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世界是寂静的。

齐乐人站在火湖中央的黑岩上,凝望着已经变为一条巨龙的宁舟,巨龙也同样凝望着他,冷血动物细长恐怖的竖瞳中流露出了那似曾相识的温柔。

漫天坠落的火雨停止了,因为毁灭的力量而愤怒地喷发着的岩浆也停止了,这个黑暗的地下世界沉浸在了从豁口处涌入的温暖日光中,还有来自先知之心的圣洁光芒里。

有一瞬间,齐乐人什么也说不出来,因为有太多的话哽咽在了他的喉咙里,他一张嘴,那些说得出口的、说不出口的话语就快要从眼眶里滑落。

他伸出手,想要去触碰不远处的巨龙,哪怕到了炼狱里,它高高昂起的头颅也没有低下。可是在他面前的巨龙,温柔地垂下了它的头,就停在他的眼前。

齐乐人抚摸着它冰冷的龙鳞,然后抱了上去,他甚至不敢用力,只是将脸贴在冰冷的龙鳞上,哽咽道:

“宁舟,我回来了。”

这句话就像一句咒语,齐乐人强忍着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这是充满了心疼与欣喜的眼泪,他一万个庆幸,他没有迟到,噩梦里的那个悲剧没有上演,他终于在一切不可挽回之前,来到了宁舟面前。

只要宁舟还活着,一切都还有希望。

也正是随着这句话,伫立在火湖中的巨龙慢慢变回了人形——一个消瘦了,憔悴了,却还活生生的宁舟。当他用那双沉淀了太多情绪的蓝眼睛凝望着他的时候,齐乐人忽然觉得,宁舟什么都明白了,他也什么都明白了。

无论是阴差阳错的误会、深藏心底的歉疚,抑或不敢袒露的爱意,在他们重逢于这片火湖的时候,一对相爱的灵魂已经包容了一切。

&&&

“这就是你说的,陛下已经死去的爱人?”虚无魔女转过头,虽然不曾睁开眼睛,但她却“凝视”着灾厄恶魔,等待着他的回答。

围坐在长桌上的所有恶魔都看着他,这种压抑的凝视让灾厄恶魔倍感压力,他摊了摊手:“根据情报,他的确是死了,只是事实的真相看起来并不简单,恐怕连我们的陛下也觉得他已经死了。”

“他是哪一边的人?”绝望魔女只关心这个问题。

“教廷?”怨恨魔女死死盯着那个被圣天使的力量笼罩的齐乐人,喃喃道。

“不是,情报里说他是个‘外乡人’,从另一个世界来到这里,他没有信仰。不过他的力量倒是偏向教廷,难道是哪位神圣阵营里的高手给了他能够借用力量的道具?”灾厄恶魔沉思道。

绝望魔女挥了挥手,魔镜的视角被拉远,从远处俯瞰这片火湖,那遮天蔽日的圣光中倒影的黄昏中的天堂圣洁美丽,一如教典中被反复描述的,神的眷乡。

“黄昏之乡,是先知!”虚无魔女认出了这神迹中的特点,一口道出了真相。

“看来陛下的小情人,是先知看好的人,不知道他的本源力量是什么,总不会和玛利亚一样,是‘守护’吧?”灾厄恶魔摸了摸下巴,眼神里流露出天真的残酷,“哎呀呀,我可不想看到当年的悲剧再重演了。”

绝望魔女默默看着魔镜,半晌才道:“可惜了……就差一点了。”

虚无魔女劝慰道:“也不急于一时。”

“呵呵,难道你们还打算现在冲出去拦下他们?先说好,我可不去,我还想留着这条小命长长久久呢。”灾厄恶魔双手垫在脑后,懒洋洋地靠在了椅背上。

“静观其变吧,还不是我们露面的时候。”绝望魔女说道,为这次未遂的行动画上了一个暂停的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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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并没有走出多远,齐乐人发现宁舟满脸倦容,恐怕已经好几天没有合眼,就押着他强行让他休息一会儿。他们就在距离火湖不算太远的一处隐秘山洞中安顿了下来,宁舟设置了一个结界,以防有低等恶魔的骚扰。

这个洞穴里长着荧光菌类,还有蝴蝶一般的夜光蛾,齐乐人又拿出了一盏提灯,让这昏黄的光芒照亮了四周。

齐乐人靠在洞壁上,宁舟枕在他的腿上,身上还盖着一张毯子。

提灯温暖的光让疲惫不堪的两人短暂地逃离了这个噩梦一般的世界,在一片安宁的净土中小憩。伤痕累累的身躯里包裹着的伤痕累累的灵魂,也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安息。

宁舟静静地看着齐乐人,竟是一刻也舍不得闭上眼,直到齐乐人偷偷从毯子下勾住了他的手,两人十指相扣,他那紧张的神色才稍稍舒缓了下来。

“不睡吗?”齐乐人轻声问道。

宁舟轻轻地摇了摇头,执拗地紧握着齐乐人的手,仿佛只要他一松手,手中的温度就会悄然滑走。

“那我们说会儿话吧?”曾经的生疏隔阂早已消弭殆尽,此时的齐乐人简直有问不完的问题、说不完的话。他好奇宁舟的一切,他的童年、他的过往、他的心情,他也有好多话想要告诉他,譬如他有多担心他……他简直能一个人说到天荒地老。

