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烬这样一说, 兰安难免想多了些。

她心事重重回到房间,尽管有心理准备,可是看见澹台烬吞吃内丹那一幕, 她依旧有种无力感。

婢女过来给她揉太阳穴:“夫人, 你又不舒服了吗?”

兰安哑声说:“我最近, 常常想起月空宜。”

婢女愣了愣,没敢接话。

她是兰安心腹,跟了兰安也有十多年,看着荆兰安从一个宫廷女官, 变成夷月族的族长夫人。

当年澹台烬作为战败国周国的质子, 被送去大夏。兰安知道, 倘若真如此, 殿下定活不下去。

她表面与澹台烬断绝关系, 不再管他, 祈求周国皇帝放她出宫。

一路颠沛流离,她到达了夷月族的地盘,兰安当时年轻貌美,一手回针绣,美誉天下。

她教夷月族人纺织、养蚕、腌制食物,后来顺利嫁给了夷月族长月空宜。

月空宜十分宠爱兰安,婚后夫妻二人琴瑟和鸣。

可惜――

婢女低下头。

兰安夫人,亲手害了自己的夫君,接管了夷月族的势力。

这么多年, 夷月族的族长,已经从月空宜, 变成了荆兰安。夷月族擅毒、蛊,族人骁勇善战, 荆兰安暗地开通贸易,练兵养兵,训练出夜影神卫。

鲜少有人知晓,荆兰安的执念,在于那个拯救她于水火的柔妃。

教她一切,庇佑她长大的温柔女人。

柔妃死了,支撑荆兰安往前走的,便是柔妃的孩子。

荆兰安对澹台烬视如己出,澹台烬在夏国为质这几年,训练出血鸦,与荆兰安通信。

他们暗中策反周国朝臣,只待澹台烬长大,羽翼丰满,便回到周国。

没想到周国皇帝暴毙,三皇子澹台明朗登基,澹台烬被迫提前回到周国。

婢女眼观鼻,鼻观心。

兰安夫人偶尔会提到死去的夫君月空宜,然而婢女知道,并不需要自己答话。

当年一个六岁孩童,和一个十八的女子,他们一步步走到今天,都不会是柔善之流。

不知道兰安夫人是否后悔,然而月空宜死了,即便她后悔,也来不及。

“你出去吧,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婢女离开了,荆兰安拿出一个平安锁。

孩童用的平安锁,憨态可爱。

荆兰安抚上自己的脸,已经不再年轻了。时光无情流逝,养大一个小邪魔的人,自己最后也会慢慢腐烂。

她闭上眼,轻轻叹了口气。

是报应。

逃不开的报应。

*

船行第三日,已经要靠近嘉裕关。

荆兰安出门,看见澹台烬坐在船头,他身着玄色大氅,肤色很白,近乎病态。

少年嘴唇薄红,正低着头,专注地擦拭手中一把锋锐的弩-箭看。那弩-箭很小,看起来十分袖珍。

荆兰安过来,澹台烬也没理她,他的大氅被狂风吹起,他将弩-箭对准水面,手指松开那一瞬,箭矢射出,水面泛起鲜红的颜色。

血在水中晕开。

荆兰安见水下形状奇怪,问道:“殿下杀死的,是条什么鱼?”

澹台烬微笑:“姑姑猜呢?”

荆兰安心想,毕竟不是海,只是河道,总不可能是鲸之类的,然而那体型,却并不像一条小鱼。

她正思索,身后的婢女尖叫一声:“是……漆双!”

荆兰安定睛一看,果然,水面上浮起来的,竟然是个人。

有些眼熟,应该是随行来大夏接澹台烬的随从。

“嘘,安静。”澹台烬说。

婢女战战兢兢,扑通一声跪下:“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澹台烬没有理婢女,他看着那团晕开的血,渐渐成了浅红色。

“兰安姑姑,日后夜影神卫的人,隔一段时间,排查一次。”

澹台烬笑着说,他咳嗽一声,擦了擦嘴角的血。

荆兰安惊骇不已:“殿下!”

她反应过来:“那头狼妖有问题?”

漆双捉的狼妖,那狼妖全身带毒,澹台烬吞了剧毒的内丹,昨夜便开始腹中疼痛。

天亮时,他让人把漆双捉住,扔进水中,自己靠在船舷,细细擦拭弓箭。

“殿下,你怎么样!”

澹台烬不以为意,他说:“还行。”

活也活不长,死也死不了。反正从小都是这样过来的,周国国君都摔不死他,他的命,本来就顽强到不正常。

荆兰安连忙让人给澹台烬解毒。

苏苏被推出来的时候,正好看见这一幕,澹台烬嘴角带着血,把玩一柄弩-箭。

她脸上的黑布被揭开,总算看见了荆兰安。

苏苏一愣,这人好眼熟。

她仔细一回想,自己在澹台烬的梦境中见过这个人,是抛弃澹台烬那个宫女,不,兴许是女官。

一个教澹台烬做好人,却失败的女人。

荆兰安没有梦境中年轻,现在的她,约莫三十来岁,但因保养得宜,眼尾只有浅浅的细纹。

荆兰安见到苏苏,神色复杂。

苏苏一出来,她忍不住看向澹台烬。

澹台烬接住旁人递来的帕子,他边擦嘴角的血,边盯着苏苏。

“叶夕雾,我给你一个离开的机会。”

苏苏顶着一张小脏脸,面无表情看着他:“谢谢,是说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他说:“你可以试试。”

他举起了弩-箭,对准苏苏。

苏苏:“我觉得我暂时不太想试,我还是改天再试。”

澹台烬手端得很稳,他扔掉带血的帕子,说:“叶啸恐怕没有告诉你,嘉峪关的驻守将领,不久前变成了叶清宇。你大哥愚蠢死板,所以这个决定,交到你手中。当然,这并不代表你不蠢。”

他说人蠢的时候,眸中讥诮。

苏苏面前,被递来纸笔。

“给你大哥写信,如果他放行,你可以离开。如果不放,冰水中长眠,想来是个不错的死法。”

苏苏脸色一变,她没想到,大哥竟然驻守嘉峪关。叶清宇如果放行澹台烬,回去就是叛国之罪。

叶清宇绝对活不了!

