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林琰骑马一个来回, 数十里的路, 才回了林府,连口气都没得喘,便有老管家林成迎了出来。

林琰听得林成几句话, 不由得眯了眯眼。黛玉性子其实真的不错,如今得了两位教养嬷嬷指点教导, 一言一行进退有度。荣国府来的人她再不喜欢,看着那外祖母的面子, 也不会轰了出去的。更何况, 究竟是何事,能将她气哭了?

“姑娘呢?我去瞧瞧。”林琰回过头来对司徒岚道,“今日恐不能招待你了。”

司徒岚心里叹了口气, 点头道:“我先回去, 你且去看看罢。若有事情,便来找我。”

林琰心里颇感过意不去, 二人从一早便出了城, 来回折腾了半日,眼瞅着都到了日过三竿之时,都还饿着肚子。歉意地看了司徒岚一眼,低声道:“多谢。”

马车出来,林琰执意要看着司徒岚上车。司徒岚无奈, 只得先行回去。直到马车从街角处转了一个弯儿看不见了,林琰才转身向内院走去。

一径进了黛玉的院子,里头静悄悄的, 一个丫头婆子也无。

林琰放重了脚步,轻轻咳了一声,里边早有红绫听见,抢先过来打起了帘子。

进得屋子,便见黛玉正靠在窗前的软榻上默默流泪,雪雁等个贴身大丫头都站在旁边儿伺候着,面带焦急之色。红绫走过去与她们并排站了。

林琰目光扫过四个丫头,发现有意无意地,雪雁红绫紫绡三个,竟是离着紫鹃远了一步。

紫鹃微圆的脸上带着几分惊慌之色,细看之下垂着的双手紧紧握着,似乎十分紧张。林琰眼中厉色一闪,恰巧紫鹃抬了抬眼,忙又低了头下去,身子也微微颤抖着。

王嬷嬷屈身坐在脚踏上,正低声安慰着黛玉。

红绫轻声道:“姑娘,大爷过来了。”

黛玉忙拭了拭眼睛,从榻上起来,哽咽道:“哥哥。”

林琰见她一双眼睛哭得通红,肿的桃儿一般,脸上犹有泪痕。许是又因为觉得难堪了,将头低了下去,越发显得可怜了些。

王嬷嬷等见了林琰进来,先都是送了一口气,又都忙着请安。

林琰沉声道:“行了。早上我走的时候还是好好儿的,这会子姑娘哭成这样儿,你们怎么伺候的?”

他在黛玉跟前一向和颜悦色,加之人物生的俊美,府里的丫头见了多有脸红羞涩的。此时面上不见怒色,声音却如罩了一层寒霜,冷冷淡淡,叫人心里忍不住打颤。

雪雁几个屏气凝神,都低了头不敢说话,唯有紫鹃脸色愈发苍白,咬紧了嘴唇。

王嬷嬷听了林琰问,也红了眼圈,忙用衣袖擦了擦,“大爷,您可得为姑娘做主啊,姑娘的委屈,太大了!”

黛玉听了这话,心里越发难受,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光洁的面庞滚落下来,滴到了地上。她原就有些气血虚弱,此时更是哽咽难言。

林琰看她哭得面色红涨,发丝儿微乱,可自己这里连个事情还没有闹明白,不由得有些焦躁。忍了又忍,将火气压了下去,尽量温声劝道:“妹妹且先别哭,有什么委屈只管告诉我,万事都有我呢。若是只一味哭着,我也不知是何缘由,妹妹哭坏了身子才是大事。”

黛玉情知自己如此令哥哥也是跟着忧心,强自抑制着,拿着手中帕子拭了拭眼泪,抽噎道:“哥哥……”

林琰看了一眼王嬷嬷,示意她扶着黛玉坐下。王嬷嬷会意,忙过去低声劝道:“姑娘且先别哭了,坐下说罢。”

林琰便坐在了软榻旁边儿的一张椅子上,雪雁如今甚有眼色,忙出去倒了茶过来,一盏给了林琰,一盏给了黛玉。

黛玉哪里喝的下去?只转手便交给了王嬷嬷。

林琰却是气定神闲,将那青瓷小杯握在手里转了两圈,才开口道:“王嬷嬷,你是经年儿的老人了,且说说今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嬷嬷安抚地拍了拍黛玉的手,起身回道:“回大爷的话。今儿原是头半晌时候,姑娘这里正在园子中看书。荣国府那边儿打发了人来送东西。”

“又来?”林琰皱眉,“不是昨儿才来过?”

