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奋生的部队已经休息了四个多星期,因此家私增多了:备用马匹啦、大车啦、大锅啦,在这些家私周围还有一些从别的部队来的逃兵,他们衣服破烂,脾气随和。游击队员们变懒了--睡得大多,甚至放哨的时候都睡觉。令人不安的消息并没有使莱奋生去挪动一下这一大堆笨重的累赘。他害怕轻举妄动,--新的事实有时证实他的忧虑不无理由,有时又使他觉得自己是庸人自忧。他也不止一次责备自己是过分小心谨慎--特别是在他知道日军放弃克雷洛夫卡、侦察兵在好几十俄里之内没有发现敌人影踪的时候。

可是,除了斯塔欣斯基之外,谁也不知道莱奋生的这些犹豫。而且,部队里根本没有人知道,莱奋生会有犹豫不决的时候:他对任何人都不暴露自己的思想感情。回答起来总是胸有成竹,给你个现成的“是”或者“不是”。因此,除了杜鲍夫、斯增欣斯基、冈恰连柯这些知道他的真正价值的人之外,大伙都以为他是一个生来不同寻常的、永远正确的人。

每一个游击队员,特别是年轻的巴克拉诺夫他在各方面都极力模仿队长,甚至模仿他的举止动作,大概是这样想的:“我,很抱歉,当然缺点很多,对很多道理不懂得,不善于克服自己的许多弱点;我为了家里的温柔体贴的妻子或是未婚妻牵肠挂肚;我爱吃甜蜜蜜的翻瓜,爱就着面包喝牛奶,或是爱穿擦得锃亮的皮靴,喜欢在晚会上博得姑娘们的欢心。可是人家莱奋生--就完全不一样,决不能怀疑他会有这一类的事、因为他一切都懂得,一切都按照需要的去做。他不象巴克拉诺夫那样去追求姑娘们,也不象莫罗兹卡那样去偷瓜;他脑子里只有一件事--事业。因此,对这样正确的人,是不能不信赖,不能不服从的……”

自从莱奋生被选为队长的那一天起,谁也无法设想让他担任别的职务:每个人都认为,只有指挥他们的部队,才能发挥他最杰出的特长。假如莱奋生对别人讲,他小时候是帮他父亲做旧家具买卖的,他父亲一辈子都想发财,但是却怕老鼠,小提琴拉得很蹩脚,--人人都会认为,这是一个不太得体的笑话。不过莱奋生从来不讲这一类的事。这并非因为他城府很深,而是因为他知道,人们都把他看做一个“特殊类型”的人,他也知道他自已和别人都有许多弱点,他并且认为,要领导别人,就必须向人们指出他们的弱点,同时压制和隐蔽自己的弱点。同样,他看到年青的巴克拉诺夫在模仿自己,也从没有取笑他的意思。莱奋生在他那种年纪,也曾模仿过那些教导他的人们,并且觉得他们都是正确的人,犹如现在巴克拉诺夫对他的看法一样。后来他明白了,事实并非如此,但他还是非常感激他们。因为,巴克拉诺夫所模仿的并不只是他外表的举止,同时也学到他多年以来积累的生活经验、他的斗争方法、工作方法和他的为人。莱奋生也知道,外表的举止风度将随着岁月而消逝,但是由巴克拉诺夫的亲身经验而得至诚实的素养,却会传给新的莱奋生和新的巴克拉诺夫,而这上点是极其重要和必需的。

……

在八月初的一个天气潮湿的午夜,有人骑马给送来一封专函。这是游击部队的参谋长老苏霍维一柯夫派人送来的。老苏霍维一柯夫通的信里说,游击队主力的集呼阿努庆诺遭到日军袭击,在伊兹维茨卡附近进行了你死我活的激战,数百人身受重创的机关刊物。是《新莱茵报》的续刊。1850年3月初创刊。主,他本人身中九弹,栖身在猎人文的小屋里,恐怕也不久于人世……

