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玉环垂首道:“那方宝玉年纪虽轻,却真是个不好对付的角色,突然聪明,突然装傻,弟子也只好装不知道……最令人捉摸不透的是,此刻他竟对任何事都一字不提,竟仿佛真的已落入咱们的迷魂阵中。”

她轻叹一声,接道:“这方宝玉的武功如何,且不去说他,就只这份忽然聪明、忽然装傻的本领,就非常人能及。”

甬道中冷冷道:“他若是寻常人物,我等又何必花费如此心血来对付于他?你还是快回去将他先稳住再说。”

东方玉环躬身道:“是!”

甬道中又道:“既已如此,你先暂且莫要轻举妄动,少时,此间自有人出去与他说话,总要叫他莫将这里视为无人之地。”

东方玉环再次躬身,道:“遵命!”倒退三步,墙壁已阖,那幅山水中堂又复倒卷而下,仅在一刹那间,一切便都又恢复原状,全未有半点声息发出,显见制造这消息机关的必定是绝世无双的高手。

方宝玉发髻已散,衣襟已被扯开,少女们面颊更是娇红,精室中满地俱是零乱的衣衫。

东方玉环悄然而入,娇笑道:“孩子们忒也胡闹,你可莫见怪。”

宝玉笑道:“见怪?如此佳人,在下焉有见怪之理?不瞒夫人说,此间之乐,已当真令在下乐不思蜀矣!”

东方玉环秋波转动,笑道:“看来……这些孩子都已对少侠钟情,方少侠无论要谁侍候,只需吩咐一声。”

宝玉目光痴痴地瞧着东方玉环,道:“少女娇笑,却又怎及得夫人风韵?在下常闻人言,若论知情识趣,还要数夫人这样的……”

他微微一笑,住口不语,东方玉环的脸却已居然有些红了。少女们一个个掩口轻笑道:“原来你瞧上夫人了。”

两个少女突然将宝玉向东方玉环身上推了过去,宝玉居然就顺水推舟,乘势抱住了她娇躯。

东方玉环也不知是心中羞恼还是春心动了,面颊竟娇红如晚霞,又想推,又不推……

突然间,她面色突变,还未曾惊呼,便倒了下去。

少女们失色惊呼,道:“你……你将夫人……”

宝玉含笑站起,道:“你们也该倒下了。”

这些话方自说完,少女们果然一个接着一个倒了下去,倒下的时间,前后竟然相差无几。

这难道是迷药?但宝玉是何等人物,怎会施用迷药?

这若非迷药,难道是魔法?

少女们在倒下去的那一刹那间,面上都不禁出现惊讶不明、怀疑难信之色,谁也不知自己怎会突然倒地。

她们却不知宝玉方才竟已在她们每个人身上的晕迷之穴上捏了一下。这“捏穴”之技,本乃武林失传绝技,较之点穴、拍穴、打穴、拂穴又高了一层。“捏穴”功夫若是到了绝顶,竟可使被捏之人过三个时辰后方自倒下,只是若要学得这“捏穴”秘诀,不但内力要练到炉火纯青、妙化自然之境,还要将人体中呼吸之流通、血气之运行计算得毫厘不差,是以那“捏穴”的力道缓缓侵人人体后,到了隔断气脉时那人便要倒下。

宝玉手上功夫实已到了化境,他竟可将力道施用之大小、力道运行之快慢完全控制由心。

方才他在每一个少女身上所使的“捏穴”手法,力道俱自不同——他早已算准了要使她们一齐倒下。

精室中横陈着数十个健康而动人的少女胴体,肌肤如玉,峰峦起伏,谁能忍住不去瞧上一眼?

