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不会爱上这样一个人?你们有着相同的性别,不同的信仰,你们相爱即是有罪。

对于曾经的宁舟而言,这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但是命运却对他开了一个残忍的玩笑,让荒诞变作真实。

冰天雪地的永无乡,极昼尚未降临,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却已经快过去了。刚刚走出心灵结界的宁舟筋疲力尽地跪倒在冰川上,滚烫的泪水刚涌出眼眶就冻结成冰。永无乡已经近在眼前,可他却好像永远都到不了了。

在那冰冷的死亡面前,他终于抛开一切的彷徨顾虑,背负起了他的罪任,哪怕他将在死后坠入地狱,承受永火之刑。

宁舟缓缓从冰川上站起身,眺望着灯火璀璨宛如地上天国的永无乡,恢弘的冰雪教廷在冰原中矗立着,巍峨庄严,圣洁空灵。

他知道,这恐怕是他最后一次看见永无乡了。

宁舟走下冰川,肃然地走入教廷中。

穿过鳞次栉比的建筑,耳边再一次响起尘世间喧闹的声音,几个孩童嬉笑打闹着从他身边跑过,因为跑得太急差一点就撞上了宁舟,宁舟后退了一步,避开了孩子们,目送他们欢笑着跑远了。

宁舟几乎想不起自己像他们那么大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来到教廷的时候他已经十三岁了,玛利亚刚刚去世,依照她的遗愿,他被阿诺德老师送到了这里,第一次见到了教皇冕下。

他是个慈祥的长者,眼中充满了岁月沉淀下来的睿智,他教会了他很多东西,不仅是生存的知识,更有很多人生的道理,可以说,在玛利亚去世之后,塑造他人格的就是这位睿智的老人。在宁舟的眼中,他不仅是神明在地上的代言人,更是他发自内心敬重的长者。

可是今天,他却要告诉这位抚养他长大的老人,他爱上了一个不被允许的人。

宁舟面无表情地穿过永无乡的冰雪之城,为了迎接即将来到这里的圣城居民,这座极地的城市正在扩建中,它如同神界在地上的投影,到处充斥着繁华和温馨,远离世间一切罪恶,就像他梦中的家园。

可他终究是要离开这片净土,从此一生风雨漂泊地去流浪。

踏入教廷的范围,沐浴在空灵的圣洁之力中,宁舟腹部的伤口再一次传来灼烧的疼痛,连带着全身都在刺痛,他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不顾伤痛大步向前走去。穿过巨大的冰雪广场,无数冰雕静默地守卫着这个地上天国,和来回巡逻的守卫们一起浸泡在寒冷的空气中。

宁舟目不斜视地走向教廷最深处,宏伟的大教堂中,完成了祷告的教皇正独自站在巨大的十字架下沉思,摊开的教典放在一旁的讲台上,寒冷的空气中隐约可见金色和银色的信仰力光点,上下飘动着。

两旁冰雪长椅中间的走道上铺着金红色的长地毯,宁舟走向教皇,在高台的台阶下仰望着他。

教皇转过身来,慈祥地注视着宁舟:“几天前,炽天使的意志回到教廷,告知我你的信仰之心动摇了,孩子,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宁舟对他行礼,然后平静地说道:“教皇冕下,我……爱上了一个人。”

“你为此彷徨。”教皇洞悉了他的内心。

宁舟诚实地回答:“是的,我爱上的人和我一样,是个男人,他来自另一个世界,是一个不信者。”

教皇的声音陡然变得严厉肃穆:“主说过‘不可与男人苟合,像与女人一样,这本是可憎恶的;人若与男人苟合,像与女人一样,他们二人行了可憎恶的事,总要将他们治死,罪要归于他们身上。’你明白,这是有罪的,若是一味地顺从逆性的情-欲,就会受永火的刑罚。”

“是的,我明白。”宁舟冷静地回答。

“那就悔改,神将宽恕愿意悔改的罪人,告诉我,你愿意悔改吗?”教皇厉声问道。

宁舟抬起头,正视他的眼睛:“不,冕下,我无法悔改。”

教皇沉默了很久,他头上的高冠和身上的红色肩衣仿佛要压垮这位老人,他疲惫地说:“你的母亲临死前选择将你托付给教廷,不是为了让你走上和她一样的道路。你保留了你外乡人父亲的姓氏,保留了你母亲为你取的名字,以及……一颗和她一样,为了爱情迷惘的心。”

“宁舟,我的孩子,我给予你最后一次机会,放弃他,向主忏悔。”

