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当了继承人以后呢,还是不断的修炼吗?我觉得生活很苍白。

看到了金甲羽向我走来,却没见到姑姑。金甲羽和书生不一样,他体魄强健,法力超强。肌肤是蜜色,眼珠如琉金。他的表情也很是寡淡,在这一点上,我们倒是有些像。不过跟着姑姑久了,表情这玩意可有可无,姑姑不需要我们感情丰富,她只需要我们服从。

我问他:“姑姑呢?”

金甲羽说:“姑姑让你去茶居见她。”他平时话也极少,我也对他的此种态度早已经习惯。

跟随姑姑身边的人多是如此,连我也是一样。

我越过他往竹林深处的茶居而去,那里名为茶居,却是接近林界的一处雕梁画栋的奢华所在。

两侧雕楼凭风,中连空中桥廊。中间一座大堂,外设廊台。倚着竹林之畔,不远便是桃花坞,殿前有小小的珍珠泉,竹水车潺潺,随风细吟如歌。

姑姑正坐在茶居内堂里饮茶,细瓷薄胎如上好的脂玉,衬得她的手指柔润得几近透明。热气微氲,却不能缓解她那如霜冻一般的面部线条,表情凌厉,让我想起破水诀中的一招寒天凝,一刹那冷光如半月弯,撕扯天幕刺痛眼睛。

她略动了广袖,扫了一眼站在门口的我:“你今天来练功的时辰晚了。”

我静静的回答:“弟子在房里耽误了片刻,因此误了时辰。”

她冷哼一声,眼如利剑将我穿透:“早上云梅私与石妖相授,我念在往日她还算是规矩,便直当不知道。只是我不点破,便当我是好欺的么?”

果然什么都瞒不得姑姑!我低头不语,是根本不敢说话。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连一向老实的牡丹竟也胆敢如此!”姑姑继续缓缓说,声音冷如冰霜,“不但带一个男人回来,还想跟那个男人跑!一个两个,全都不将我放在眼里么?”

心霎时崩紧如弦,胃下三分隐隐作痛。鬓角微微有潮意,后背凉气飞窜。我不敢抬头,生怕她发现任何端倪。一向我自认无表情,但此时,我不敢确定!

姑姑说:“芍药,你得我的真传,一向也算勤勉。如何今日反常至此?石妖你感应不出,我直当他渗土于地,你难辨析。但区区一个凡人,你竟然也感应不出?由着牡丹带着他大摇大摆,在道场殿阁里窜东窜西?”

我膝头一软,跪倒在地。如今说什么也无用了,姑姑已经发现了。若是没有云梅的事在前,或者姑姑能饶过我们一回。但早上姑姑已经因为石妖震怒,一而再,姑姑定然不会轻易罢休了。

“弟子无能,任由姑姑处罚。”

“处罚你有什么用?那个书生已经让牡丹放跑了。你去乾坤门那里,再布三气阵法,加两道封印。至于牡丹,我将她封在七重天底。你回来之后,随我去见见她。毕竟你们是一起修行的姐妹,你也劝劝她。”

我应声起身,缓缓向外退去,后脑已经一片麻。七重天,那是炼火地狱啊!

姑姑说这里是仙界,其实只是一道墙。姑姑说界外全是混乱污浊,迷恋外界只会沉沦,其实那里才是活生生的世界,甚至连姑姑也可能在那里生活过。

姑姑说男人皆是无情无义,但那石妖愿意为见云梅而死,朱孝廉却告诉我朋友贵乎真心。

但是这些,我全都不能说。我无力反抗姑姑,在她面前,我的姿态永远只能是服从。

姑姑又补充了一句:“牡丹的事,不许告诉任何人。当初她们帮着云梅瞒我,此事休与她们再提一个字。”

她见我不语,神情变的警惕起来,微微挑了眉梢道:“你有话要对我说吗?”

我摇了摇头:“弟子领命。”

她很满意,站起身来看着我:“芍药,你是我的继承人。万花林将来是要交托给你的。我身后的灼轮明光,到时也将会在你的身上燃烧不绝。我的焕日神通,早晚也会传授给你。你莫怪我狠心,我会让你明白,我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你们好。”

七重天的烈焰炙魂是焚刑,身处于此便有如投身炼狱。四周陷入炎海,下面翻腾哀嚎的,是挣扎不出的痛苦灵魂。

牡丹困在塔底的石台,火蛇在她的身体里钻噬。她的面容惨淡,眼睛却明媚。我却觉得那份雍华姿态从未褪却,似仍在竹林流瀑之下,她浅笑微微拈花向阳展。我静静的看着她,她亦这般回望我。

还有什么可劝?在道场我已经看的分明,她的眼神,与当时的云梅一模一样。

我指尖微动,抖动固元结。

一道流光划过,飞缚如水涟,漫漫如丝雨却难侵火蛇之阵。心念起,催起灵光打开。抖展衣带,直将那一丝水光逼向牡丹的眉心。

她的唇角牵起一丝勉强的笑容,气若游丝的叹息:“为何帮我?”

