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刘拓站在御书房外,深吸一口气,抬腿迈进那高高地门槛。

从门口到那个他唤作“父皇”的人跟前,小太子的心情很是复杂。在侍卫们重重护卫下由皇帝身旁的大太监奉旨亲自接进宫,前呼后拥地踏入金碧辉煌的宫殿,刘拓觉得自己离那些“浑浑噩噩”的自由日子越来越远,宫殿就好像是极为精致、大而牢靠的笼子,如今他飞了回来,因为先前都在此处过活,于是便又忍不住地有些回归的亲切之感,两种感觉交错,滋味难解。

他再不喜欢这里,这里也是他的家,他的父皇母后,按理说天底下最亲近的人,都在此处。

“儿臣参见父皇,向父皇请罪。”刘拓走到玉阶之前,跪地见礼。

桌子后面刘圣垂眸注视着自己的儿子、未来的一国之主,目光沉沉面上毫无笑意:“请罪?你何罪之有。”

不过是才七岁的孩子,这一刻本来该是扑入父母怀抱中撒娇之时,但对刘拓来说,那些却是极奢侈的。

此刻,他们不仅是父子,更是君臣。

刘拓道:“启禀父皇,儿臣有数罪,第一不该私自出宫,第二不该不听劝阻任性不肯回宫,第三,因为儿臣任性之故,差点害人害己,更是罪大恶极。”

皇帝刘圣的脸色微微一变,双眸眯起,缓缓道:“不该私自出宫朕知道,不该不听劝阻任性不肯回宫,又是如何一回事?”

刘拓道:“父皇容禀,在王府之中的时候,本来有人奉命来救儿臣,救出儿臣后想将儿臣送回宫中,不过被儿臣喝止了。”

刘圣沉吟着:“去救你?”

刘拓顿了顿,道:“父皇……大概是不知道吧,在王府之中发生的事。”

刘圣道:“你且慢慢说来。”

刘拓便道:“儿臣遵命。”他口齿清晰伶俐,当下便把当日自己出宫到王府,进了王府后被苏千瑶暗算,藏在房间里屋,然后一系列变故说了一遍,包括偷听到王妃跟皇后谈论暗害凤玄之事,以及最后的王妃被刺之事,尽数说了出来。

刘圣的面色变幻莫测,只是眼中却露出明显的怒意。

刘拓说道:“父皇,儿臣犯下的过错,儿臣自己认了,不过……儿臣并非为自己辩解,只是,当时儿臣听了苏千瑶同母后所说,本来已经被吓呆了,后来看到苏千瑶流了好多血死在地上,儿臣又看母后站在她面前手上沾血,儿臣害怕之极……故而才心生退意不肯回宫……请父皇见谅。”

刘圣听到这里,便轻轻地叹了一声,沉默了会儿道:“你起来吧。”

刘拓道:“谢父皇。”终于站起身来,刘圣又道:“你过来。”刘拓顺从地转过桌子,走到龙椅边上。

刘圣上下打量他,终于伸出手来将他抱了一抱。

到底是父子,且刘拓又小,被父皇这么一抱,心里头微微涌起一股暖意,便道:“父皇,我知道这些日子来你肯定十分担忧儿臣的安危……如今儿臣好端端回来啦,向父皇请罪。”

刘圣听他说出如此贴心的话,又是一叹:“你竟然知道……朕……当真十分气恼,本想责罚你的,只不过……”

刘圣心里对王府上发生的事知道的差不多,只差亲耳听刘拓说出来罢了,他心里明白,似刘拓这般的年纪,当时那种情形之下吓坏了也是有的,如今总算好端端地回来了,他心头的气便也消除大半。

刘拓仰头,看刘圣面色缓和,小孩儿是极鬼精灵的,便顺势道:“父皇您别气,以后拓儿是再也不敢胡作非为惹父皇生气了,何况拓儿也吸取教训了……”

刘圣心里头安慰,听他这样说,便又问道:“你又吸取了什么教训?对了,你方才说害人害己,又是怎么一回事?”

