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傍晚,叶彰在府内备了薄酒简餐,替廉钊接风。

叶彰举着酒杯,笑道:“贤侄东海一役,用兵独到,真是令我大开眼界。”

“世伯过奖了。”廉钊低头含笑,道。

“最后一次见你,你还未满十岁。当真是时光如梭啊……对了,贤侄已行了冠礼,可取了表字?”叶彰问道。

廉钊恭敬应道:“子箴。”

“钊字劝勉,箴字劝诫,令尊对你期望甚高啊。”叶彰笑道,“说起来,我与令尊也有些日子没见了。听说他领命去西夏边境镇守,这一别,又不知何时能再见了。”叶彰问道。

廉钊回答,“家父也常提起世伯,说是一定要找机会再跟世伯切磋武艺。”

“哈哈,是该找个机会了。”

两人寒暄之间互敬了几杯酒,待放下酒杯时,廉钊开口:“廉钊有一事不明,可否请世伯指点?”

“请说。”

廉钊斟酌片刻,道:“世伯可认识‘鬼师’?”

听到这句,叶彰的酒杯稍顿,但表情却依然笑意盈盈,“我昔日乃是岳元帅麾下,与‘鬼师’有数面之缘,但要说交情,恐怕就……”

廉钊点点头,道:“昨夜的事,我听府上的人说了。世伯隐约提到‘鬼师’和‘沥泉神矛’之事……‘鬼师’与朝中数起命案有关,世伯是否知道些什么?”

叶彰放杯,开口道:“昨夜之事,是我疏忽,未向贤侄说明。贤侄可知,那东海重阴双刀温宿,与‘鬼师’相似非常?”

廉钊皱眉,“相似非常是什么意思?”

“不仅是姿容长相,连说话行动,都像了九成。”叶彰说道,“岳元帅旧部,都是重情讲义的好兄弟,我对‘鬼师’杀人一事本就怀疑。看了通缉令后,我便设了此剧,引温宿上钩。果然不出我所料,他才是杀害朝廷命官的凶手。”

廉钊听罢,沉默。

“任谁也想不到,天下竟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那东海谋算之深,让人心寒啊……”叶彰继续道,“我本打算抓住那贼人,再向朝廷禀明真相。没想到,他竟然勾结了东瀛人,侥幸脱身。下次要想再抓到他,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世伯放心,追缉的事,交给廉钊就好。”廉钊笑了笑,问道,“听府上说,温宿此番来的目的,是为了‘沥泉神矛’。这神矛是昔日岳元帅的兵刃,廉钊早就想一睹风采了,不知今日有没有这个机会?”

叶彰笑了起来,“哈哈哈,贤侄,你也被我骗啦,我哪有什么‘沥泉神矛’啊!都是骗那贼人的!岳元帅的兵刃至今下落不明,着实令人惋惜啊……”

廉钊抬眸,微笑,“的确。”

叶彰提起酒壶,替廉钊倒酒,笑道:“说起来,我也有一事,想问问贤侄。”

“不敢。”廉钊轻挡着酒壶,说道。

叶彰替自己也倒一杯,道:“你与那‘三弦女侠’到底是什么关系?”

廉钊微惊,答不上来。

叶彰笑着,端酒,敬道:“你莫非真是为了儿女私情,才一直追缉她?”

“绝无此事。”廉钊答得迅速。

“哦,那么,那位女侠究竟是做了什么?”

叶彰的这个问题,廉钊无法回答,只得沉默地喝下那杯酒。

“看来贤侄是不想答了……呵呵呵,人上了年纪,就有了好奇心,真是要不得的习惯啊。”叶彰摇摇头。

廉钊浅笑,“世伯为官多年,对官场的事,自然比廉钊看得更清楚。”

叶彰点头,“吃的亏多了,也就学乖了。”

两人之间,突然有了突兀的沉默,如障壁一般隔在两人之间,至此再无法突破一步。

……

待那晚宴结束之后,叶彰回到自己房内。思忖良久,方才廉钊分明话中有话,叫人不得不防。

他慢慢走到床前,伸手在床角猛拍一下。只见那床板应声翻了过来,一把□□赫然入目。那枪精钢练就,通体银白,凛凛威风。虽藏于床板之下,却不减锋芒,光华耀人。

“沥泉……”叶彰伸手,轻抚着□□,继而叹起气来。

这时,敲门声起,叶彰立刻回复机关,藏好了□□。他起身开门,却见管家拿着一封信,正一脸忧色地看着他。

叶彰问了才知,这封信乃是“留云阁”的姑娘送来的。“留云阁”是城内最大教坊,烟花之地,身为知府,自然是避而远之。今日,却有姑娘来送信,也难怪管家疑惑。

叶彰也不知其中名堂,便遣走了管家,拆信阅读。

片刻之后,他神色微变,但眼眸之中却渐渐染上了笑意。他放下书信,略微想了想,将信留在了桌上,并用茶杯压实。随即,出了门。

叶彰略微交待了几句,便出了府。时值夏夜,路上还有不少行人散步纳凉。走了一刻功夫,他在城内最大的教坊门前停了下来。

“留云阁”,这本是烟花之地,他深为朝廷命官,洁身自好,自然是从不光顾的。但今夜,他仿佛是有了兴致,含笑跨了进去。

坊内的姑娘见到他,什么也不说,径直将他引到了一间花厅里。

一进门,就见那花厅里已摆好了八仙桌,放上了美酒佳肴。桌旁,坐着一个衣着朴素的姑娘,正含笑看着他。

叶彰见到她,笑着抱拳道:“左女侠邀本官来着烟花之地,不知有何指教。”

小小起身,招呼道:“叶大人不用客气,坐啊!”

