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夫人性情爽利, 但对于婆母,一直都是敬重的,现下这么说话, 大抵是真要跟纪家人撕扯开了。

昭和公主听得痛快,旋即又觉有些难过。

姨母十六岁出嫁, 今年二十有七,她在纪家度过了人生最好的年华, 这会儿全都变成了一本烂账。

甩开吧, 有点惋惜, 留下呢, 又觉得恶心,怎么想怎么觉得憋屈。

禁卫们去请那七娘来, 那女婢又往卫国公府去了,韩国夫人也不在外边儿等候,挽着昭和公主的手往府里边儿走:“夜里风冷,咱们别在这儿傻站着,进去等吧。”

昭和公主见她已经冷静下来,心底略微松了口气,犹豫着要不要叫人去给母亲和哥哥送信, 叫来这儿看看, 有没有什么能帮忙的。

可转念一想, 姨母若是真想叫他们来, 早就说了, 只提及两个舅父,显然是不欲再将母亲等人牵扯进来。

昭和公主心思转动时,已经被韩国夫人领着进了前厅,仆婢们送了茶热茶来, 她端起喝了一口,思绪却仍有些乱。

纪老夫人被这二人甩在后边儿,僵立了会儿,又悄悄吩咐身边嬷嬷:“去宫门口守着,大郎一出宫,就叫他回府……”

那嬷嬷也知道今晚怕会有大事发生,不曾迟疑,应了一声,便匆忙往宫门口儿去等。

纪老夫人心里不安,却也没什么主意,叹口气,叫女婢们搀扶着,同样走进了前厅。

她进去的时候,韩国夫人已经传了自己的陪嫁侍女与账房来:“东西一时半刻是运不完的,只捡些轻便的,平日里用得着的就行,待会儿说完话,咱们就回家去住。再去把我的嫁妆单子找出来,明天便挨着清点,至于账目,也仔细查看一遍,免得以后对不上号……”

纪老夫人看这架势,竟是要一拍两散,心头暗跳,近前几步,无奈道:“你这是做什么?就为了这么点事,搅弄的全家不安?”

说完,她又叹口气,搭住韩国夫人的手,叹道:“好孩子,这事儿是我做的不对,我给你道歉,好不好?我老了,只想有个孩子陪在身边,这有错吗?你就当是发发善心,也体谅一下我这老人家的苦楚……”

“你的苦楚,跟我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把你的圆满,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

韩国夫人冷冷的拨开她,道:“你喜欢孩子?那你怎么不自己生?反正公公都已经过世了,你找个小庙,偷个情夫,生八百个都没人管你!”

“你!”纪老夫人被她这一通话给呛得心口作痛,伸手指着她,哆嗦了半天,也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韩国夫人也不理会,吩咐女婢去收拾衣物用具,便坐在椅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拿茶盖儿拨弄杯子里的茶水。

约莫过了一刻钟,禁卫便来回禀:“殿下,已经将七娘带到,这会儿正在厅外。”

昭和公主没做声,而是去看韩国夫人,见她轻轻颔首,这才道:“带进来吧。”

七娘生的颇为秀美,柳叶眉,桃花面,娇怯怯的,深夜被人带到平阳侯府中,她脸上不免带了三分局促,捂着微微凸显的肚腹,神情不安。

她年纪不轻了,倒不是说老,而是时下律令规定女郎需于十五岁出嫁,否则便要缴纳罚款,勋贵门楣不计较些许银钱,往往会多留女儿些时日,但再迟,也不会超过十七。

面前的七娘,约莫有十八九岁的样子,明显已经超过了待嫁之年。

女婢送了团扇过去,韩国夫人接过,信手摇了几下,才道:“你管老夫人叫什么?”

七娘看眼面色晦暗的纪老夫人,低下头,小声道:“叫表姑母。”

“哦,关系还挺近的。”韩国夫人笑了一下,忽然冷下脸来,道:“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

七娘怯怯的看眼韩国夫人,又去看纪老夫人,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几圈儿,方才低声道:“是表哥的。”

她似乎也觉得难堪,膝盖一软,便跪了下去:“我知道这事不甚光彩,惹了夫人烦心,只求夫人顾念这是纪家骨肉,给我们母子俩一个容身之地……”

韩国夫人神情漠然,只看着她,道:“你知道他有妻子吗?”

七娘被她打断,面色愈加仓皇:“知道。”

韩国夫人又道:“是你自愿的,还是别人强迫你的?”

七娘难堪的低下头,道:“是,是我自愿的,我心幕表哥……”

韩国夫人没等她说完,便冷笑一声,轻蔑道:“下贱坯子!”

七娘的脸色霎时间就白了。

“带她下去,到外边儿去跪着!”

韩国夫人嗤笑道:“什么腌臜东西,连妾都不算,平白脏了我的眼!”

七娘被这话刺的心头一痛,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什么话来。

几个女婢近前去拉她,却被纪老夫人护住了:“做什么?我还没死呢!”