刘拓自进门来,处心积虑地便设这个小套儿,如今见刘圣终于发问,他便即刻就把出京之后被追杀,然后在林子里遇到老虎那生死一刻尽数细细地说了一番。

刘圣听得惊心动魄,任凭他怎样地镇定都无济于事,脸色都变了,把刘拓死死地抱在怀中,尤其是听到宝嫃把刘拓抱上树,树下不远就是老虎的时候,恍若身临其境地,紧张的脊背阵阵发凉。

刘拓绘声绘色地把经历说完,道:“父皇你不知道当时有多么危险,儿臣都给吓呆了,一动也不能动,宝嫃姐那么瘦弱,也不晓得哪里来的力气,抱着儿臣催儿臣爬到树上去,还让儿臣踩着她的肩膀,结果儿臣是爬上去了,宝嫃姐却摔在地上……还流了好多血,差点让小宝宝出了事……”

刘拓说到这里,便又想到当时的惨状,他跟宝嫃的感情是极好极真的,忍不住红着眼睛掉了泪,哽咽着说:“宝嫃姐对我真好,宁肯不顾自己跟小宝宝的性命也要护着我,我却差点儿害了他们……父皇……”

刘圣忍不住也有些动容,心中便想到当初见宝嫃时候的情形,在他的印象中,那个民妇生得身量娇小瘦弱,容颜也不算出色,整个人委实一般……又加上他知道凤玄喜欢她,故而更是不喜,一来认为宝嫃是绝对配不上凤玄的,二来则是有些恼意,因为凤玄自小到大都没为个人如此反常,却因为区区民妇而破例,让他很是不解,不解之余便把恼火急在宝嫃头上。

刘圣万万想不到在生死关头上,那个民妇竟然能如此对待刘拓,这已经不能用一个“英勇果决”或者“舍己为人”来形容了,因为就算是最聪明机警的人,在那种虎口之下生死关头,也未必会立刻做出如她一般的选择。

那或许,只是出自一种柔善的天性,骨子里至纯至真的秉性。

刘圣心里略微松动,面上却不肯服软,只道:“她自然要好好地护着你,因为毕竟你也是因为她而离开京城的。”

说了这句话,刘圣心中一顿,忽地又想道:“不对,好生古怪,那个民妇明明没什么了得,非国色天香,更非聪明绝顶……可为什么凤玄为了她痴迷倾倒不已,如今竟连拓儿也对她另眼相看?昔日拓儿在宫内也不见他对任何人假以颜色全盘信赖,怎么偏偏对她……”

刘圣在心中惊疑不定想不出究竟,他怀中刘拓见父皇的口吻似乎有些要怪罪宝嫃似的,便道:“父皇,这件事是我的不对,你若是要怪,就怪拓儿,万万不要迁怒宝嫃姐。”

刘圣奇怪地看他一眼。刘拓想到他临进宫时候凤玄的话,把心一横,道:“父皇,你是不是不喜欢宝嫃姐?”

刘圣双眉一蹙:“怎么忽然问这个?”

刘拓道:“其实,起初我也不喜欢她,我觉得她只是个平民而已,因此很是瞧不起她。”

刘圣若有所思地看他:“那后来你怎么就喜欢她了呢?”

“因为……”刘拓回想着跟宝嫃的相识,“因为拓儿就是喜欢她……她人很好,对拓儿是真心诚意地好,拓儿记得当时在王府里第一次见她就跟她大吵了一架,可是后来……”

刘拓想着想着,脸上不由自主露出了欢喜的表情:“渐渐地才发现原来宝嫃姐是那样的人,在她眼里,我似乎并非太子,而是个跟她极亲近的人,每次跟她在一起,拓儿就觉得很安心,因为她绝对不会害拓儿,也不会讨好我,更不会纵容我,但是却偏偏很疼爱我,就像是拓儿方才说的,甚至在生死关头上,她会毫不犹豫地护着……”