关于打败仗的传说,以令人惊慌的速度在盆地里传招来,可是专函的速度仍旧超过了它。每个传令兵都感到,自从游击运动开始以来他所送的一封消息最可怕的专函。人的惊惶使马儿也受到感染。游击队的长毛马,呲牙咧嘴地顺着阴暗潮湿的村道从这个村子疾驰到那个村子,马蹄激起泥丸四下飞溅……

莱奋生接到专函的时候是午夜十二点半,半小时后,牧人麦杰里察率领的骑兵小队已经经过克雷洛夫卡,象一把打开的扇子顺着锡霍特一阿林山区里隐蔽的小径飞驰,将令人不安的消息送到斯维雅基诺战斗区的各个部队。

莱奋生花了四天功夫,收集来自各个部队的一鳞半爪消息,他的头脑在紧张地、好象探索似地工作着--好象是凝神细听着消息。但是他照常平静沉着地跟人们交谈,带着嘲弄的神清眯着似乎在幻想的蓝眼睛,取笑巴克拉诺夫冈跟“邋里邋遢的玛露霞吊膀子”。有一次认为,一般(共相)不仅存在于思维之中,而且是先于并独,“黄雀”由于恐惧,大着胆来问他为什么不采取措施,莱奋生很客气地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回答说,“鸟儿的头脑管不了这种事”。莱奋生仿用他的整个姿态向人们表示,他对于整个形势的来龙去脉了如指掌,这里面并没有什么可怕和异常,而且,他莱奋生早就有了万无一失的对策。实际上,他非但一无计划,而且感到自己象是个个小学生被迫着一下子解答一道有着许多未知数的算术,完全茫然失措了。他还在等待城里的消息,在接到那封令人惊惶的专函之前一星期,他就派游击队员卡农尼柯夫到城里去了。

在接到专函之后的第五天上,卡农尼柯夫回来了,他满脸胡茬,又累又饿,可是仍然跟出去之前一样,头发还是那么火红,还是那么狡黠,这一点他是改不掉的。

“城里完全垮台了,克拉依席尔曼被关在监狱里……”,卡农尼柯夫不知从哪只有抽里抽出了两封信,动作敏捷得象打牌时偷牌的手法,一面只动动嘴唇笑了一笑:事实上他一点也不快活,可是他不笑就不会说话。“在弗拉基米罗一亚历山大罗夫斯克和奥尔加,都有日本陆战队。……苏昌全部被打垮了。事情糟透了①……你抽支烟吧……”说着就递给莱奋生一支金嘴烟卷,叫人弄不明白,这个“你抽吧”是指烟卷呢,还是槽得“象烟叶”的事情。

【①原文是“Taoakneno”,照字面的意思是“烟叶的事情”,--译者注。】

莱奋生草草看了看信封--把一封信放进衣袋,拆开了另外一封。这封信证实了卡农尼柯夫的活。在这封公函里,虽然满纸都是冠冕堂皇的鼓舞士气的话,但是字里行间却极其明显地透露出失败和无能为力的痛苦。

“很槽,是吗?……”卡农尼柯夫关心地问。

“没有什么。……是谁写的信是谢狄赫吗?”

卡农尼柯夫肯定地点点头。

“这看得出来,因为他写起来总要分节……”莱奋生带着闲笑的神气用指甲在“第四节:当前的任务”下面划了一下。他嗅了嗅烟卷,说,“烟叶很坏,对吗?来,给我对个火。……关于陆战队等等的事……你不要去跟大伙乱说。……烟斗给我买来了吗?”说了之后,他并不听卡农厄柯夫解释为什么没有买到烟斗,又埋头看信去了。

“当前的任务”这一段里包括五点,其中有四点在莱奋生看来是办不到的。第五点这样写着:“……目前对游击队指挥部的一个最重要的要求,就是务必不惜任何代价来保存一些哪怕是人数不多、然而是坚强的、纪律性强的战斗单位,为了将来以它们为核心……”

“叫巴克拉诺夫和军需主任,”莱奋生很快他说。

他把信塞进军用挂包,就此没有读完,将来以这些战斗单位为核心干什么。从许许多多任务里,渐渐清晰地显现出一个任务--“最重要的”任务。莱奋生扔掉熄了的烟卷,用手指在桌上弹起来……“保存战斗单位……”这个意思他怎么也不能领会,它就以化学铅笔写在格子纸上的这六个字的形象留在他脑子里。他机械地摸出第二封信,看了看信封,想起这是妻子的来信。“这暂且可以不看,”他这样想着,又把信收起来。“保存战斗单一位”。