但宝玉却再也不瞧一眼。

他一步掠到后面墙壁前,双手下垂,静调呼吸。

渐渐,他面前焕发出珠玉般的晶莹光采,渐渐他双目清澈,莹莹发光——他心头亦已如目光般平静清澈,不着杂念。

于是他缓缓伸出手掌,轻触着墙壁。

只见他脚步自左至右轻轻移动,手掌也跟着移动——他竟要以心底那神奇的意识感想探测出墙壁里的秘密。

这墙壁里的秘密,肉体的眼睛是无法瞧见的,然而,他“心”的眼睛却瞧见了……他突然停下脚步。

这时他手掌也停留在一方墙壁上,这片墙壁光滑平整,看来与别的地方丝毫没有异样。

然而在宝玉感觉中,这片墙壁上却似乎有条无形的线——他手掌便沿着这条线划去。

突然,他指尖又有了一点异样的感觉。他手指虽仍触着墙壁,但这根手指却又似乎同时触及了他心底一点神秘的枢纽。

手指划下,那平滑光整的石壁果然奇迹般裂开了,没有发出丝毫声息。宝玉脸上亦无丝毫惊异的变化,因为这本是他意料中事——他也毫不畏惧,毫无犹疑,一步踏入了这必定充满凶险的神秘之地。

精舍已是华美异常,哪知这秘道中之华美更尤胜外面精舍十倍——秘道的顶端,以七彩的珠玉缀成了各种美丽的图案,炫耀着无比的光辉。秘道的两壁是以白玉砌成的,光可鉴人,有如崭新的铜镜,将顶上的七彩珠光俱都映在其中,也将宝玉的人影收在镜底。

一眼望去,宝玉仿佛也已化身在这宝气珠光之中,他的身子仿佛也是以那玲珑的珠玉缀成的。

秘道的地面铺着厚而温暖的兽皮——各式各样的兽皮,缀成一条长逾数十丈的地毯,令人每一脚踩上去,都似乎踩进云堆里。

宝玉骤入此间,心神也不觉有一阵晕眩,一阵迷醉——这简直不似人间的景象,令人走入此间,但觉自身之渺小,造物之灵伟,而在不知不觉间生出一种膜拜之心,正如走入雄奇的山泽或是庄严的神殿一般。

然而,此地绝非神殿,在这里的不是天神,而是魔鬼!

宝玉深深吸了一口气,缓步走了进去。

他的步履镇定而从容,又似往赴情人的约会,绝对没有人能看出他正在步入那未可知的凶险中。

他明知自己每走一步那凶险便加重一分,但他脚步仍毫不停顿。没有任何事能使他脚步停顿。

甬道是漫长的,尽头处并无门户。

宝玉正想再次以心的触觉探测这门户的枢纽,哪知他手掌方自抬起,门户已出现了。

一阵轻铃般的声音突然响起,如金珠玉屑散落玉盘——那玉石的墙壁,便在这响声中裂开,现出了一道珠帘。

珠帘轻荡,阒无人影。

但就在这里,却有一阵低沉而神秘的人语声自珠帘后传了出来,以一种激荡人心的语调一字字缓缓道:“你来了么?请进!请进!”

宝玉有些吃惊,暗道:“莫非我一踏入此间,便被人发觉?事已至此,他们为何还要对我故作客气?他们要的究竟是什么?”心念转动间,他已掀起珠帘,走了进去。

珠帘后居室自然更是华美,但仍无人影。

室中一张玉案,案上一只玉瓶,瓶中疏落地插着几枝茶花——宝玉一眼瞧见了花影,目光便再也无法移动了。

这瓶中茶花虽只数朵,但却已将这整间石室点缀出无比的生趣,无比的精神。宝玉目光凝注,口中喃喃道:“除了她外,世上还有谁能插得出这样的花朵?”

一句话未说完,整个地面突然裂开,宝玉身子立刻不由自主凌空落了下去,一沉至底。

若是换了平日,地面只要稍有异样的变化,宝玉立时便可警觉,立时便可闪开那块地面。

但宝玉此刻见了这瓶中鲜花,念及插花人,正是心神激荡,瞧得痴了,竟丝毫未曾觉察出地面的变化。

想来这些神秘的恶魔必定早已算准了宝玉瞧见这瓶花时心神必有变化,这瓶花根本就是要令宝玉入伏的诡计。

但这瓶花究竟是不是小公主插的?

这瓶花若是她插的,究竟是出于自愿抑或是被人强迫?

她若是自愿插的,她插这花时,是否知道这是要陷害宝玉的诡计?她若非自愿,而乃被迫,她插花时又怎会有如此宁静的心境?又怎能插得出如此完美、如此无懈可击的茶花?