说完,又向韩国夫人道:“夫人好大的威风,是不是也想叫我到外边儿去跪着?七娘怀着孩子,若有个好歹,我绝不善罢甘休!”

“不善罢甘休?你能把我怎么样?”

韩国夫人冷冷看她一眼,吩咐道:“带那个劳什子下去,不要叫我再说一遍!”

女婢们出自乔家,自然是听她的,闻言便走上前去,将七娘往外拖,纪老夫人死扯着不让,却也争不过几个女婢,眼睁睁瞧着七娘被拖出去了。

纪老夫人怒的声音都在打颤:“反了你了,真是反了你了……”

“老夫人,你是长辈,是婆母,我敬你三分,但我可不怕你!”

“你要讲规矩?那咱们就来讲规矩。”韩国夫人一巴掌将那柄团扇拍在桌案上:“你是正二品侯夫人诰命,我是正一品国夫人诰命,先国后家,怎么说,也该是你给我行礼的,以前我不说,是我宽宏大量,你可别蹬鼻子上脸!”

纪老夫人被她噎得说不出话,一口气没上来,眼珠都翻出白色来了,侍婢们忙帮着顺了顺气,却听外边儿人来回禀,道:“老夫人,侯爷回来了。”

“好,回的好!”纪老夫人有了依仗,既是得意,又是气怒,斜一眼韩国夫人,道:“叫他来看看,自己娶的是个什么人!”

回信的人听得迟疑一下,略顿了顿,又道:“卫国公与昌武郡公也到了。”

纪老夫人好容易提起来的那口气,霎时间就弱了。

韩国夫人提了提臂上轻纱,起身去迎,昭和公主也站起身来,纪老夫人匆忙想要出去,却被昭和公主身边的女官拦住了,慢条斯理道:“老夫人,尊卑有别,你怎么能走到公主和国夫人前边儿?一把年纪了,怎么活的跟三岁似的。”

纪老夫人听得面色涨红,却不敢出声反驳,跟在韩国夫人后边儿,慢腾腾的走出了前厅。

男眷们差不多都是一个时辰散的,卫国公兄弟俩与平阳侯自然也是一道出来的,瞧见自家人在外边儿等,还当是出什么事了,叫人过来一问,还真是出事了。

卫国公与昌武郡公听那女婢将事情说完,脸色就冷了,平阳侯却是面色惨白,匆忙追上去,想要解释几句,那二人却已经翻身上马,径直往平阳侯府去了。

平阳侯没有办法,只得追了上去。

几人到府之后,便见七娘正跪在院子里,脸上还挂着泪,瞧着便有些可怜。

只是到了这关头,根本没人看她,卫国公与昌武郡公去看堂妹,平阳侯神情担忧的看着妻子,而纪老夫人,这会儿满心都挂在儿子身上呢。

荣国公早逝,只留下这一个女儿,说是堂妹,但对于卫国公等人而言,与亲妹妹并没有什么分别,在府里的吃穿待遇,也都同乔毓一样。

卫国公见了韩国夫人,便先宽抚道:“别怕,有大哥在,谁也欺负不到你。”

韩国夫人听得心头酸楚,一直被抑制着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哽咽着叫了声:“大哥。”

昭和公主忙取了帕子帮她拭泪,韩国夫人自觉失态,勉强一笑,遮掩过去了。

卫国公见她情绪似乎平稳下来,这才道:“究竟是怎么了?我只听了个大略,却不知详情……”

韩国夫人便将今晚之事慢慢说了,从自己归府之后,遇见七娘来请侯爷,又说起后边儿纪老夫人的话,最后,才是七娘到了,问过话之后,被自己赶出去跪了。

“明白了,都交给我。”卫国公静静听她说完,拍了拍她的肩,转向平阳侯,道:“纪明,你怎么说?”

平阳侯见妻子面色未干的泪痕,心中悔痛交加,到她面前去,跪下身道:“是我对不起三娘。”

说及此处,他忍不住落下泪来,拉住韩国夫人的手,央求道:“那天我喝醉了,以为是你,这才……谁知道就那一次,她就有了,就只有那一次,三娘,你相信我!”

韩国夫人拨开他的手,道:“你以为是我?”

“那天我真的喝多了,醉的糊涂,”平阳侯见她这般决绝,心中苦痛更甚,颤声道:“见屋里边有人,便以为是你……”

韩国夫人却没理他,转向不远处跪着的七娘,道:“是这样吗?”

七娘怯怯的点头:“是。”

见屋里有人,以为是自己……

原来,是自己的丈夫,在自己的床上,跟别的女人成了好事!

韩国夫人怒的肺腑作痛,几乎抑制不住自己胃部的翻腾,深吸口气,才吩咐女婢道:“去把我屋里的东西收拾出来,床褥都不要了,连同那架床,一起拖出来烧了!”

平阳侯心头一痛,再次拉住她手,恳切道:“三娘,真是只有那一次,你再怎么罚我,我都没有二话,只是别气坏了身子……”

“你滚开!”韩国夫人抬腿,毫不留情的将他踹开:“我现在看见你这个人,就觉得恶心!”

