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彤的目光非常真诚,眉宇间流露着几分轻愁,再联想到他所说的话,多数人看到这样的场景估计都会心生同情,进而变得宽容。

可惜他遇到的不是多数人,而是顾氏兄妹。

不管是顾昶还是顾曦,都没有感情用事地立刻安慰他,顾昶甚至有些咄咄逼人地追问:“既然如此,你为何又同意去顾家读书?是因为这几年裴家族学发生了什么事吗?”

裴家的族学与别人家的截然相反。别人家的族学会收些姻亲的子弟就读,甚至为了人脉还会主动或是被动地收些寒门子弟,有时候还会资助他们参加科举。裴家的族学却是只收裴家的子弟,这也让别人对裴家的子弟都不太熟悉,有些人甚至不知道裴家有个族学。

顾昶一直以来都很好奇裴家的族学,想找机会去看看,他问这话一半是因为怀疑裴彤的话,一半是想找个机会打听一下裴家族学的事,看能不能找到参观裴家族学的契机。

谁知道裴彤苦笑着摇了摇头,有些无奈地道:“去顾家读书,是为了安抚我母亲。您应该也听说过了,我母亲自嫁过来后就一直和父亲在京城生活,和我祖母相处的不多,父亲去后,她一个人,在临安可谓是人生地不熟的,孤单得很日子过得就不太顺心。而且还不习惯临安的气候和生活,在临安过的第一个冬天,就把手给冻了。加之裴家族学如今由毅公主持,当年我父亲又因为科举之事曾经和毅公有过冲突……我母亲由己及人,总觉得我也过得不顺心。她是一片慈母胸怀,想着顾家以后……也是我岳家,若是能和岳家的人多走动,像我父亲似的,和岳家的舅兄弟们成为好友,日子必定比在临安要开心。这才自作主张定下了这件事。我不忍让母亲伤心难过,就顺口答应了。不曾想还会闹出这样的误会来!”

顾曦松了口气,看了兄长一眼。

顾昶却依旧道:“你父亲怎么会和毅公有了冲突?”

如果是为了家族的资源,裴家家大业大,别说是供个进士,就是裴宥做了官之后,裴家都一如从前补贴他的嚼用,怎么会发生冲突?

这也是为什么顾昶觉得裴家是门好姻亲的重要缘故。

谁都知道当官的俸禄很少,根本不足以养家糊口,那些没有家族补贴的官员,很容易就会走上歪门邪道的。

裴彤想了想,低声道:“原本这件事不应该由我一个小辈来说,不过,既然您问起来,我也就不怕您笑话了。我们家有个族规,宗子是不能出仕的。所以像我曾祖父、祖父,举业都止步于举人。并不是他们没有能力继续考下去,而是因为有这样的家规。家父年轻时,学问很好,又加上年少气盛,不满意这条族规,为了证明自己,非要去参加科举。后来考上了庶吉士之后,又执意去做了官。这让毅公很不满意,曾经亲自跑到京城去质问我父亲,当时两个人闹得很不愉快,恰逢我母亲在场……这也是为何我祖父将家中宗主的位置传给了我三叔父,我和母亲都很赞同的缘故。”

裴家的这个族规顾昶曾经听说过,如今在裴彤口中得到了印证,他不免有些感慨,道:“别人家出一个读书人都难,你父亲居然为了举业宁愿放弃宗主之职,真是光风霁月,我辈楷模。”

裴彤笑了笑,低声说了句“您过奖了”,但从他的神态上还是可以看出来,他很为自己的父亲骄傲。

因为事实证明,裴宥没有错。

他做到了三品大员。

是裴家近三代来最出色的子弟。

顾昶道:“关于你父亲的遗言,不管怎样,你还是弄清楚的好。”

不然他也不好说什么。

“去顾家读书的事,你也应该再考虑考虑。”顾昶此时已经谅解了裴彤,自然在心里就把他当成自己的妹夫来照顾,言谈举止间对他也比较维护,道,“像我们这样的世家之族,几代几房都群居在一块儿,都有些不足为外人道之的矛盾。我只有一个妹妹,她也只有我这一个兄长。至于其他的,来不来往,走不走得到一块儿,情份说不定还不如你从小一起读书的同窗,你讲给亲家太太听,让她也不必抱太大的希望。”

与其指望顾家,还不如指望杨家。

杨家人口简单,没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

裴彤闻言面露震惊之色,但他很快就收敛好了自己的表情,恭敬地给顾昶行了一个礼,道了声谢,承诺道:“这件事我会和母亲说清楚的,三叔父那儿,您也不用担心,我会亲自和他解释的。至于说我读书的事,我也准备去和毅公谈谈心,相信以毅公的心胸,就算是我有错,也不会为难我的。”说到这里,他抬头望向了顾曦,歉意地道:“只是到时候可能要委屈顾小姐,得跟着我在裴府多住几年,不能经常回娘家了。”