若是换了平日,宝玉身子纵然跌下,但一经发现,警戒心立刻送达四肢,四肢肌肉立起反应,一种白干锤百炼中得来的本能,使得他每一根肌肉在刹那间便能活动起来——他甚至根本无需任何动作,也无需任何凭藉,身子便能反弹而起,脱出陷阱。

但此刻,这陷阱中竟有一种绝大吸引之力将宝玉吸住,宝玉竟无法抗拒地被吸了下去。

就在这里,宝玉耳中听到了水声。

就在他耳中听得水声之时,他身子已沉落至底——他身子一沉落至底,那流水声立时消失,那奇异的吸引之力竟也跟着消失了,顶上裂隙已合闭,四下立时一片静寂,静寂得仿佛坟墓似的。

这坟墓之底,还有着将近三尺深的积水。

宝玉下半身完全浸在水中。他深深吸了口气,立刻猜出了这陷阱中之奇异吸力的秘密。

这陷阱中本来必定积水更多,陷阱之底必定有个洞穴,积水已自这洞穴中流了出去。

而水流下落时,必定有种强大的吸力,但到了宝玉身子落地时,暗中必定有人将洞穴封闭,否则宝玉必将被那水势冲走——由此可知,暗中的仇敌并无要取宝玉性命之意——他留下宝玉的性命,必定还有着更深、更恶毒的图谋!但他们图谋的究竟是什么?

宝玉再次深深吸了口气,检视四壁。四壁俱是精钢所铸,绝非人力所能摧毁,而顶端距离水面至少也有二十丈。

这时只听一阵幽秘的语声自顶上传了下来,阴森森笑道:“方宝玉,你非是凡人,但终于也得中我这不凡之计。”

宝玉木立水中,缓缓道:“你究竟是谁?究竟要我怎样?为何不当面向我言明?你……你可否让我见你一面?”

那语声道:“你要见我,那也容易,但……”

他故意顿住语声,哪知宝玉静静地站在水中,竟似仍不焦急,竟仍不追问,那语声只得自己接了下去,道:“但你此刻已是本宫阶下之囚,要见本宫哪有如此容易,除非你还有本领自己脱出陷阱,否则便要请你等上数日。”

他狞笑数声,又道:“你纵有天大的本事,但数日饥渴也要将你折磨得筋疲力尽,不成人形,那时本宫再将你提上来,将一切事对你言明,而到时本宫无论要你做什么,你都得乖乖地俯首听命了。”

得意的狞笑声越来越响,陷阱中却仍无反应。

那语声道:“本宫的话,你可曾听见了么?你……”

他突然发觉陷阱中又有流水之声响起,语声立顿,一道强烈的灯光跟着亮起,向陷阱中笔直照了下去。

陷阱之中,水势又复下落,木立在水中的方宝玉,竟已踪影不见……

方宝玉竟又设法弄开了那井底的地洞,任凭水势将他冲走了。他虽不知道这水流要将他冲到何处,但他为了换得自由,竟不惜以自己生命为赌注,作孤注之一掷。这除了要有超人的勇气之外,还得对自己的力量有多么大的信心!

到了这时,陷阱外那恶魔心中虽然惊怒,却也不禁生出些赞佩之意,低低诅咒一声,喃喃道:“好家伙!果然了得!我等若要这样的人完全屈服,俯首听命,只怕比你我想象的还要困难得多,不如索性取了他性命也罢。”

另一个娇美的语声冷冷接道:“这样的人,我怎舍得让他一死了之?我若要他死,又何必等到此刻……”

她轻轻一笑,接道:“我还要叫他活下去。他纵是铁打的身子,我也能将他化作绕指之柔,知道么?”银铃般的笑声中,带着种慑人魂魄的魔力!

