月之内不将三宝寻回,寨中山人必要发生叛变,妖巫威信全失,镇压不住,谁也休想活命。狗男女越想越急,马财再一迎合心意,力言:“老寨主行事机密,南洲更是谨细,本领又高,三宝必早送去藏好,所以双方那样情厚。老寨主求婚不成,当众丢人吃亏,一点不在心上,从来到走,样样都听南洲的话,走时又送那多礼物。”狗男女竟被说动,决计先盗三宝,或是探明下落,看事行事,暂时也不得罪,以前仇恨,将来再想法子报复。

马财听出狗男女所说的话,与那日立誓报仇口气不符,走前背了淫妇桃花娘,向花古拉试一探询。原来那日来的黑衣女子曾在暗中指教:非但江边三镇不许洗劫,便南洲父女也不许随意加害,最好装作仇人本领高强,不是好惹,因而胆怯,不敢侵犯,连形迹上也不要露出。再问黑衣女子来历姓名,桃花娘忽然走出,不许花古拉再露口风,并将马财骂了一顿。马财始终不知一个孤身女子,狗男女怎会对她那么恭顺。

为了老酋年老昏庸,桃花娘平日恃宠骄横,又嫌老酋近年不遂所欲,常时任性撒娇,不轻献媚,后见阴谋败露,急于偷生,大改常态,狐媚奉迎,无所不至。老酋已有好几年没得到这样甜头,明知她和逆子通奸,非但不再追究,反为所惑,言听计从,除三宝藏处只在最后露过两句口风,不曾明言而外,余均照着淫妇所说行事,无论何人,均不许过江,因此江那面发生叛乱,江边三镇人并未得到信息。南洲等终日忙于行医,也未留意。据马财的推测,那黑衣女子权力甚大,如能寻到此人,不问何事,一言立决。还有狗男女和南洲父女已成不解之仇,就是暂时为人所制,早晚也必发难。自知以前作恶太多,保得一命已是万幸,但南洲处境十分可虑,仇敌恐还不止狗男女一面,下手越早越好。

南洲听完,便对马财道:“你能够将功折罪,尚可格外从宽。暂时将你点了穴道,除却不能纵跃用力和走远路而外,别无所苦,我也不再捆绑。你却逃走不得,等我事完,从轻发落,也许保得全身回去,只是真气已破,不能为恶而已。”随令路清将马财绑绳松开,点了穴道,引往前面谷口事前和土人商定的一间竹楼之上居住,并托那几家土人代为照看。好在那竹楼建在半崖之上,下面竹梯一去,人便无法逃走。休说由上纵落,走上数十步急路便要气喘汗流,倒地不起。只每日送点茶饭,别的无须顾虑。马财闻言喜出望外,刚一走动便觉气力不济。休说逃走,稍微用力或是走快一点,人便眼花心跳,头晕欲倒,知道利害,也就死心塌地,不敢再生别念。这且不提。

路清事完回来,天已大亮,见南洲父女正在争论,问知南洲业已决定在此七日之内单人过江,按照预计行事。双玉自不放心,事又不能放任,意欲和上次一样,姊妹二人随同前往。南洲力说:“老酋在时,我们去了,他以客礼相待,只要稍用心计便可无事。如今形势全非。自来寡不敌众,真要为仇动手,休说我父女三人,再多几个帮手,也未必能够安然无事。何况花古拉对你姊妹怀有邪念,如其同去,更易生事。此事本来越快越好,只为马财所说黑衣女子不知什么来历,我家在此行医三世,从未与人结怨,近年虽与恶霸洪章结怨,但他新近买了好些民女土娼,终日酒色荒淫,早已断念,连镇江楼都未来过,未必是他。再说此女既能使花古拉听命,又和淫妇是旧相识,分明本领甚高,大有来历。凭洪章那样的纨绔土豪,也未必肯这样为他出力。真要是我对头,凭她本领,尽可上门寻事,为何没有一点信息动静,并恐山人过江洗劫,老酋一死,立往拦阻,不许妄动?此事奇怪,不过天下事往往难料,另外我还疑心一人与此有关。好在来贼无一生还,此举花古拉又是听了好人怂恿,并非本意,来敌一人不归,更存戒心,暂时尚不至于来此生事。正好乘此时机,由我暗中布置,先查明了比花古拉还要重要的黑衣女子下落和那用意,然后过江。踪迹如不被仇敌看破,便直人野人山中,寻到烈凡都和吕二先生所说异人师徒,一举将逆子除去,永绝后患。事情还有好几天,我尚不曾盘算停当,我儿这样心急作什?”