刘圣双眉微蹙着,却忍不住点了点头,心里隐隐约约地似有几分了然:像是刘拓如此身份,贵为太子,在宫内的话,除了皇后,其他人无不唯唯诺诺,百般奉承拍马,但真心对他的却没几个。

刘拓是他的儿子,脾气如何刘圣自清楚的很,刘拓不笨,甚至极为聪明,更具有孩子敏锐的直觉,谁对他是真心的好,他当然也喜欢谁。

刘拓见刘圣不言语,又道:“另外还有一件事……儿臣本来不想跟父皇说,怕父皇震怒。”

“还有何事?”刘圣震惊,生怕再窜出一只老虎来,他委实受不住惊吓了。

刘拓却不知自己父皇担心着什么,只道:“是因为……因为在王府里的那件事后……儿臣就很伤心,叔叔是国之栋梁,更是我们最亲的人,为什么苏千瑶跟母后要害他?若是叔叔都要害,会不会也害我呢?其实苏千瑶扣押下儿臣,就是为了加害……”

刘圣听他看得这么透,心里感慨之余,也有些凉:谁叫生在帝王家,权力虽则好,有时候却也是害人的砒霜、钢刀,更能迷惑人的心智。

刘拓又道:“还有前阵子后宫里有人想给儿臣下毒的事,才导致儿臣害怕回宫,害怕之余,其实又想……当太子真个没什么意思,不如不当了。”

刘圣一听,眼神锐利:“你说什么?”

刘拓不慌不忙,道:“这只是以前的想法,现在儿臣已经不那么想了,因为有个人告诉我,天底下的老百姓要好好地过日子,就得需要一个好皇帝,而儿臣,在此番出京里头,也亲身经历了一些事,见过了一些人,儿臣决心,要像她说的那样,做一个明君,一个能够体察百姓疾苦的好皇帝,把贪官们都尽数杀光,让百姓过上安乐的日子。”

刘圣略觉惊讶,继而似有所悟:“那个人……难道就是……”

刘拓一笑:“父皇,就是宝嫃,父皇你看,宝嫃姐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平民女子,她甚至不识字,可是,她教给儿臣好些事情,好些宫内学不到的东西,她也不是我的至亲,但却可以为了我不顾性命,可是相反,父皇,你看苏千瑶,她出身尊贵,又是我的‘婶婶’,但是她一心想害我……”

刘圣叹了口气。

刘拓眼睛骨碌碌地,趁热打铁又道:“还有,父皇,你觉得王叔这个人如何?”

刘圣忍不住一笑,道:“怎么,你试探起你父皇来了?好,不讳言来说,你王叔的确是英明神武,用兵如神,从他历年来的战绩就能看出来。”

“那王叔就是统兵布阵样样精通,也有些洞察秋毫算无遗策了?”

刘拓嘴里流利地说,若是顾东篱听见小太子如此顺溜儿地说出这些话来,必然欣慰地泪花闪烁。

刘圣真个儿笑了出来:“是是是,你这么夸他,莫非是想来说些好话,让朕给他升官儿?那可是不要想了,他已经是带兵王爷,再大可就顶了天了。”意味深长地说。

刘拓一本正经道:“儿臣当然不是那个意思,儿臣只是想问父皇……似这样聪明睿智的王叔,他会不会错看一个人?”

刘圣收敛笑容:“你的意思是?”

刘拓笑:“父皇,王叔眼光心智素来一等,他那么喜欢宝嫃姐,自然是因为宝嫃姐是值得他喜欢的……他绝对不会看错人的,是不是?”