如果不写信,澹台烬恐怕会直接杀了自己。

澹台烬要她选择,是她死,还是叶清宇死。

他虽然在笑,眼神却分外冷漠,比之前还要冷得多。仿佛一头莫名被触怒的狮子,为了捍卫自己的领地,势要生生咬死她。

苏苏不明白,为什么几天没见,他的态度突然如此极端。

兰安眸中微闪,神情复杂。

以他们的势力,其实耗费一番功夫,可以度过嘉峪关,毕竟一个小小的关口,还难不倒夷月族的士兵。

然而殿下却耍弄似的,让叶三姑娘做决定。

这本就是个为难人的残忍选择,要么自己死,要么哥哥死。大部分人,都没有那么伟大。

那么――

殿下其实是不可救药地、想看叶三姑娘为了自保,放弃兄长。

他似乎希望叶三姑娘卑劣不堪。

兰安脸色古怪,她再次看向澹台烬。

少年的黑黢黢的瞳,落在苏苏身上。

似乎从苏苏一出来,他就一直在看她,冰冷而嘲弄的、厌恶而不耐烦的,排斥着那个狼狈的姑娘。

然而……即便厌恶一个人,也不可能达到这样高的关注度。

比擦拭冷兵器,虐杀妖物取内丹,都要狂热。

相反,苏苏显得平静多了。她一开始比较茫然,随即紧紧皱起眉头,用一种“你疯了”的表情看着澹台烬。

“一盏茶后,叶小姐写不好的话,就砍了她没用的双手,给叶清宇送过去。”

苏苏收到这样的威胁,同时,一炳冷锐的刀,横在她手腕上方。

勾玉觉察到危险,在这种情况下,微微震动,似乎要强行开启。

苏苏按住手腕上的玉镯,在心中安抚勾玉――

“别怕,还不到那种糟糕的地步。”

勾玉知道,苏苏不会通过伤害大哥来保命,它怕小主人真的为了保护一个凡人,命都不要。

苏苏说:“我们赌一把。”

河道上的风,把她狼狈的衣衫,吹得摆动起来。她顿了顿,拿起了笔。

不远处的澹台烬,手指交握抵住下颚,神色轻蔑。

苏苏看他一眼,提笔开始写。

那柄刀移开些许,片刻后,苏苏写好。士兵拿起纸张,递给澹台烬。

他接过纸张。

但嘴角的笑,只维持了一瞬,随即肉眼可见的,冷了下来。

荆兰安看见他的手捏住纸张。

苏苏笑盈盈的,彼时清晨,水面泛起一层氤氲的雾气。

荆兰安下意识瞥了眼澹台烬手中的纸,竟是一张画。

画上,一个女子轮廓的人,用剑把男子串起来。

下面几个大字。

“是不是很得意,总有一天,我戳死你信不信!”

荆兰安仿佛第一天认识苏苏,惊愕地看过去。

澹台烬的反应,比她剧烈多了。

他举起弩,冲苏苏射过去。

苏苏飞快后退,双手张开,维持平衡。

她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抓了一把药粉,靠近她的,被她一扬手药翻。

荆兰安认出来,那竟然是他们夷月族的药粉,叶三姑娘什么时候跑出来偷的?

苏苏脱下脚上的绣花鞋,冲澹台烬扔过去。

“少恶心人,想让我害我大哥,你做梦来得比较快!”

苏苏珍珠般白皙可爱的脚趾,踩在船上,她跑得飞快,等澹台烬接住那只鞋子,她已经坐在了船舷上。

她低头一看,冬日的水,看上去能冻死人,离岸边太远,仿佛看不见希望。

不容她犹豫,身后“咻”地传来箭矢破空声。

在澹台烬的弩-箭射过来的同时,苏苏毫不犹豫一头扎进河水。

冷水凉得苏苏闷哼一声。

周围接二连三,响起利箭划破空气的声音,带着鸣镝般的锋利,势要将她留下。

她忍住冷和惊惧,不敢回头,也不敢看澹台烬有多愤怒,灵活地闪躲着弩-箭,不管不顾往前游。

她如一尾悍不畏死的小鱼,头也不回,越来越远。

十只弩-箭连发,全部没入水中。

澹台烬面无表情,眼见她越来越远,连衣角都消失在视线中,他死死咬住唇角,咬得嘴唇泛白,最后狠狠笑了一声。

弓.弩被他抬手扔进水中。

溅起一圈圈水花。

地上掉落着一只精巧的薄荷色绣花鞋,在船上额外现眼。

澹台烬踩住那只鞋子,一言不发走进了船舱。

阴郁的神色,让所有人退避三舍。

这一切发生得猝不及防,所有人印象中,竟然是苏苏最后那个笑容。

带着不屑的,讨厌的神色,看向澹台烬。身后是辽阔的河水,她画了幅画,骂完就跑。

弩-箭也不能威逼她回头。

荆兰安伫立在船上许久,看着苏苏消失的方向。

这么冷的天,叶三姑娘大概率活不下去。她选择了大哥叶清宇,放弃了自己,还顺便羞辱了一番殿下。

饶是荆兰安和苏苏是敌对阵营,也不得不承认,她耀眼极了。

像没人能躲开的光。

那么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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