“不为什么。”

朱孝廉说过,有些不需要说出口,尽管不会表达很吃亏。我们八个姐妹,是一起长大,一起修炼,一起在万花林里渡过很多很多年。

就算我不会笑,就算我不会表达,但曾经的点滴,我没有忘记。这些,我想也是情意。

我练沙暴之时,气走难开。姑姑只让我不断锤炼,伤痕累累却无进益半分。

是牡丹给我清露,当时我连个谢字都说不出,其实我这种性格连我自己也很不喜欢。

我当时很想笑着跟她说谢谢,想说你练的也很辛苦,不要把这么珍贵的东西给我,但最后话到了嘴边却成了不用你管。

我为此懊恼了很久,真的很久。

牡丹看着我,眼中带出一丝异样的光彩。她轻轻的笑着说:“你知道吗?尘世里,有很多东西……我多想跟他去看看啊。”

我说:“炼火噬魂,你只要……”

“我没错。”牡丹咬了咬唇,无力且坚持,“喜欢一个人也有错么?”

喜欢?这种感觉,她说的这般自然。她轻声说:“你是不会明白的,看着他的眼睛就会被他吸引。总想跟他在一起,就算只是静静的坐着也好。有他在的时候,就觉得平静。若这算有错的话,那便错下去好了。这原不是我能控制,亦不是姑姑所能控制的。”

是,她没有错,我同意。

但是,那个人已经走了。他回到了自己该在的地方,而我们仍要在这里,就算这里只是一面墙壁,这个世界于他只是一幅画。但我们就是要在这里生存下去,直到永远!

向姑姑认个错,哪怕只是违心的认个错总好过现在这样。姑姑的脾气,我们都很了解。拗不过她,只能顺从。离不开这里,总得继续活下去。姑姑留我在这里劝她,必还是有些不忍心的。

我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牡丹是不会这样做的,换了别人可以,她不会。牡丹从来不说谎!

“于他而言,或者不过只是一场奇遇。他莫明入了画壁,结识了一群住在画境里的女子……而对我而言,却带给我希冀、快乐还有向往……真想跟他一起走,可惜……”牡丹带出淡淡的微笑,她那张惨白的脸此时却带出嫣红,让她的五官显得浓艳起来。

我轻声说:“你也总该为自己打算一下,他已经走了不是么?只要让姑姑消了气……”

她摇摇头说:“不许我们问,不让我们知道。活在这片无生机无希望的地方,不允许我们有梦想也看不到未来。我不认为自己错了,也不想再般下去……虽然没能踏出这里,但没关系,至少我了解了。原来感情这东西,从来不由你来作主。就算强大如姑姑,她也不能为我们的心作主。”

看着她脸上泛起的嫣红,我很清楚,那并不是因为烈火。

牡丹问我:“你难道不好奇吗?这个世界之外还有什么?我们练功至今又是为了什么?日复一日的困在这里,你难道不想到外面去看看吗?我们有这样的心,就是错,就该罚吗?一辈子这样过,你真的快乐且甘心吗?姑姑说的,就全是对的吗?她只会将我们困在这个地方,不许我们经历,甚至不给我们希望。这样的日子,我早已经过的厌烦!”

我默然无语,她说的,我一句都答不上。

最后,她看着我,眼中带出一丝悲悯的神情:“难怪姑姑选你当继承人,你与她真是一模一样,都是冷心冷情的人”

胸口一窒,牡丹从不说谎,她这样说就是这般想。

她垂了头,长发浮散如瀑,声音有如梦呓:“算了,你不明白的。但至少你帮了我,你比姑姑来,还是心软一些。”

我微曲了指节,心软无用,我帮不了她。

我到茶居见姑姑,并交上她给我的花冠。含有五行灵珠的细小花冠,这精美的发饰,却包含了强大了力量。

没有这东西,便是我也没办法独自留在七重天底层。

姑姑的表情有些萧索,似是早已经知道我劝说无用。她伸手接过花冠道:“牡丹一向是个诚实的孩子。这也正是我欣赏她的地方……可惜了!”

我心下微微一恸,刚要开口,姑姑却摆了摆手说:“女大不中留,她们的小心思我岂会不知?少女怀春之心,最是害人不浅。不让她们历一场,又怎知我一切是为了她们好呢?”

她说着,眼微微眯起。凝霜在眼底闪烁着幽蓝的光,我隐隐不安,道:“姑姑,姐妹们不过是觉得林中生活单调,并不曾有异心起,还请姑姑……”

“你不必说了,下去忙你的事吧。”姑姑压根也不打算再听,站起身来挥了挥袖子便消失不见。

先是云梅,复来牡丹……倏然想起她与我说的话:我终会让你明白,我这样做是为了你们好!

姑姑究竟想做什么呢?

我没办法劝得牡丹低头认错,也无力扭转姑姑的心意。万花林的日子依旧如昔,每日道场点名,接着便是修炼。牡丹的突然失踪,姐妹们当然心有疑惑。

但无一人提及,便是与牡丹关系最亲近的翠竹,也不曾在我面前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异样。

只是她们看我的眼神,越来越疏离,越来越戒备。一张张脸上,皆是表情寡淡,似是商量好了一般,不再让我看出半点端倪。

我可以理解,因为当初朱孝廉是我一脚踹向牡丹的裙底的。帮他的我也有份,但失踪的却只有牡丹。

顶着继承人的尴尬头衔,夹在姑姑与姐妹们之间,我觉得像是飘在汪洋里,两头不靠岸。

我不再对着铜镜自言自语,因每当坐在镜前,都忍不住要想到那个少年。既而便想到了牡丹,她仍在烈火之中执着自己的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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