方宝玉身子蜷曲,曲成一团,任凭那激流将他冲走。强劲的水流冲激在身上,当真有如身受酷刑一般。

但他肉体所受的痛苦虽大,一颗心却是坚如金石。他深信这激流绝对无法夺去他的性命。

他不能让任何人、任何事夺去他的性命。

幸好这条水道已被水流冲激得极为光滑,他仗着他那无比的信心,终于度过了这一段几乎非人所能忍受的艰辛与痛苦。

只听“哗”的一声轻响,水流的冲激之力已消失,他身子虽然仍在水中,但那已是平静的流水了。

他早已算定激流必定流入水池,此刻更深信自己算得不错,当下放松四肢,任凭身子浮了上去。

头一露出水面,他立刻深深吸了口气,转目四望。

只见四面青竹修篁,花红叶绿,林木掩映间,点缀着数叠苔石假山,三五亭台楼阁,正是个精巧的庭园。

园中静悄无人,池塘便在庭园中央。

方宝玉悄悄移动四肢,划到池边。流水的轻抚,使得他痛苦渐消,体力渐复,他一跃而上,掠向假山。

伏在假山后,自木叶修竹间望出去,四面的梧桐树下有数间精舍,绿板朱栏,浓荫满窗。

这时正有一阵阵轻言笑语自窗中传出,再加上四面的柔风竹摇,花香鸟语,宝玉方脱离坟墓地狱,此刻仿佛又到了人间天上。

宝玉微一犹疑,纵身掠到精舍前,竟突然推门而人。他明知自己行藏终必要被人发现,又何苦不堂堂皇皇地走进去?

这精室中四壁都悬着菱花铜镜,正有七八个少女在铜镜前梳着头发,整着衣衫,正似乎是方才曾被宝玉以“捏穴”秘技制住的茶山少女。她们见到宝玉水淋淋地闯了进来,轻呼一声,四下奔散,仿佛一群被惊散的鸽子似的,恍眼间,便奔入角落里的帘帷后,走得瞧不见了。

只有左边一面最大的铜镜前还端坐个轻衫胜雪、乌发如云的少女,却动也未动,一个华服少妇手持簪花木梳,正为她梳着那乌云般的柔发,黄金色的铜镜映着她白衣的容颜。

她,不是小公主是谁?

铜镜只照及华服少妇的胸膛,而未映出她的面庞。她梳着小公主的头发,既未回头,手也是那么镇定。

但梳了三下,她手中的簪花木梳突然跌在地上。她想俯身去拾,但身子方曲,突也鸽子般掠入帘帷后。

铜镜照出她婀娜的身形,照着她半边面颊,她身形与面颊看来都是那么熟悉——她是谁?

方宝玉木立在门前,久久未再动弹。

小公主缓缓转回身,静静地瞧着他,瞧了牛晌,美丽而镇定的面容上突然起了一阵惊奇的变化。

这变化正如投石入水,水生涟漪,涟漪渐大……

小公主颤声道:“你……你……你是宝儿?”

方宝玉道:“不错,你可是不认得我了?”

小公主道:“六年多了……没有见着你……你……你变了……也长大了……我……我竟险些……险些认不出你。”

她语声剧烈地颤抖着,站起身,身子也剧烈地颤抖着,那如云的柔发,也因这颤抖而起了重重波浪。

宝玉道:“你已有六年多未曾见过我了?”

小公主道:“正是六年多了。”

宝玉道:“昨夜你未曾见过我?”

小公主垂首而笑,笑容凄然,轻轻道:“昨夜我也见过你……”

宝玉目光一亮,但小公主已接着道:“但昨夜我只是在梦中见过你,我……我几乎夜夜都在梦中见到你……”

突然奔到宝玉身前,娇喘微微,胸膛起伏,似乎情难自禁,终于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轻轻啜泣起来。

方宝玉目光中光采又黯,长长叹息一声。小公主勾住了他的脖子,他却始终石像般木立未动。

小公主道:“你怎会到这里来的?你怎不说话?”

宝玉抬起手,想去抚摸她头发,但指尖方自触及她头发,手掌又沉重地垂落下去,轻叹道:“你要我说什么?”

小公主道:“说说你近年来的遭遇,说说你……你可曾想我?”

宝玉道:“我很好,我时常想着你,昨夜我也曾在梦中见到过你,我……我……”

语声突然嘶哑,再也说不下去。

突然,室外有脚步声响。

小公主颤抖道:“不好,有人来了。这里非安全之地!”