等军需主任和巴克拉诺夫到来的时候,莱奋生已经知道他和被他领导的人们要做的是什么了:他们将尽了一切力量把这支部队作为战斗单位保存下来。

“我们很快就要离开这里,”莱奋生说。“我们的东西都准备妥当了吗?……军需主任谈一谈吧……”

“对,军需主任谈一谈,”巴克拉诺夫象回声一般重复说,他仿佛事先已经知道这一切的趋向似的,带着严峻坚决的神气紧了紧皮带。

“我有什么呢,我毫无问题,我是随时都准备好的……不过,那些燕麦怎么办……”军需主任于是就滔滔不绝他讲起燕麦受了潮、背包破了、马病了,“它们怎么也驮不动全部燕麦”,总之,他讲的那一套都证明他是毫无准备,而且他根本认为转移的主张是有害的。他竭力不看队长,愁眉昔脸,夹着眼,干咳着,因为他事先就料到自己的理由一定要被驳倒。

莱奋生揪住他的钮扣,说:“你胡说……”

“不,是真的。奥西普·亚怕拉梅奇,我们还不如在这里加强防御。……”

“加强防御?……在这儿?……”莱奋生摇了摇头,好象是可怜军需主任的愚蠢。“头发都白了,可你是用什么来考虑问题的,是用脑袋吗?”

“我……”

“不必多说了!”莱奋生的意思很明白,他揪住军需主任的钮扣,说。“要随时准备好。懂吗?……巴克拉诺夫,这件事由你去监督……”他放开钮扣。“真丢人!……你的那些背包根本无关紧要,无关紧要!”他的目光变得冷冰冰的,在这道严厉的视线之下,军需主任完全相信,背包之类的东西的确是无关紧要的了。

“是啊,当然……喂,很明白……这并不重要……”他嘟囔着说,现在他甚至愿意用自己的脊背去背着燕麦走,假如认为这是必要的话。“有什么能阻碍我们呢?这花不了多少时间。嘿……哪怕是今天哪怕是站起身来就走都成。”

“对啊,对啊……”莱奋生笑了起来,“这就行啦,这就行啦,你走吧!”他在军需主任背上轻轻推了一下。“要随时准备好。”

“这个坏蛋真是滑头,”军需主任走出去的时候,又是气又是钦佩地想道。

傍晚时分,莱奋生召开队委会,并且叫来了各排排长。

对莱奋生宣布的消息,各人的反应不同。整个黄昏杜鲍夫一直闷声不响地坐在那里,捻着浓密的、沉重下垂的八字胡。显然,他早就同意莱奋生的办法。对离开反对最力的二排长库勃拉克。这是全县最老、最劳苦功高和最笨的指挥员。没有人支持他,因为库勃拉克是克雷洛夫卡的人,大伙明白,他所关心的是克雷洛夫卡的田地,而不是事业的利益。

“别说下去了!停吧!……”牧人麦杰里察打断他。“是该忘记老婆的裙摆的时候了,库勃拉克大爷!”他象平时一样,说着说着突然发起火来,用拳头在桌上捶了一下,麻脸上顿时出汗珠。“在这里,人家会象捉小鸡那样把我们捉住得叫--得啦,别说下去啦!……”接着他就在房间里很快地走来走去,毛毵的毵的皮靴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声音,鞭子把凳子碰得东倒西歪。

“你平静一些,要不然,不大一会你就该累啦,”莱奋生对他说。其实莱奋生心里却在暗暗欣赏他那象编得很紧的皮一般柔韧的身体的急速动作。这个人连一分钟也坐不住--他充满了热情和活力,他的凶猛的眼睛里永远燃着要赶上别人、要敞斗的无厌的渴望。