双玉便说:“那黑衣女子不许山人过江洗劫骚扰我们,也许是个好人,但知双方仇怨太深,不便禁止,故意那等说法,以作缓兵之计,或想拖延时久,使其过了三月之限,激发全寨山人叛变,以毒攻毒,到时再和我们合力除害,也在意中。此女就是对头,发难尚早,爹爹为何看得这重?”

南洲笑答:“我儿真个一厢情愿,你哪里知道,我方才说事尚难料,便是指此而言。不过此女如是敌人一面,却比什么都要厉害。真要如你所料,自然再好没有,否则,非但狗男女业已与之合流,势力更大,这三镇上的人民财产全都成了他们的鱼肉。我父女连清儿共只四个得力的人,吕二先生一去不来,事情却更糟呢!”

说到这里,路清恰巧走来,问明前事,忽然警觉,先纵到崖上,四面看了一看,再跳下来,对南洲道:“爹爹料得不差。爹爹在此,行医多年人都认得。我虽每日在旁相助,从未远出,外人只知我是长工下手,木里戛边境又是从小生长牧羊之地,土人多半相识,谁也不知我会武艺。赵乙也是那里生长,由我引进。不妨借口爹爹行医大忙,想找长工,命我往寻相识的人,就便照以前何武师所说之地,往那半山猎场崖洞之中,寻到他父子师徒三人探询,也许知道一点虚实,比爹爹自家前往容易惹人注目稍微稳妥。等我查探回来,再定过江之计如何?”

南洲见他这样胆勇灵警,好生高兴,笑对双玉道:“看你清哥只长了两岁年纪,便比你心思细密得多,所说竟和我心意相同,果然他代我去要好得多。天早大亮,忙了一夜,也该回去歇息,今天病人不知多少,双珠一人忙不过来,快回去吧!”说时,忽见几个土人拿了新做好的食物送来。南洲急于回去,又不便却人盛情,只得收下,放在竹篮之中,向土人嘱咐几句,便往回赶。到了小江楼一看,病人竟比往日还多,双珠正在忙于医治。

南洲暗忖:“事情真巧,好容易经我父子全家,用了许多心思想出方法,又将药方成药托人到处分送,近来病人少了好些。有许多炎荒森林地带特有的病,因常施方施药,远近各地均有成药贱价出卖,无须远路跋涉,我也稍微清闲一点。不料正在要紧关头,会有这多病人,又和一月以前一样。我父女再如走开,有那不知信息的,费了许多事,远道赶来,忽然扑空,岂不冤枉?走时还要想个法子才好。”心中寻思,因见病人太多,不忍丢下,二女和路清也都一夜无眠,再要去掉两人,更多劳苦,还是提起精神,将这些病人医治之后,再睡一个足的,便告二女和路清一同下手。

小兄妹三人虽觉老父高年,难免疲倦,不应太劳,想要劝阻,无奈南洲天性强毅,向不服老,尤其是对贫苦病人格外同情,内中又有几个重伤残废跌断腿骨的,更非南洲亲手医治不可,知道劝说不听,只得将南洲配制好几年,费了许多心思人力才得制成的强身提神灵药十全丹取了几粒,用水溶化,放在茶中端上。

南洲虽然制有灵药,因党内有两种药材采自深山森林之中,最是珍奇,难得寻到,药更灵效无比,哪怕病人形势多么危险,只要服上一丸,至少可使伤病的人减少许多痛苦,就是危急之际,也能多活一两月的寿命,对于那异乡孤客最有好处,为数又不甚多,不是人大劳累,或像上次医治瘟疫那样,接连好几天不眠不休,实在体力不济,并经二女力劝,轻不服用,看得最是宝贵。常说我虽年老,体力健壮,耳目灵敏,比起寻常年轻人,精神只有更好,内外武功均有根基,稍微劳累并不相干,反可磨练我的筋骨,无须求助草木之灵。此药功能强身健力,提神宁心,如能常用,有祛病延年之功,可惜主药难得,经我多年物色,到处留心,好容易将它凑齐,合成一料。近两三年,用它救了不少的人。所剩业已无多,第二料的主药至今不曾寻到,必须留作重病急救之用,谁也不许糟掉一粒。先见双珠捧了茶来,因正口渴,也未寻思,吃到嘴里,方始尝出那药清香之味,知道女儿孝心,天热人多,业已放入茶内,便未多说,只将三人喊来,将茶匀开,每人分了一点,笑说:“你们虽是好意,但是此药灵效非常,一旦需要,真能起死回生,如因我老少四人稍微劳累,随便用掉,遇到重症,万一缺少此药,耽误病人性命,问心如何能安呢?”