她拉着宝玉匆匆奔向帘帷,一面焦急地说道:“快……快随我来,我不能让你受他们伤害……”

宝玉木然跟着她,入了帘帷,再过帘帷,穿过两间房子,小公主方自驻足,回过身,紧紧关起了房门。

这间房子的精致与华美更非言语所能形容,墙角中一张散发着淡淡香气的绣榻,更是世上所有男子的梦想之地。

粉红的床幔,粉红的衾枕,粉红的……几乎所有的一切,俱是粉红颜色,粉红得令人心动神驰。

宝玉转目四望,似又呆住。

小公主脸已有些红了,耳语般低声道:“这是我……我住的地方……”

她也做梦似的呆了半晌,方自轻轻移动身子,自案上玉壶中倒了杯茶,送到宝玉面前。她那如花娇靥上红晕尚未褪去,甚至连那双纤纤玉手都有些粉红颜色。

宝玉目光凝注着茶杯,动也未动——他双目中有种异样的光芒,亦不知是悲哀是怨恨还是感激?

小公主道:“喝呀?你为什么不喝?你可是嫌……嫌我的杯子脏么?”

方宝玉缓缓伸出手,接过杯子,俯首凝注着小公主。

小公主也静静地瞧着他,那幽怨的眼波似乎在说:“我将你带入我的闺房,用我的杯子倒茶给你,你还不知感激?我若不喜欢你,怎会这样对你?你还要我怎样?”

宝玉一口将那杯茶喝了下去。

小公主紧紧抱着宝玉,良久良久,双臂渐渐松开,脚步渐渐后退,一步,两步,三步……

两人的身子终于分开了,但小公主的眼波,仍然深深凝注着宝玉,眼波中仿佛含蕴着叙不尽的情意。

宝玉也瞧着她——目光却似乎有些迷茫。

他脚步也渐渐后退,一步,两步,三步……

他竟坐倒在床上。

小公主眨了眨眼睛,道:“你累了么?可是想歇歇?”

宝玉嘴角泛起一丝笑容,这笑容有些伤感,有些痛苦,有些凄凉,甚至还带着些讽刺——对人性的讽刺。

他缓缓笑道:“不错,我是要歇歇,但却非因为太累,而是为了……为了……”

他缓缓顿住语声,目光凝注着那喝空了的茶杯。

小公主道:“你说的,叫人真难懂。”

宝玉道:“你真的不懂?”

他又笑了,笑容更凄凉,神色更疲倦,目光更迷茫。他挣扎着挺起胸膛,黯然接道:“这茶中有药,你当我不知道么?”

小公主似是有些惊讶、有些气恼,大声道:“茶中有药?……你既知茶中有药,为何要喝下去?”

宝玉道:“我纵然明知你说的话是假的我也相信,我纵然明知你骗我我也不怨你,这杯茶既是你要我喝的,茶中纵然有穿肠蚀骨的毒药,我也得喝下去。”

这些话听来虽然有些俗气,但只要是自人心中说出来的,最俗气的话,也如同金玉。

但小公主却道:“你噜苏些什么?我更不懂。”

宝玉道:“你懂的,你早就懂了……方才替你梳头的是谁,我也早已看清。”

小公主道:“她是谁?你说,她是谁?”

宝玉道:“她就是珠儿,也就是将我害苦了的欧阳珠。”

小公主以纤手拢了拢鬓发,没有说话。

宝玉道:“我本来有些奇怪,珠儿、李大叔他们怎会骗我?世上又有谁能令他们骗我?如今我才知道,世上的确有人能令他们骗我的,那个人无论说什么,他们都无法拒绝,那个人就……是……你!”

小公主想说什么,但终于还是未曾说出口来。

宝玉道:“我本来也在奇怪,为何无论我们走到哪里,五行魔宫门下总能跟踪而来?为何我们的一举一动,他们竟似都能未卜先知……如今我才知道,那些人本是早已埋伏在那里的,只是我自己送上门去,而非他们跟踪而来,而那些地方都是你拉着我去的,到了那古墓中,也是你自己奔向墓碑,自己送去被那人擒住,否则以你此刻的武功,世上又谁能在出手间便将你制住?”