宁舟闭上了眼睛,似有若无的风从他身边吹过,他好像回到了午后的圣墓花园中,静静地凝望着睡在落满了花瓣的树洞中的爱人,看着他的每一分每一秒,他的内心都在业火中煎熬,那是一种绝望的痛苦,却偏偏让人感觉到罪恶的甜蜜。

回忆忽然快进,在黎明前的圣墓花园中戛然而止,他的爱人再次回到了那里,却再也不会睁开那双褐色的眼睛……他忽然明白,他拼命说服着、欺瞒着、拦阻着的心,早已陷落在地狱里。

他有罪,一个他不愿忏悔的罪。

“抱歉,冕下,我不能。我尝试过,但是我不能。他为我一次又一次地牺牲,为我拒绝恶魔力量的诱惑,并因此死去。我曾经辜负过他的性命,我不能再辜负他的爱情。我愿意死后在地狱里接受永世的酷刑,但在我还存活于世的短暂光阴里,请允许我,忠于自己的心。”宁舟睁开了那双湛蓝的眼睛,一字一句、坚定不移地说道。

“即便你会失去教廷赐予你的一切,即便你必须永远离开永无乡?”教皇问道。

宁舟垂下眼,解开扣带,将教廷赐下的短刀和通行令放在一旁,单膝跪在十字架前:“我已经准备好了。”

愤怒到极致之后,就是深深的失望,教皇手握权杖,威严地从高台上走下来,镶嵌着宝石的十字架权杖指向宁舟的头顶:“主所赐予你的荣光,将全部收回。”

冰冷的空气中传来空灵的音乐,漫天的金光像雨点一般落下,在宁舟的身后绘织成六翼炽天使的模样,他悲伤地看着这一切,无声地展开翅膀,飞向教堂中冰雕的天使像,和它融合在了一起,从此不再受他感召。

流淌在血液里的圣洁之力被一点点抽空,那种将灵魂一起抽走撕裂的痛苦让宁舟在零下几十度的极寒中也汗如雨下,几乎死去一般痛苦。

权杖离开了宁舟的头顶,教皇叹息道:“为了一个已经死去的外乡人,值得吗?”

宁舟艰难地从站起身来,脸色惨白,眼睛却依旧明亮:“我无法欺骗自己的心,他死了,这份爱意就会随之消散吗?不会的,主说过,爱是永不止息。从他死去的那天起,从今往后的每一天,这份感情都会因为时间和回忆沉淀,越是久远就越是浓烈,我不能若无其事地假装自己放下了,这才是最不可饶恕的亵渎。”

他很少会说这么长的话,可是每一个字都是发自肺腑:“冕下,爱情就只该是爱情,我不曾因为爱失去虔诚,我只会因为它而更强大,它不该有罪。如果它有罪,就请让我背负着这份罪恶,在死后堕入地狱中……冕下,我不后悔。”

“我依旧信奉我的主,遵守除了那一条之外的一切戒律,也会继续和恶魔战斗下去,不论何时何地,我的心永远属于这里。”

这是宁舟离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抛开了教廷赐予的一切,只身离开,教皇目送着他远去的背影,深深地叹息:“‘与魔鬼战斗的人,应当小心自己不要成为魔鬼。当你远远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

宁舟没有再回答,此时此刻他坚信自己不会在漂泊中堕落,因为他的灵魂早已停靠上了属于他自己的港湾。

离开永无乡的路比来时更漫长,失去了信仰之力的保护,单凭人类脆弱的□□跋涉于极致的严寒中,无异于求死,只有常年执行着严酷训练的身体才能凭借自己的力量穿过茫茫冰原。

宁舟孤独地在极寒的冰天雪地中行走着,广袤无垠的星空下,他回想起不久前他穿过教廷心灵结界时的场景——穿行于这一重结界中,每个人都会被过往的回忆侵蚀,那些与信仰相悖的杂念会被成百上千倍地放大呈现,如果不能将它在这里洗涤干净,人就会永远迷失于冰原之中。

宁舟以为自己会迷失于此,然而当他真正踏上这片极夜星空下的冰原时,从未想象过的幻象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他看到冰原上开满了白色的玫瑰花,从世界的这一头,开到那一头,纯净的星空下铺天盖地的白色仿佛在宣告着,他们之间的爱情是纯洁的。

这不是罪恶,不是悖德,不是错乱的吸引,不是逆性的情-欲,这只是爱情。

幽绿色的极光在天幕上舞动着,照亮了这空旷寒冷的荒原,从踏入心灵结界到最后走出这片白玫瑰海,宁舟再没有看见过齐乐人,一次都没有。

——他不再是他的杂念,他是他的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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