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雾弥漫,宝玉迷失在云雾中。

他茫然四顾,又顺着朱栏白石,绿树清溪,悠悠荡荡地,朝前方走去。

花径尽头,十数棵参天的大树,掩映着一座青瓦红墙,雕梁画栋的高楼。黯青底色的匾额上,写着“太虚幻境”四个泥金大字,两边还挂着一副对联:“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镂刻着精致的花鸟图案的木门虚掩着,宝玉轻轻推开了门。门轴发出涩滞的声响,如一两声沉闷的叹息,一座幽森阴敞的大厅,古画轴一般,徐徐在他眼前展开。

宝玉悄然进入了大厅,抬眼望去,四面都立满了一排排乌沉沉的大柜。他打开其中一个柜子,顺手取出一本书卷,随意地翻开了一页,那一页上赫然写着一个熟悉的名字——“晴雯”,可不正是他最喜爱的那位贴身丫鬟的名字?宝玉心中一动,忙低头看时,只见那书页上画着一个美人,双目微阖,躺在芙蓉丛中,旁边诗句上写着:“涉江采芙蓉”。宝玉困惑地自语:“涉江采芙蓉?晴雯?这……又该是什么意思呢?”

阳光如烟般飘入大厅,又袅袅四散,金色的微尘飞扬着,缓缓地凝聚成一张娇憨的笑容——是晴雯!她拿着一把扇子,“嗤”的一声,撕了两半,接着“嗤嗤”又撕成几片。恍惚间,他看到自己还在旁边笑着说:“响的好,再撕响些!”说着又递过了一把扇子。晴雯接了,也撕了几半子,二人都开心地相视而笑。

俩个人的身影,仿佛在时光之水中摇摇地颤抖了几下,那娇憨的笑容,瞬息间便已幻化成一种倔强的冷笑,只见晴雯挽着头发闯进屋子,在满屋子前来抄检大观园的人面前,“豁”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捉着,底子朝天往地下尽情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虽然正生着重病,她那孱弱的身体,依然站得很挺,很直,她傲然地冷笑着,目光如凌厉的刀片,在每个人脸上划过:“查吧!可都得睁大了眼睛,查仔细了!这番若还查不出什么来,又该拿什么去跟主子邀功请赏呢?”

倔强的冷笑渐渐隐去,那如花的脸庞,淡了,模糊了,烟化了,再冉冉地浮现时,已是一张憔悴的病容。晴雯躺在炕上,恹恹弱息,她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脸上已瘦得不成人形。两个女人将她从炕上强拉了下来,蓬头垢面地,拉出了屋子。母亲王夫人一脸怒容,端坐在屋内,吩咐道:“只许把她贴身衣服撂出去,余者好衣服留下给好丫头们穿!”

宝玉垂手站在王夫人身边,含泪眼睁睁看着晴雯被人拉了出去,如同被人生生摘掉了心肝一般。他动了动嘴唇,似乎想为晴雯分辩几句,可目光一触及王夫人那愠怒的神情,又只好怏怏地垂下了头,不敢吭一声儿。

“晴雯!晴雯!”当所有的人都离去之后,宝玉扑倒在床上,号啕大哭起来。

“宝玉!你怎么了?”耳边传来一位少女的声音。宝玉睁开眼,汗涔涔地坐起了身,一把抓住那少女的手:“晴雯!晴雯!”

那少女道:“宝玉!宝玉!我是袭人哪!”定睛看时,眼前那少女容长脸儿,模样虽没有晴雯娇俏,却也生得干净柔媚。那是宝玉的另一位贴身丫鬟袭人。

宝玉一惊,又恍然朝四处张望——身边没有烟雾缭绕,没有那座阴敞的大厅,也没有一排排的高柜。门上挂着葱绿撒花软帘,四面墙壁玲珑剔透,琴剑瓶炉皆贴在墙上,锦笼纱罩,金彩珠光,连地下的砖,也是碧绿凿花的——他还在怡红院里,在自己的屋内午睡,刚才那一切,都不过是个梦境罢了,一个重复了很多次的梦境。也不知有多少次,他梦见自己来到一个叫做“太虚幻境”的地方,在那儿,他发现了一册书卷,随意翻开了一页,那一页上赫然写着“晴雯”的名字,画面上是一个美人,躺在芙蓉丛中,旁边诗句上写着:“涉江采芙蓉”——而每次恰恰在那一刻,他便会无端地从梦中惊醒。

“涉江采芙蓉?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当他终于忍不住,将梦中的一切,困惑地告诉晴雯时,晴雯却不以为然地大笑起来:“可能是因为……我平日最喜欢芙蓉花吧!所以你才会把我的名字,和‘涉江采芙蓉’的诗句联在一起!”也许,这还算得上是一个比较合理的解释。

宝玉眼前,不禁又出现晴雯那病容满面,被人从炕上强拉下来的情形,一时心痛难忍,不由长叹一声,又倒在床上大哭起来。

袭人劝道:“哭也不中用了。你起来我告诉你,晴雯已经好了,他这一家去,倒心净养几天。你果然舍不得他,等太太气消了,你再求老太太,慢慢的叫进来也不难。不过太太偶然信了人的诽言,一时气头上如此罢了。”

宝玉哭道:“我不知晴雯究竟犯了什么滔天大罪!”