叶彰一坐下,就有华服丽人上前,替他斟酒。

小小笑了笑,开口道:“叶大人,我这次请您来,是想跟您讨个人情。”

“女侠请说。”叶彰道。

“叶大人应该记得,我曾救过令爱罢。”小小端着架子,说着台词。

“当然。”叶彰点头。

“那么,叶大人,您看,用这份人情换出城手令,如何?”小小道。

叶彰笑了起来,道:“女侠真会说笑。女侠行侠仗义,并未作奸犯科,何必如此着急离开本城。本城虽然封锁,但不过多时,定会开城。女侠不如在舍下小住几日,也让本官聊表心意,待开城之后再走也不迟啊。”

小小就知此事不会如此容易,她看着叶彰,不禁紧张起来。还以为李丝有什么好主意,原来是找叶彰来看门见山地做交易。虽说她现在是大侠,还是满城皆知。但谁能保证叶彰一定会给面子?唉……算了,她就按着李丝的段子演下去吧……

她叹口气,摇头道:“叶大人,明人不说暗话。东海昨夜闯入衙门,又劫持令爱,目的,是为了昔日岳元帅的‘沥泉神矛’吧……”

叶彰皱眉,“那不过是谣言罢了……”

“大人无需紧张,既然是谣言,总是传得快,散得也快。”小小笑道,“不过,据我所知,东海一直以来,都想要得到‘九皇神器’……”

这四个字一出口,叶彰的脸色变了。

“不瞒大人,朝廷剿灭东海的理由,我一直被朝廷追缉的理由,以及大人昨日被东海袭击的理由,怕是同一个。只是,这理由乃天大秘密,不得道于世人。如今,大人忍心见我因‘莫须有之罪’,命丧城内么?”小小说完,等着叶彰的反应。

叶彰道:“女侠将此事告知,就不怕本官……”

小小也笑:“叶大人单身赴会,就一定不会抓我,不是么?”

叶彰笑了起来,端起面前的酒,一饮而尽。“左女侠果然有大侠之风。”随即,叹道,“只可惜,叶某是朝廷命官。既然女侠得罪了朝廷,本官断没有放女侠出城的理由。今夜之事,本官就当路遇故人,小酌了几杯。本官就此告辞。”

叶彰放下酒杯,起身,转身欲走。

这时,只见房门开启。银枭和李丝走了进来,满脸堆笑。但气势,却让人生畏。

叶彰见状,皱了眉。

李丝笑道:“叶大人,既然来了,何必着急要走呢?待奴家为您引歌一曲,以助酒兴如何?”

叶彰打量了她一番,道:“‘鬼媒’说笑了,本官担当不起。”

李丝笑得妩媚,“大人,奴家与那强盗可不是什么大侠,您单身赴会,勇气可嘉。既然您不肯交出手令,我们也只有劫持大人了。”

叶彰丝毫无惧,开口道:“本官今日就算一死,也不会屈从于尔等贼人。”

李丝一开始便订了计划,以人情问叶彰讨要手令,若叶彰拒绝便用武力胁迫。这虽是计划好的事,但走到了这一步,小小还是有些无奈,但却又有些欣慰。这个世上哪里都是一样,有好人也有坏人。就算官场,不也有这样一身正气的好官么?不过捏……貌似,她现在的立场变成坏人了……嗯……该高兴么?

唉,不论如何,叶彰毕竟救过她,若是放任李丝和银枭劫持他,怎么也说不过去。可是,叶彰性情刚直,要让他改变心意恐怕更难……

小小看着面前的紧张情势,苦苦思索,然后,笑了起来。

“叶大人,请问,您与家师,可是旧识?”小小走到叶彰身边,开口道。

叶彰皱眉,“敢问尊师是?”

小小抿唇一笑,“鬼师‘韩卿’。”

谁都没有料到她在那时会说出这句话来,李丝和银枭皆是一惊,无法应对了。

叶彰看着小小,道:“你是‘鬼师’的弟子?”