他语声已渐渐衰微,说完这长长一段话,他已是气喘咻咻,有如方经过一场剧战一般。

小公主白玉般的纤手仍在整理着她的发丝。

她的发丝是光滑而整齐的,根本全然无需整理,乱的只是她的心丝——少女们又有谁不爱藉着整理发丝的动作来整理她们的心丝?怎奈少女们的心丝又永远都是剪不断、理还乱的。

终于,她轻语道:“这些话,可都是自你心里说出来的?”

宝玉道:“我说的每句话,都是自心里说出来的。”

小公主道:“你心里可相信这些话都是真的?”

宝玉黯然道:“我宁愿不信,却又不得不信。”

小公主突然冷笑起来,虽然是冷笑,却仍有些凄凉。

她凄凉冷笑道:“好聪明的人,好大的自信,但……但你……你……你又怎敢断定你所想的全都是事实?”

宝玉长叹一声,虽未说话,这一声长叹,已有肯定的回答。

小公主颤声道:“你为何不想想,这些事的发生,难道没有别的可能?”

宝玉道:“还有什么别的可能?”

小公主眼波突然化为利剑,道:“这难道不可能是别人化装成我的容貌?这难道不可能是别人假我的名字行事……这些你全不去想,只是恨我……”

宝玉道:“我……我并未恨你,我只知无论你做出了什么事,俱都是被环境所逼,并非出于本心,我……我只有同情,怎会怀恨?”

小公主顿足道:“说来说去,你还是信不过我!我……我心里如此对你,你心里却如此对我,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一步冲到宝玉身前,在宝玉脸上重重掴了一掌,掌声清脆,有如掴在宝玉心上。

宝玉霍然站了起来,颤声道:“你……”

小公主咬着牙,顿着足道:“我恨你,我永远再也不愿见你……”

泪珠突然夺眶而出,她以手掩面,痛哭着转身奔了出去。

宝玉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心头又是一片痴迷。

小公主的一切言语、行事真真假假,似真似假,她对宝玉的情意也是假假真真,谁也分不出究竟是真是假。

这一切事难道真的并非小公主做出来的?

将宝玉带至古墓的小公主,难道真是别人易容而成?

宝玉喃喃道:“如此说来,我岂非冤屈了她?……但我决不会冤枉她的,我深信这判断必定正确……但……但这判断真的正确吗?她说的话,也并非全无可能……”

他越想越乱,越想越分不清这究竟是假是真。

这时,他只觉四肢更是无力,头脑更是晕眩,似乎有一片蒙陇的黑暗已将要把他完全吞没。

他跌坐了下去。

方宝玉失踪已有数日了。

这是江湖中近来引起争论最多、传播也最广的一件事,这也是江湖中近年来最最令人不齿的一件丑闻。

“云梦大侠”万子良、“小将军”金祖林以及七门派的七大弟子,声名俱因此事而受损。

曾经为宝玉疯狂,将宝玉一根头发、一片衫角都珍若珙璧的少女们,如今却对宝玉骂得最凶——少女们发现自己心目中的王子不过是乞丐扮成的时候,她们心中的失望很容易变成愤怒。

万子良等人虽然确信方宝玉绝非懦夫,更非骗子,但种种迹象,件件都显示着宝玉确是自己不告而别的。

他们只是不明白宝玉为何要不告而别?他们虽然深知宝玉如此做法必定有着极大的苦衷,却并无一人想到宝玉已陷身于那密如蛛网的阴谋诡计之中,已几乎要身心俱焚、万劫不复。

因此,在万子良等人心底,已不禁对宝玉有了些不满,只觉宝玉委实辜负了自己一番期待之心。

“天刀”梅谦倒不失为一条好汉,对此事始终保持缄默,并无恶言。泰山之会,经此事后,更是紧锣密鼓,参与此会之少年高手们的争强斗胜之心,也反而因此事更是加重——方宝玉既然不过如此而已,能在此会中大魁群豪的人物岂非便是天下武林的第一英雄?“第一英雄”这四字,对热血少年们又是种多么大的诱惑。

这一场大战,看来已是不可避免的了!

在这一场大战中所流的鲜血,势必将染红有限几个人的声名,也势必将为江湖中造成一场腥风血雨!