袭人道:“太太只嫌她生的太好了,未免轻佻些。在太太是深知这样美人似的人必不安静,所以恨嫌他,像我们这粗粗笨笨的倒好。”说着便起身,将桌上的礼盒捧到宝玉跟前:“这是娘娘从宫中送出来的中秋节赏,你瞧瞧!”盒子被打开了,摆在正中间的,是一串光彩照人的红麝香珠。

羊脂玉般雪白丰腴的手腕上,也笼了串一模一样的红麝香珠。风微微吹来,那只手轻轻地拂了拂刘海,刘海下,是一张端庄艳丽的鹅蛋脸,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红,可不正是宝玉的姨表姐薛宝钗?宝钗望着湖畔那一大片芙蓉花,出了片刻神,又转身朝怡红院的方向而去。

怡红院内,宝玉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礼盒:“别人的也都是这个?”

袭人:“老太太的多着一个香如意,一个玛瑙枕。太太、老爷、姨太太的只多着一个如意。你的同宝姑娘的一样。”宝姑娘,指的便是薛宝钗,她母亲跟宝玉的母亲王夫人是亲姐妹,因嫁了薛家,宝玉和姐妹们都称呼她为薛姨妈,贾府上上下下的丫鬟仆人,则都称她为姨太太。薛家是皇商,资产丰厚,有钱,有地产,又在各处都开了铺子。宝钗父亲早逝,她还有一个同胞哥哥薛蟠,因打死了人命,靠着贾府的权势躲过了官司,带着母亲、妹妹客居在贾府,一转眼已是好几年了。

宝玉忙问道:“林姑娘呢?”这位林姑娘,说的便是他姑表妹林黛玉。黛玉父母早逝,又没有兄弟姐妹,自幼便孤苦无依地投靠到他家来。宝玉的祖母贾母,对这个亲外孙女百般疼爱,吃穿用度,皆与宝玉一样,竟将自己的两个亲孙女迎春、探春,还有一个堂孙女惜春也比了下去呢。黛玉年幼时,便与宝玉一张桌吃饭,一个床睡觉,无话不谈,感情自是与别个不同。如今虽大了,各自在大观园择地而居,可宝玉仍对她恋恋于怀,每天都要往她居住的潇湘馆探望好几次,方才安心。但凡得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他总要先让人送到黛玉那儿,让她拣喜欢的收下了,才敢自己享用。

袭人:“林姑娘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的一样。”

宝玉听了,登时皱起了眉:“这是怎么个原故?怎么林姑娘的倒不同我的一样,倒是宝姐姐的同我一样!别是传错了罢?”

袭人:“昨儿拿出来,都是一份一份的写着签子,怎么就错了!你的是在老太太屋里的,我去拿了来了。我还听鸳鸯姐姐说——”她瞥了眼宝玉,忽然抿嘴一笑。鸳鸯是宝玉的祖母贾母最信任的丫鬟,贾府里再机密的事情,也瞒不了鸳鸯的一双慧眼。她为人又是极稳妥可信的,但凡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消息,绝不可能是无中生有,空穴来风。

宝玉:“怎么?”

袭人:“等二姑娘出嫁后,就要议你的婚事呢!”

宝玉一下子被触动了心事:“婚事?”

宝钗正走到帘外,听到屋内的谈话,不由停住了脚步。

袭人:“听娘娘的意思,像是心中早已选定了人!”

宝玉忙又问道:“谁?”

袭人:“你忘了?往日不是有个癞头和尚说过,宝姑娘项圈上挂的那只金锁,日后只有佩玉的人方可婚配?宝二爷您可不就那个佩玉的么?这可不正是金玉良缘,天作之合?”宝玉生下来时,嘴里含着一块雀卵大小,五彩晶莹的玉,自幼佩戴在颈上。后来宝钗随着母兄进京,客居在贾府,在她项圈上,却佩戴了一个金锁,据说是她幼年时,一个癞头和尚给的消灾辟邪之物,日后定要寻一个佩玉的人,才能够婚配。宝钗来了之后不久,这个传闻,便已传遍了贾府上下。

站在门帘外的宝钗,脸上一红,不由低头看了看挂在项圈上的金锁。

宝玉一听,不是自己心尖上的那个人,不由感到失望,在屋内冷笑道:“什么金玉良缘!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

袭人又笑着取出那串香珠,在他眼前晃了晃:“娘娘若没有这个心,这串红麝香珠,为何只有你跟宝姑娘才有呢?”