小小点头,“正是。”

叶彰蹙眉,“我与尊师只是点头之交,并不熟识……”

“大人……”小小笑着,“我并无恶意啊。我曾于大人书房之内,见过重阴双刀温宿的通缉令。当时,我就好奇,通缉犯如此之多,大人为何偏偏将这份通缉令置于桌上,好生看中。待昨夜之后,我便猜出了几分……东海的温宿与家师长相十分相似,而他昨夜的装扮是道家云袍,大人又曾是岳飞旧部,这不得不让我想起朝内几桩离奇命案……我早就怀疑,此乃温宿假扮家师所为。”小小说道这里的时候,心中凄凉,语调也略微低缓。

叶彰听到这些话,神情更显惊讶。

小小继续道:“昨夜见大人带兵围攻温宿,必是识破了他的诡计。若不是与家师熟识,又怎能看破呢?”

叶彰听罢,细细琢磨了一番,道:“你当真是韩卿的弟子?”

小小点头,“若非如此,我又怎能知道‘九皇神器’的秘密呢?……只可惜,家师年轻气盛时,树敌无数。为了保全秘密,我自行走江湖以来,一直不敢提起家师名号。大人觉得,我会用这种事来骗人么?如若大人还不相信,可回府向廉家公子求证。”

叶彰这才信了,“没想到,他能教出你这样的弟子来!他现在何处?”

小小垂眸,“家师已经过身了。”

这个消息她是第一次说出口,连银枭和李丝都被吓到了。

“他死了?”银枭喊道,“不可能,他怎么死的?”

小小思忖再三,摇了摇头。“我也一直在找杀害师父的凶手……师父一生为‘九皇神器’所累,唯一的心愿就是不再让这些兵器祸害人间。小小不才,一直都不能替师父完成心愿。如今,神霄归朝,朝廷为求神器,大动干戈。师父若在天有灵,恐怕……”

小小边扯,边看叶彰的脸色。

叶彰神色微戚,似是伤心,他长叹一声,道:“没想到,当年一别竟是永别。韩兄弟用心良苦,我只恨自己势单力薄,助不了他啊!”

“……”小小并未想到,叶彰竟感概如斯,一时无法往下接了。

“女侠放心,即是如此,本官决不会让你落入神霄手中!”叶彰厉色,道,“不过……本官有个请求。”

“大人请讲。”小小立刻接道。

“请带小女一起离开。”

小小有些惊讶,“知惠小姐?”

“没错……”叶彰轻轻一笑,道,“知惠是本官唯一的女儿,如今情势,本官带她在身边,恐怕只添危险。还请女侠送她去一个地方。”

“去哪?”小小问道。

叶彰想了想,道:“那地方偏僻,待本官画出地图,再与各位商议。出城之事不宜草率,本官先回去替各位安排,待一切妥当,本官便遣人通知诸位。”

“慢着!”银枭上前一步,道,“空口无凭,你这么一走,谁知道你会不会出卖我们?!”

叶彰伸手,从怀中拿出一块手令,道:“这就是出城手令,我便先交于诸位。诸位若不信我,可自行出城。不过,如今戒严,即便手持手令,也会遭人盘查,好自为之。”

叶彰说完,迈步走了出去。

小小长吁一口气,笑了笑。

“左姑娘!”李丝笑着,一把揽住了她的肩,“你果然伶牙俐齿,聪慧机智,叫奴家好生钦佩!当真是兵不血刃哪!”

“哪里哪里……”小小忙不迭道。

银枭却皱着眉头,开口道:“丫头,你说‘鬼师’死了……是真的么?”

此话一出,李丝便敛了戏谑,认真地看着小小。

小小心中一丝苦涩,点了头。

“到底是谁?!天下有谁能杀他?!”银枭激动道。

小小沉默许久,抬头,认真地回答:“我师父吧,就是什么都没告诉我……”

银枭和李丝面面相觑,知道问不出结果,便只得作罢。

……

~~~~~~~~~~~~~~我是表示廉钊已经走上了腹黑的不归路的分割线 = =+~~~~~~~~~~~~~~~~~~~~

叶彰回府之后,便直接回房休息。

一名廉家家将站在暗处,看到叶彰熄了灯,便疾步离开,来到了廉钊房内。

“公子,叶大人回来了。”

廉钊举杯喝茶,问道:“如何?”

“叶大人去了‘留云阁’,稍坐了片刻就出来了。现在已经歇下。”家将回答。

廉钊低头,看着手中的一份书信。这正是叶彰房内书信的誊本。书信上写的,是当初叶彰曾收容过一名与家人失散的少女,那少女离开之后,不想又逢变故,落入风尘。特写了此信,找叶彰求助。正如信上所言,那女子身在“留云阁”,叶彰也的确是去了“留云阁”,看来是确有其事。但令他不解的事,这书信之上,未提姓名,单是将那段收容之事写得巨细靡遗,什么六月艳阳、蹲地痛哭、饥肠辘辘、小姐怜悯……

他努力思索片刻,实在想不出头绪,便道:“好,没事了,你去休息吧。”廉钊点点头,回答。

“是,公子。”

家将正要退下,廉钊又想起了什么,开口唤道:“等等。”

家将闻言止步,“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东海的赃物,可尽数送达了?”

家将如实答道:“已经都运回来了。现在放在府衙仓库之内。”

廉钊点点头,“那就好。没事了。”

家将一走。

廉钊便起身,看了看天色。

说起来,她的东西,有哪些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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