而在此战中得胜的人物,也未见得能踏着别人的尸身走上巅峰,只因此战中的胜者便是那东海白衣人的当然对手,他们所能得到的报偿并非声名的巅峰,而只不过是白衣人锐利的剑锋。

那么,真能在此战中得利的人究竟是谁呢?又有谁乐意瞧见天下武林豪杰在这一场劫难中折磨受苦?

最最奇怪的是,曾经与方宝玉交过手的人物,本来虽然都对宝玉钦佩得五体投地,但此刻却并无一人挺身而出为宝玉辩护,竟都与“天刀”梅谦一样,对此事保持着绝对的缄默。

“灾祸……灾祸……灾祸……”

夜风穿过小窗,灯光闪烁。

万子良木然坐在灯边,口中不住长叹着道:“灾祸……灾祸……”

这两个字他已不知说过多少次了。

金不畏突然拍案而起,大声道:“对,我去找他们!”

公孙不智抬头瞧了他一眼,道:“你可是要去找吕云、英铁翎?”

金不畏道:“不错,我们要去问问他们,方宝玉究竟是否骗子?方宝玉的武功到底是否假的?我要问问他们,何不为方宝玉辩白?方宝玉若是骗子、懦夫,他们却败在这骗子懦夫的手上,他们又有何光荣?”

公孙不智叹道:“他们纵然挺身而出,也未见能将宝玉冤名洗刷,何况宝儿他……他……”

摇了摇头,叹息住口。

金不畏道:“无论如何,咱们总该要他们向天下人说个明白,宝玉虽不该如此走了,但他绝非懦夫、骗子。”

万子良喃喃道:“咱们真该去么?去了又……”

石不为突然截口道:“该!去!”

这短短两个字却似乎有比别人两百、两千个字更大的力量,莫不屈、金祖林、魏不贪、西门不弱立时纷纷振衣而起。

杨不怒道:“去,咱们此刻就走!”

但他们还是未曾想到,吕云、鱼传甲、英铁翎……这些曾经与宝玉交战的武林高手竟都已离家多日了。

这些人究竟去了哪里?连他们家人都不知道,只因他们每一人都走得甚是匆忙,也甚是神秘。

他们的去处未必相同,他们离家的日子也不一样。

但他们却有一件事是完全相同的——他们都是接得一封书信后便匆匆赶去,连行装都未及治理。

没有人看过那封神秘书信的内容,更没有人知道这封信是谁写的,万子良等人奔波数日,竟是一无所获。

方宝玉跌坐在床上,身子却仍未倒下去。

他正以无比坚忍的意志与信心,与那蒙胧的黑暗挣扎奋斗!

他咬紧牙关,不让自己眼帘阖起。

虽然,他眼皮此刻已似乎有千斤之重,但他仍咬紧牙关,决不肯松懈那一份挣扎的意志,更不肯放弃那奋斗的决心。

只因他深知自己此刻只要眼帘阖起来,便立刻要被那无边的黑暗吞没,便要永远沉沦于黑暗之中,万劫不复。

然而,以人的意志与药力相抗,这又是一场多么艰苦的奋斗!他的心若非已久炼成钢,怎经得起如此折磨?

突然,一条人影在他面前出现了。

他双目虽然睁得大大的,但却有一种视而不见的感觉。

他只是朦胧瞧见这人影缓缓走了进来,在他对面坐下,至于这人影是男是女,穿的衣服是黑是白,生得又是何模样,他全都瞧不见了。

只听这人缓缓道:“你已累了,极需要安静地休息,知道么?你还是好好睡吧!你还是好好睡吧!”

听来是男子的声音。

但语声却是那么甜蜜,那么温柔,方宝玉从来梦想不到,世上竟会有如此柔美语声的男子。

那语声又道:“好孩子,听话,睡吧!一场安静而舒适的睡眠,可以使你身子立刻充满活力,可以使你的生命立刻美丽起来。”

温柔的语声,有如催眠的乐曲一般,纵然未被药力所迷之人也会抵受不住这奇异的催眠魔力。

宝玉眼帘忍不住渐渐垂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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