袭人口中的这位娘娘,便是宝玉嫡亲的大姐元春,她早早便被选入到宫中,受到皇上的宠幸,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贾府虽是世袭的贵族,但近几十年来,后辈都未曾建功立业,故此面临式微没落的局面。元春是贾府的荣耀,也是贾府重振家业的靠山,只要她一句话,足以改变贾府中每个人的命运。

宝玉是她深爱的弟弟,在她入宫之前,宝玉年岁尚小,她将宝玉抱于膝上,亲自教他读书习字,说起来,宝玉便是她开的蒙。她离家之后,虽深居宫中,仍挂念宝玉,时时带信出来与父母说“千万好生扶养,不严不能成器,过严恐生不虞,且致父母之忧。”眷念切爱之心,片刻未能忘怀。

几年前,元春回贾府省亲后,又将美丽的大观园,赐给了宝玉和各位姐妹们居住。宝玉搬进了怡红院,黛玉挑了潇湘馆,宝钗入住了蘅芜苑。二姐姐迎春住进了紫菱洲,三妹妹探春住的是秋爽斋,四妹妹惜春住的是暖香坞。每一个院落,都有一个跟他们的主人一样的,美丽的名字。

自从住进了大观园,宝玉的生活中,似乎永远都是良辰美景,赏心乐事,比邻而居的,几乎都是他的姐妹们,那些美丽的,才华横溢的,纯净得如一泓清水般的少女。即便那些服侍在身边的丫鬟,也是青春的,美丽的——这世上又有哪个少年,不愿与青春和美为伴呢?

然而,秋天,万物凋敝的秋天,还是来临了。往年的秋天,宝玉所感受到的,是桂花开了,菊花开了,秋海棠开了,芙蓉花也开了。美酒酿熟了,螃蟹长肥了,正好跟姐妹们在菊花丛前畅饮美酒,开螃蟹宴,作菊花诗。在桂花树底下看姐妹们临水垂钓,或者荡舟到那芦苇丛中,惊起一群鸥鹭。

可今年却不同。先是才入秋时,怡红院里好好的一株芙蓉花,竟无故死了半边。那似乎是个不祥之兆,很快,便又传来了二姐姐迎春就要出嫁的消息。宝玉正在伤感留恋之际,他的母亲王夫人,又气势汹汹地派人抄拣大观园,赶走了不少青春的,美丽的丫鬟。其中最让他放不下的,便是打小儿便服侍自己的,聪明灵巧的俏丫头晴雯,也含冤抱病,被逐出了园子。

宝玉痛苦地感到,生命中那些青春的,美好的,使他眷恋的人和物,似乎正在悄悄地离他远去。他伸出了手,试图握住那些美好的岁月,可那双手握不住年华,似水流年,悄悄儿地,自他指缝间溜走了,带走了甜蜜温馨的一切,再展开掌心,空落落的,一切都如水泡幻影般稍纵即逝,或许能留下几滴水珠,那又是什么?——是似水流年的记忆呢,还是他那伤感的,失落的眼泪?

如今,更让他感到措手不及的是,他的婚事,竟然也被提上了议程!让人担忧的是,拥有最高决定权的大姐姐元春,似乎更中意的是宝钗,而不是黛玉!如果他未来的妻子,不是自己挚爱的黛玉,那么,他将如何面对今后那漫长的岁月?若是连黛玉也要失去了,对他而言,那简直是苦痛的极致。想到这儿,他只觉得刺心,脸色一变,夺过香珠,一把便丢掷在地上:“谁稀罕了!”跺脚就朝门外走去。

袭人急了,忙拣起香珠:“好好儿的,这可怎么说呢?”

宝钗站在门帘外,听到这儿,也不由微微变了脸色,正待转身离去,只见宝玉已愤愤然地掀帘而出。宝钗有几分尴尬,但也只得强笑道:“宝兄弟要出去?可巧,我正想着过来找袭人说话儿呢!”

袭人忙掀帘而出,笑着招呼宝钗道:“宝姑娘来了?快,请进来坐罢!”

宝玉道:“宝姐姐,您请便,我失陪了!”说着便头也不回地一路走了。

宝钗若有所思地,望着宝玉匆匆而去的背影。

袭人忙笑道:“这几日为着晴雯的事,二爷他心里烦闷得很,见了谁都是淡淡的,连话也懒怠多说一句,姑娘还请多担待些罢!”

宝钗叹道:“只怕他为的,不只是一个晴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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