“是,昨日来的是琏二奶奶和几个姑娘。今儿过来的只是一个媳妇子和一个大丫头,送的也不过就是几样儿常见的点心。”

“来的是谁呐?”

“一个是老太太身边的大丫头琥珀,一个是府里头的管家媳妇周瑞家的。”

林琰听了点点头,这回是婆媳两个打发来的了。

“先前姑娘瞧着老太太打发人来,也还是高兴的。命人传了进来,又问了她们一回话,这才叫她们回去,又叫紫鹃拿了两个荷包赏她们。谁知道那人还没得出了院子,紫鹃便又回来了,悄悄儿地竟是递给姑娘一样儿东西。姑娘瞧了,立时便恼了,只叫人将她们快快送走,再不许来。”

林琰听着,不置可否。一双上挑的丹凤眼盯着紫鹃,右手轻轻抚着左手拇指上的扳指,半晌才含笑问道:“紫鹃姑娘,你给了姑娘什么,将姑娘气成了这样儿?”

紫鹃“噗通”跪倒在屋子中,哭道:“并没有敢气姑娘的意思,只是家常的东西罢了。”

“哦?那是什么呢?”

依旧是温和的语调,紫鹃大着胆子抬起眼来看了林琰一眼,“只是,只是……”

她虽然到现在还没闹明白为何黛玉会如此生气,心里却能隐隐地猜到绝不是好事儿,嗫嚅了半晌,却不敢说。

黛玉虽是生气,到底紫鹃从小儿便伺候她,两个人感情极好。见了紫鹃如此情状,忍不住开口:“哥哥……”

林琰右手一扬,“妹妹且先别求情,我倒要听听,她一个丫头,能将主子姑娘气了,凭的是什么。”

又往前倾着身子,对紫鹃含笑道:“只是送了什么?我却不信几样吃的点心能气到了妹妹。”

“只是,只是几块儿帕子……”紫鹃声音微不可闻,林琰却是听得真着,脑海中一个猜测一闪而过。

“既是帕子,为何要偷偷地给姑娘?难不成老太太给外孙女送些日常的东西,还要背着人?”

紫鹃垂着头不敢说话了。

林琰坐直了身子,冷笑道 :“这东西,只怕不是老太太给的罢?雪雁,你来说。”

雪雁极快地扫了一眼黛玉和王嬷嬷,见王嬷嬷朝她使眼色,不再犹豫,上前一步轻声回道:“原是我跟紫鹃姐姐一块儿出去送客的。才到了廊下,琥珀姐姐便拉着紫娟姐姐悄悄地说了两句,又从袖子里掏出了两块儿帕子给了紫娟姐姐。我先还疑惑着,又想许是她们两个好,互赠些东西也是有的。只是,紫鹃姐姐立时便回了屋子,然后就听姑娘生气了。”

屋子里一时静静的,唯有紫鹃偶尔的哽咽声音响起。林琰靠在椅子背上,沉默不语。

黛玉今日原是又气又怒,又是委屈伤心。琥珀和周瑞家的过来,她见了也就罢了。横竖将昨日林琰的话记住了,倒也并不再烦恼。只是她万没有想到,琥珀和紫鹃两个丫头,竟敢就这样明目张胆地替宝玉暗中传送东西。况且所送的,又是两方半新不旧的帕子!