平阳侯心头刺痛,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

“纪明,到了这地步,咱们敞开天窗说亮话,”韩国夫人深吸口气,指着不远处的七娘,道:“你告诉我,这个被你养在外边儿的女人,是怎么回事。”

平阳侯看着她,目光悲哀,道:“我那日醒来,见不是你,也吓了一跳,可七娘已经……我没法不管她,只好找个地方,先把她安置起来,谁知就那一次,她就有了……”

韩国夫人漠然的看着他,道:“那之后呢?如果我没有发现,你打算怎么办?”

“七娘她,她毕竟已经跟我……我不能不管她,”平阳侯低声道:“我就去看过她三次,等孩子生下来,再抱回府里,为她寻个好人家嫁了便是。”

“纪明,”韩国夫人定定的看着他,一字字重复道:“你真叫我觉得恶心。听清楚了吗?恶、心!”

这话说的直白,也最扎人心,平阳侯面白如纸,有些惨淡的笑了一下。

“七娘真可怜,七娘最无辜,可你怎么不想想,她自己不要脸,跑到我床上去,勾引我的丈夫,她算个什么东西?!说出来我都嫌脏嘴!”

“还有你,”韩国夫人垂眼看着他,道:“你跟她成了好事,你是男人,她是女人,你觉得自己占了她的便宜,你愧疚,你想补偿,可是——你有付出过任何东西吗?”

“暗地里被人塞了口屎,还一无所知的人,是我;将来你把孩子抱回来,帮你养孩子的人,是我;要是我认了这个孩子,将来把他拉扯大,娶妻生子,劳心劳力的人,还是我!”

她骤然抬高声音,冷冷道:“你做的孽,为什么都要我来还?你有为此付出任何代价吗?没有!你凭空添了个儿子,养了个外室,还把我哄得跟个傻子一样团团转!除去虚伪而无用的歉疚,你什么都没有付出!纪明,你跟那个叫七娘的玩意儿一样下贱,一样叫我恶心!”

这话说的又快又狠,真是比刀子还锋利,平阳侯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去了,惨淡一笑,道:“是我对不住你,你怎么说,我都认了……”

“不关表哥的事,”七娘闻言,瞬间痛哭出声,膝行近前,哀求道:“夫人,都是我的错,你打我、骂我吧,不怨他。”

“让你说话了吗?”韩国夫人斜她一眼,冷哼道:“你算什么东西!”

“是我自甘下贱,可是真的不怨表哥,”七娘眼眶含泪,连连叩首:“我不奢求名分,也不求别的,这孩子出生之后,也会养在夫人膝下,只求夫人发发慈悲,给我个容身之处,能活命便可……”

韩国夫人面色松动了几分:“你真这么想?有个地方住,能活命就行,不求别的?”

“是,”七娘见她似乎有些心软,目光希冀,忙道:“只要有个地方叫我呆着,我便感恩不尽了!”

昭和公主听得眉头一跳,刚想去劝姨母,却被卫国公拦住了。

他轻轻摇头,声音低不可闻:“耐心看下去。”

韩国夫人听完七娘回答,微微笑了笑,又转向纪老夫人与平阳侯:“你们觉得呢?”

纪老夫人不自觉的露出笑来:“我们原本就是这么想的,你肯松口,自然最好不过了。”

她叹口气,语气更软:“你这孩子,到底是能体谅人的。”

平阳侯眉头皱了一下,似乎对母亲的话不太赞同,语气温和,向妻子歉疚道:“我不会纳她的,除去那个孩子,也再不会与她有任何干系,只是委屈了三娘,是我对不住你……”

“有了第一个,当然会有第二个,口子开了,以后我也没必要再管,”韩国夫人淡淡道:“你想纳八百个妾,也都由你,只要按照我的规矩来。”

她拍了拍手,唤了女婢来,似乎是想吩咐什么,话刚要出口,忽然转头去看七娘,确认道:“有个地方住,能活命就行,对吧?”

七娘眼泪涟涟,感激不尽道:“夫人慈悲,我无以为报!”

“瞧你,客气什么。”韩国夫人笑了,问女婢道:“我记得公公从前养过狗,凶得很,怕会咬人,就用笼子锁着,那笼子还在吗?”

那女婢会意过来,笑道:“在,都守在库里呢。”

“去拉过来吧,”韩国夫人淡淡道:“从今以后,那就是七娘的家了。”

说完,她又吩咐外边儿仆从:“在我院里搭个草棚,大小就参照狗笼,不用遮风,能挡雨就行。动作快点,七娘明天就要住,谁要是敢偷懒耍滑,草草了事,可仔细他的皮!”

纪老夫人听得僵住,平阳侯也是怔楞在当场,至于七娘,更是如遭雷击。

“答应你的事儿,我一定做到,”韩国夫人笑了,向七娘道:“感激的话你也别说了,就当是自己家一样,可别觉得拘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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