刘圣一听,顿时哑然,嘴巴微张却说不出话来。

头一次,他看着怀中的小小太子,觉得自己的儿子的确是让人“不容小觑”,刘圣又惊又笑,且又欣慰,心想:“拓儿出去这一趟,似乎还真的‘见识经历了很多’啊……”

御书房外,侍立的内监跟侍卫们等了足足一个多时辰,面圣的小太子还未曾出来,然而只要靠近了门边,却能听到里头时不时地会传出皇帝大笑的声音……看起来,父子两人这一会面,的确是其乐融融,皆大欢喜。

刘拓把“出京奇遇记”从头到尾跟刘圣讲了一遍,半夜才被内监领回去太子殿。

刘拓去后,皇帝刘圣也出了御书房。

圣驾在后宫内穿行,一直越过重重宫阙,来至后宫最阴暗的所在。

昔日的皇后殿已经在那场惊变中被焚毁,白日,工匠们穿梭其中,想要重新起一座宫殿。

刘圣扫过那在废墟中渐渐地露出的宫殿雏形,双眸一垂:“去寥疏殿。”

那是一座冷宫。

圣驾前往,在寥疏殿前停下,刘圣下了玉辇,太监宫女们都恭候门口,刘拓一人往内,里头几个宫人正值夜,见了天子驾到慌忙跪地迎接。

刘圣挥退他们,一直进了最内。

一张床上,有人斜斜卧着,似乎听了动静,便起身来,竟正是皇后娘娘。

数日不见,皇后的脸容有些憔悴,身上亦着素衣。

她见是刘圣来到,便起了身,似欲行礼,刘圣淡看她一眼:“不必了。”

皇后站住:“皇上深夜前来,可是有事?”

刘圣道:“朕只是来同你说一声,拓儿已经回宫,安然无恙。”

皇后一听,面上露出欣喜之色,又道:“阿弥陀佛……皇上,能不能让臣妾见一见拓儿?”

刘圣摇头,皇后急道:“皇上……我真的极想念拓儿,求你……”

刘圣却道:“此事你不必多想了,我会同拓儿说,你在那场大火之中已经去世了。”

皇后身子一晃,后退了步,刘圣冷看她一眼,转身往外边走。

皇后怔怔看着他的背影,忽地叫道:“皇上!你就不能原谅臣妾这次吗?”

刘圣负着双手站住脚,却不回头,冷冷说道:“你该知道先前朕对你是何等宠爱信任,但……倘若那一次凤玄真的被刺杀了,朕就算是杀了你也不能解恨,是你自己辜负!你……就安心留在此处吧……”

他说完之后,停了停,又道:“另外,你不必想着要见拓儿了,拓儿此番回来,都未曾问起你……或许他还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的母后吧,而朕也实在不放心,让拓儿再跟着你……万一他跟他的母后学成一幅狠毒地蛇蝎心肠,朕却对不住这社稷江山,天下百姓!你若安心在此,朕百年之前,自携你前往,你若不肯,那么……”

皇后听到此处,有几分安静:“那么便如何?”

刘圣道:“你自清楚。”

皇后定定出神了会儿:“皇上,你真的是为了拓儿好吗?”

刘圣说道:“不错。”

皇后微微冷笑:“可是,听闻坤宁宫已经在修葺了不是吗?皇上您想等修好了后,再册立一位皇后是不是?!是谁呢?是婉妃?容妃?还是……”

他霍地转身:“你想说什么?”

她的声音清楚响起:“臣妾的意思,皇上怎么可能不明白,皇上再度册立皇后,新册立的皇后会诞下龙子,到时候她必然会不甘心,那么拓儿将被置于何地?”

刘圣挑眉:“你所担心的只是这个?还是想要借机让朕回心转意?”

皇后静静说道:“臣妾只是为了拓儿着想,别无他意。”

空荡荡的宫殿,寂静的令人不安。

忽地,皇帝刘圣长长地出了口气,淡淡说道:“既然如此,那么朕在此便许你,——朕向祖宗社稷起誓……绝对不会再立其他人为后,更……除了拓儿,也绝不会别立太子,你可放心了吗?”

皇后沉默片刻,便盈盈地拜了下去,轻声道:“臣妾多谢皇上隆恩,臣妾就算是死……也瞑目了。”

刘圣只觉胸口一堵,握在腰间的手紧了紧,嘴唇一动,似乎想说什么,可到底却也没有说,他转过身去,背对着皇后双眸一闭,终于迈步极快地出了冷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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