二女和路清同声笑道:“爹爹一年忙到头,专为这许多的病人尽心出力,稍微舒服一点也应该。何况用自己配的药来提自己的精神,为人医病,并不罪过。爹爹不将身子养好,如何能代他们医病呢?”说时,病房中已有四人卧在特制板榻之上正在医治,由这老少四人分工合作,洗涤伤处,上药包扎,有的还要开刀。外面敞间和楼外树荫之下,等候急救的人还有好几十个,均由南洲父女分别病情轻重,相继医治。

双珠一夜未眠,刚一天亮,便有病人陆续到来。因南洲和双玉、路清均是一去不归,双珠心中悬念,虽见当日病人来得特早,内有三四十个更是成群抬来,正在忙于医治先到的人,只听伙计来说,不曾留意。跟着,南洲等三人回转,老少四人一面忙着医病,一面抽空进点饮食,悄声述说昨夜经过。虽觉当日病人特多,这类事以前常有,刚到匆忙,均未留意。南洲回到外面看了两遍,也未想到别的。等这头四个重伤昏迷的人医治停当,抬将出去,再往外面挑选重病人。忽然发现来这许多病人都是外伤,内中还有五六个汉人,虽穿着一身和土人差不多的破旧衣服,但那貌相神情连那周身皮肉手脚,一望而知是平日养尊处优不曾做过劳苦事情的有钱人,也杂在病人当中抬来,而这抬送的人,所用棚架木板藤兜山轿之类虽不一律,脚夫神气却差不多,除有限几个看内科的旧有病人,都是一言不发守在所抬病人身旁,内有三个同来的人,身手均颇矫健,像是会家。这许多人,一个亲属都没有跟来。

平日病人太多时,老少四人忙于医治,不多和人轻易问答,除有疑难病情必须细问而外,内有许多平日看惯的病,仗着经验丰富,深浅虚实一望而知,好些南疆特有的病症,简直连脉都不用看,只将备就成药拿去,或是当时服下,不久即可痊愈。本也不用多说,人多事忙,也实无暇。先医四人时,见是石块压伤,病势差不多,问知崖石崩落,无心撞上,也未多谈。后来看出这些看外科的病人大同小异,已生疑心。跟着发现内中还有好些形迹可疑之人,越发奇怪,便留了心。抽空向三小兄妹示意,把病人搭进房去,和往日一样,表面专心医治,假装不知,暗中留意。那三个跟来的壮汉,竟在门外窥探不去。后因南洲恐人多杂乱,尤其开刀之际,连病人家属也不令其走进,照例闲人莫入,便在外面泡了壶茶。因天尚早,楼中刚在生火,又要了一些冷酒冷菜同食。因那座位相隔病房还有丈许,推说看花,自己动手,将酒桌移向近门之处。

南洲等四人知这些病人当中必有隐迹的人在内,这三个便是他的同党,既然信任自己,来此求医,双方素昧平生,并无仇怨,内有好些人虽未开口,看那神气,均似外方来的汉人,有几个并还练过武功,实在想不出是何原故。如在平日,这类群殴凶杀之事,边疆一带常有发生,事后来此求医,原不相干,自己专为医治,也不愿管什闲事,当日却因前夜起接连发生事变,多了一层戒心,又见来人神情鬼祟,又要求医,又防自己看出他的破绽,随时都在暗中窥探。这里面必有原因,无事便罢,有则不是寻常,只想不起什么原故,对于自己这样戒备。因见来人都是那么假装沉静,一言不发,也就不去睬他。

等看过一半以后,底下虽是较轻的伤,如换常人,也非小可,不过头破血流,或是撞伤胸臂等处,尚未残废,还能开口说话而已。那几个假装穷苦、像会武艺的人也在其内,知这几人必是这伙病人的首领,稍多盘问,必生疑心,只略探询病情便止。答话也和别人一样,都是走在羚羊峡危崖之下,山石崩裂,误受重伤,并说前面几个同伴业已压成肉饼等语。