齐乐人忍不住的就说了起来,从一开始的一见钟情,说到了他内心的挣扎和煎熬。

“……我并不害怕对一个同性心生爱意,但是我害怕我的感情会伤害到你。那时候我甚至想着……如果我选择隐忍能让你过得更好,我情愿……情愿用一生的时间去学习忍耐。可是……可是啊,到最后,我的爱还是成为了你的负担,对不起,宁舟……对不起……”

刚刚流出眼眶的眼泪被人擦去,宁舟用手指帮他擦着眼泪。

“那个时候我写下7,是想告诉你我会在七天后复活,可是写下它的一瞬间,我就后悔了。因为……我不该把这份心意说出来……我从来不知道,说实话也会这么痛苦。如果我没有说出来,也许你现在就不会在这里,你还在永无乡,你不会遭受那么多痛苦……”

当齐乐人在那个游戏里得知宁舟的结局时,他的内心除了巨大的恐惧,就是无边无际的愧疚和自责。

他本能地将一切归咎在了自己身上,认定是他的存在让宁舟走上了一条布满了荆棘的道路,而事实也的确如此。如果没有他的存在,宁舟的身份仍旧是永无乡中的圣徒,而不是……毁灭魔王的后裔。

“然后用一生去欺骗自己吗?”宁舟温柔地反问道。

齐乐人沉默了。

“坦然的痛苦好过虚伪的苟且,我应该用一生去偿还,但不该用一生去欺骗……我从来没有后悔过自己的选择。”哪怕是在他决心自我了断的那一刻,充斥在他心中的也只是无穷无尽的悲伤绝望,却没有怨恨和后悔。

而就算是那一刻沉沦在绝望深渊里的他,如今也被一束光照亮,他已经被救赎了。

神将奇迹赐予给他,让他得以在地狱尽头,拥抱了光明。

他重新有了勇气和决心,他想试一试,试一试自己能否控制得了这汹涌的毁灭之力,不要沉沦在力量之中,成为力量的奴隶,他愿意为了他爱的人去尝试,哪怕那是一个几乎不可能成功的挑战。

为了这个世界,他愿意赴死,可是为了他的爱人,他愿意活着。

有时候,活着比死更艰难。

“抗拒魔鬼,他必逃窜离开你。能忍受并胜过试探的人,必受奖赏。”宁舟轻轻地念诵着《教典》里的话,看着齐乐人,“神已经赐予了我奖赏,祂将你送回了我身边。”

齐乐人再也说不出话来,他从皮肤上感受到了另一个人的温度,如此温暖,如此满足。

他从眼神里读懂了另一个人的灵魂,如此纯洁,如此坦然。

他再一次庆幸,自己没有错过宁舟。

齐乐人拿出《教典》,笑着说:“陈百七送给我的,我念给你听,你听累了就睡吧。”

于是他就着昏黄的灯光,从第一页念起:“太古世界毁灭之后,一切是混沌的,沉睡的。没有过去,亦无未来,没有中心,亦没有边际,唯有无穷无尽之黑暗。诸神从界外而来,每人播下一粒种。有的种子还未发芽就已衰亡,有的种子刚一发芽就被吞噬,唯有父神的种子里,诞生了光明与黑暗、天空与大地、日月与星辰。父神感到欢喜,祂要将生灵降生于种子之中,令它自成世界……”

宁舟闭上了眼,似乎睡着了。

齐乐人轻轻合上了书本,温柔地凝视着宁舟,这一刻,他的内心溢满了酸涩和甜蜜。他一万个庆幸自己及时赶到了这里,在宁舟最无助最彷徨的时候拉了他一把,让他没有落入死亡的深渊里。

最初他以为宁舟的死是被人所害,可是当他来到火湖之上,看着熔岩中的黑色巨龙绝望地咆哮时,他突然明白了。

杀死宁舟的不是隐藏在这片地下世界的恶魔,而是宁舟内心的魔鬼。

那个时候宁舟的内心到底是多绝望,让他宁可负罪而死,也不愿意再苟活于人世……一想到这里,齐乐人就觉得眼中一片酸涩。

原本停在洞壁上的荧光蛾轻盈地落了下来,停在了盖在宁舟身上的毯子上,散发着蓝绿色的微光,齐乐人动了动手指,将它赶走了。

“我相信,力量无关善恶,你不曾堕落。”齐乐人轻声说着,用眼神描摹着宁舟的睡脸。

宁舟没有睁开眼睛,但是他握着他的那只手却紧了紧。

一滴眼泪从他的眼角缓缓流下,没入了阴影之中。

这片黑暗之中唯有一盏提灯微弱光芒的世界里,他们虔诚地交付了信任与爱情,然后从对方身上获得了救赎。

那曾经以为永远无法看到尽头的漫长夜路,突然之间竟然已经看到了远方山峦间微熹的光芒。

齐乐人突然感慨万千,在陈百七那里接受魔鬼训练的时候,他理智上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了他好,但内心深处未尝不是没有懈怠和怨言的。可是当他握住宁舟的手的这一刻,他突然懂得了一切,他所承受的一切,无论是艰苦训练还是生死考验,每一步都教会了他成长,他也必须成长。

他所肩负的,已经不再是他一个人的生命了。

对世界而言,他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可是对爱他的人而言,他却是他的全世界。

——愿为你营造一片人间净土,愿在此间盛放你一生漂泊苦痛的灵魂。

——而此时此刻,我只愿你做个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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