顾曦瞧中的就是裴彤的这份体贴。

听他这么说,她突然间有些庆幸裴大太太喜欢补贴娘家。

等到她嫁了过去,如果也补贴娘家,裴大太太高不高兴另论,裴彤肯定习以为常,不会有什么意见的。他们肯定不会为这种事发生争执。

顾曦笑着说了声“公子多虑了”,目光就转向了顾昶,隐约带着几分给裴彤求情的意思。

顾昶也不愿意为难裴彤,顾曦若是真的嫁了过去,只能指望裴彤庇护她,他不想得罪人。

“那我就先走了。”他起身告辞,“遐光还在那边等着我说事呢!”

虽说是未婚夫妻,但毕竟没有成亲,裴彤也不好多留,他朝着顾曦说了声“明天见”,就随着顾昶出了顾曦住的院子,并殷勤又不失客气地要送顾昶去议事的厅堂,还道:“我没有想到您会过来,早知这样,就备下酒水请您小酌几杯了。不知道您什么时候离开临安?不能给您接风,让我给您送行吧!不然我这心里难得安生。”

说话的语气带着几分少年特有的不谙世事。

顾昶突然间就有点明白顾曦为什么选了裴彤做丈夫。

宁愿自己培养出个合自己脾气性格的人,也不愿意战战兢兢地在裴宴的眼皮子底下做人。

这何尝不是他的坚持和固执。

他们兄妹还挺像的!

顾昶笑了起来,说话的声音更加温和。他对裴彤道:“讲经会之后,我还会在临安呆几天。到时候一定和你小酌几杯,你别喝醉了就好。”

裴彤不好意思地笑。

少年感更重了。

顾昶就问起他学业上的事来。

裴彤认真地一一作答,勾起了顾昶的好奇,等到裴彤把他送到了议事大厅外面,他还舍不得和裴彤分开,继续考着裴彤的学问。

直到陶清从议事的大厅里出来,看见他和裴彤还站在议事大厅外的那株银杏树下说话,笑着说了他一声“你们郎舅有什么话留着明天再说好了,我们一屋子的人可都等着你呢”,这才打断了顾昶的兴致,歉意地朝着裴彤说了声“抱歉”,送走了裴彤,和陶清进了议事的大厅。

裴彤站在滴水重檐的院门下,皎洁的月光照下来,让他的身影一半在月光下,一半在阴影里。

半晌,他才慢慢地离开议事大厅的院子。

议事大厅里,陶清和裴宴说着裴彤:“那孩子越长越俊秀了,也越长越像你们家的人了。他的婚期定下来了没有?他成亲的时候你可得提前跟我说一声,我要来参加他的婚礼的。”

裴宴笑着应了,一副好叔父的样子。

顾昶忍不住瞥了裴宴一眼。

裴宴笑得很灿烂,完全不同于他平时的清冷和倨傲,如果不是他曾经好好地研究过裴宴,差点以为眼前的这个裴宴是假的。

他心里升起些许的诧异。

裴彤成亲,又不是他自己成亲,他有必要这样兴高采烈地吗?

顾昶又看了裴宴一眼。

裴宴不仅眼角眉梢都带着笑,而且神色惬意随和,靠着大迎枕坐着,不像是和各府当家的为了利益锱铢必较,半分不让的模样,反而像是在和这些当家的嬉戏,快活得很。

顾昶实在想不出这事有什么好快活的。

他皱了皱眉,最终也没有从裴宴的神色中发现些什么。

裴宴的心情极好,就算顾昶无礼地反复打量他,他也没有发脾气。

他觉得郁棠还是有点傻的。

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那李家的事他就得好好算计算计。

首先就是不能让他们家保住杭州城新买的宅子,其次最好是让李家的宗房出手收拾他们,这样别人也没有什么话好说。再就是沈善言那里,得让他不要再帮着李端才行,最好是反目成仇,不然以沈善言那叽叽歪歪的性格,万一又说动了谁来帮衬李家,他还得花精力堵上……

他脑袋里正天马行空地想着,以至于武大老爷问他行不行的时候,他都没反应过来武大老爷到底说了些什么,只好含含糊糊地道“这件事我得仔细斟酌一番才行”,惹来陶清的一记眼刀,等到武大老爷去问别人的时候,陶清凑过来问他“你魂丢在哪里了,武大老爷说那二十万两银子他们家愿意分摊,这么好的事你都没有一口答应,你是不是被什么东西附了体”,他这才知道自己错失了什么。

但他又在心里安慰自己,在座的全是些老狐狸,答应了的事不一定就做得到,就算是错失了也没有什么要紧的,要紧的是他们能真金白银地拿了钱来。他现在即便走个神,也耽误不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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