黛玉瞧着那两方素色丝帕,上头都绣了折枝梅花,料子俱是好的,绣工也极精致。只是半新不旧,想来是宝玉素日里头用过的。

闺阁中的规矩再多,这几年跟着贾母,几出戏文黛玉还是听过的。况且先前李嬷嬷许嬷嬷也曾提点过她,丝帕汗巾荷包之类的贴身物件儿,乃是私密之物,万万要收好了。尤其不能教外男拿到了,如若不然,那真是声名体面都要毁了的。

宝玉一个亲戚的男孩儿,将自己用过的帕子偷送自己,若是叫人知道了,自己名声何在?林家脸面何在?故去父母的声名体面又何在?

黛玉自幼与宝玉一处长大,两个人的东西到如今,也是夹杂不清的。她原就心里惴惴不安,只打定了主意,下回往荣府里去时候,要把自己的东西叫人理清了收回来才是。谁知道宝玉竟来了这样一出儿!

他可曾想过自己的名声?

黛玉十分气恼之下,又含了五分委屈五分羞愧,登时也顾不得什么,只叫人将琥珀和周瑞家的快快送走,日后不许她们来了。

细想从前与宝玉相处,却是诸多不合规矩礼数之处。无论老太太还是宝玉,竟是从来未将此事放在心上。黛玉越想越悲,暗怪自己糊涂,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林琰瞧着黛玉,叹了口气。黛玉能够自己明白过来,却是再好不过的了。若是她依旧不避嫌疑地接了那两方帕子,后边才是最为难的。

“紫鹃。”林琰淡淡道,“你本是荣府的丫头,向着旧主理所应当。只是,你也忒拿着我妹妹的名声当儿戏了。”

紫鹃不敢说话,她虽没念过书,到底也是大家子里的丫头,该懂的规矩,又如何不懂呢?不过是前几年在荣府里头混着惯了,她从未在意过罢了。今儿琥珀偷偷把帕子塞给她,又道是宝玉的,她心里并没想到别的,素日她原也是个精细的人,今儿却不知道怎么的,竟是带着些激动新奇,就那么过去把东西给了黛玉。此时想起来,也忍不住暗暗恼怒自己。

这个时候听到林琰如此说,哭道:“大爷,奴婢并不敢……”

“够了!”林琰也不看她,起身对黛玉道,“妹妹,此事交给我便是了。东西可还在?”

黛玉略一犹豫,点了点头。王嬷嬷便将袖子里的帕子掏了出来,递给林琰。

林琰也不看,冷声道:“紫鹃这个丫头,妹妹身边儿留不得了。这是我的意思。或是送回荣府,或是派到院子外头去当差,妹妹自己看着办。”

紫鹃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林琰。在她想来,一顿教训是跑不了的,只是,却不知会如此。她从小被贾母派给了黛玉使唤,做的是头等大丫头。贾母疼爱黛玉,连带着她也在荣府一众丫头中十分有脸面,便是一些个婆子媳妇见了,都要上赶着叫声“紫鹃姑娘”。黛玉与她又投契,回了林府,黛玉自己当家,她更是如鱼得水。这回若是就此赶出院子去当差,真真是不用做人了。可若是被赶回了荣府,被老太太知道了缘故,只怕下场更惨。

她情知林琰是不能求了,只泪眼婆娑地看着黛玉哭道:“姑娘,姑娘,我从小儿伺候姑娘,求姑娘看在这几年的情分上,饶我这一次。我万不敢再有下次了,姑娘……”

黛玉坐在软榻上,看着紫鹃一行哭一行求,心里掠过一丝儿不忍。正待说话间,王嬷嬷忽然拉了拉她的袖子。

黛玉回过神来,看看林琰,咬了咬牙,涩声道:“紫鹃是老太太给我的,还是……还是叫她回去罢。”

紫鹃听了这话颓然坐倒在地,泣道:“姑娘,姑娘……”

黛玉也忍不住又落下泪来,道:“你别怪我狠心。原是你做了错事。先前我年纪小无人教导也就罢了,可这些日子你和我一块儿都是听着嬷嬷指点的。你自己说,可有将我的名声性命放在心里?”

林琰舒了一口气,看紫鹃依旧在哭着,喝道:“去叫两个婆子进来,拉了她出去。回头,我亲自去荣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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