南洲、路清均知地理,猛想起羚羊峡就在木里戛侧面山谷之中,乃是通往本省腹地的一条山中险径,只有几个心贪重利、觅取珍药的采药人偶然结伴冒险来往,平日轻易不见人迹,尤其靠近木里戛的羚羊峡前入口一带,形势更是险恶,休说汉人,便是当地山人也不敢在当地久留,怎会有许多人做一路,由那奇险之区通行,偏又遇到崩崖坠石,一同受此重伤?分明事有蹊跷,心中暗笑。同时看出,除有三分之一的病人手脚粗大而外,下余差不多全是故意穿了破旧衣服,假装贫苦而来,年老的极少,都是那么筋骨强健,面无菜色,因其周身血污,泥土狼藉,乍看还不甚显。等把衣服脱去,查看伤处,非但肌肉坚实,皮色也极干净,除创口外,污秽之处极少,那些衣服均似受伤之后方始更换,并还用过伤药。经此一来,越发断定这数十个病人决非寻常人物。

这时双珠刚刚离开,看那几个内科和新到的土人,南洲和双玉、路清忙了一个不可开交,一直不曾停过手脚,人也看去五分之四。天早过午,四人除初看病时稍微用了一点饮食,茶饭均未入口,连那些病人,均觉这老少四人急公好义,热情细心,一个个心生感激,相继开口,说了许多感谢的话。双珠医完病人回来,路过外屋,那三个假装吃客的壮汉也在低声谈论,似说:“这样好心的名医从所未见,果然名不虚传。”说时,瞥见双珠走过,使一眼色,立同住口。

双珠越想越疑心,偷偷入内告知。南洲闻言忽然警觉,暗忖:“这班人形迹诡秘,又从木里戛附近山谷中走来,大盗盘庚夫妇党羽众多,势力强盛,人更机警异常。上次那几位剑侠异人,曾在这里往来小住,和我父女结交,并将三小兄妹收为弟子,这伙人莫要是那盗党?路清相助医伤,又和我父子相称,他至迟明日便往木里戛窥探贼党虚实和那黑衣女子来历,今被贼党照了面去,此去岂不被人看破?”心方一惊,侧顾路清,正和一个病人医伤,病榻偏在一角,相隔较远。路清将那病人的头挡住,借着查看头上伤处,为他上药包扎,嘴皮微动,双方似在低声问答。双玉好似同谋,故意将对面病人的目光挡住,也在问答,语声颇高,问的俱是病情,并教病人以后如何保养医治。跟着又见路清背人打了一个手势。忽想起盘庚这样大盗,不会没有好的伤药,至多几个重伤难治的,装了穷人来此求医,怎会来这许多?看路清的神情,似已由病人口中得到虚实,要我留意,不可露出怀疑之意。此子聪明机警,有时想得比我还要周到。不如糊涂装到底,索性把人医完送走,另外命人尾随窥探,便知分晓。心正寻思,一看病人,只剩了六七个等在外面,先医好的人均在树下逗留未走。抬送病人的,大都精强力壮的少年,汉蛮均有,内中几个像是头目,不时向山下来路眺望,交头接耳,面有愁容。

经此多半日光阴随时留意查看,南洲已早看出这伙病人都是江湖上人,为了徒党受伤,乔装改扮而来。外屋饮酒的三人尚非首要,倒是内中两个抬山轿的和另两三个病人像是众中首领。方想:这班人哪里来的?为何这样隐秘,时刻都在防人看出真相,是何原故?自己老少四人费了许多心力,茶饭都顾不得吃,所医却是一伙为非作歹的盗贼,伤好之后再去害人,岂不冤枉!其势又不便拒绝。

心正有些不快,猛瞥见两骑快马,上坐一男一女,均是一身黑衣短装,年纪甚轻,这样陡的山坡,竟由下面纵马狂奔,飞驰而上,那马看去并不高大,但那登山过岭奔腾跳掷之势又猛又急,端的人是英雄,马是良驹,这等好马从所未见,引得沿途来往的人,全都相顾惊奇,对面镇江楼上的酒客游人,一齐涌到楼栏杆上指点喊好。自从镇江楼开了许多店铺,半山一带顿成闹市。当日天气又极晴美,山花怒放,到处霞蔚云蒸,风景明艳,游人更多,谁也没想到会有这样快马飞驰登山,所过之处由下而上,当时响起了一串喝采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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