麦杰里察提出了他的撤退计划,根据这个计划可以看出,他的热情的头脑并不怕长途跋涉,而且颇不缺乏军事灵活性。

“对啊!……他的脑袋真管用!”巴克拉诺夫高声说道,他非常佩服麦杰里察的十分大胆奔放的独立思考能力,同时又有些嫉妒。“不久以前还是个放马的,可是再过两年你看吧,我们大伙都要听他指挥了……”

“麦杰里察吗?……嘿一嘿,这是个无价之宝呀!”莱奋生表示同意。“可是要小心千万不要骄傲自满……”

大家热烈地争论着,人人都以为自己比别人高明,不愿听别人的意见。莱奋生却利用这场争论,暗中用自己的更为简单慎重的计划替换了麦杰里察的计划。但是他做得非常巧妙,不让人觉察,所以他的新建议是作为麦杰里察的建议来付表决的,并且被一致通过。

莱奋生在给城里和斯塔欣斯基的复信中通知说,部队日内将转移到伊罗河子上游的希比沙村,医院在没有接到专门的命令之前,暂时不动。莱奋生在城里的时候就认识斯塔欣斯基,这是他写给他的第二封报答的信。

他工作完毕已是深夜,灯里的油快点完了。从打开的窗口飘进了潮气和霉味。可以听到灶后面蟑螂的悉悉声和隔壁小屋里李亚别茨的鼾声。他想起妻子的来信,便在灯里添了油,把信读了一遍。没有什么新闻和令人高兴的事、她仍旧是哪里都找不到作,能卖的东西都变卖一空,只好靠“工人红十字会”的救济过活,孩子们生了坏血症和贫血症。可是信里从头到尾都流露出对他无限的关怀。莱奋生沉思地摸摸胡子,动手写起回信。从开始他并不愿意兜翻起同他生活的这一方面有关的情思,但是渐渐地他写出了神,他的脸色变得温和起来,两张信纸都被他密密麻麻地写满了难以辨认的小字。而且谁也想不到其中有许多话是出自莱奋生之口。

写完之后,他走到院子里去活动活动麻木了的四肢。马厩里的马匹在跺蹄,声音清脆地吃着青草。值班人抱着枪在屋檐下睡得很香。莱奋生心里想:“要是哨兵们也在这么睡觉可怎么办?……”他稍站了片刻,勉强克制住自己也想睡觉的愿望,从马厩里牵出一匹公马,配上鞍子。值班人还已有醒。“唉,这狗养的!”莱奋生心里想。他轻手轻脚地拿下这位班人的帽子,把它藏在干草堆里,然后纵身上马,前去查岗。

他挨着灌木丛悄消地走近牧场。

“谁?”哨兵喀嚓一声扳动扳机,厉声喝道。

“自己人……”

“是莱奋生?深更半夜你跑出来干吗?”

“巡逻兵来过吗?”

“大约十五分钟以前过去一个。”

“没有消息吗?”

“暂时还平静……有烟叶吗?……”

莱奋生倒了些满洲烟给他,便涉水过了河,来到田野里。

朦胧的残月出来了,被露水压弯的苍白的灌木丛,从黑暗中迈步走了出来。河水浅的地方水声清越,--每一股水都拍打着卵石。前面的山岗上,影影绰绰的有四个骑者的身影在跳动。莱奋生折进灌木丛,隐蔽起来。人声差不多到了跟前。莱奋生听出了其中两个人的声音:是两个巡逻兵。

“嗨,等一下,”他纵马来到大路上,说。来人骑的马大声打着响鼻,急忙跳到一旁。有一匹马认出了来奋生骑的公马,轻轻地嘶呜起来。

“这样会使马惊的,”前面的骑者说,声音激动而有精神。“忒儿忒儿,该死的东西!……”

“跟你一块来的是什么人?”莱奋生走近了问道。

“奥索庚的侦察兵……日本人到了玛里扬诺夫卡……”

“到了玛里扬诺夫卡?”莱奋生猛吃一惊。“那末奥索庚和他的部队到哪里去了?”

“在克雷洛夫卡,”侦察兵中的一个说。“我们撤退了:这一仗打得非常激烈,我们顶不住了。现在是派我们来和你联系的。明天我们要遇到朝鲜人的村子里去……”他在马鞍上费力地弯下腰来,好象他自己的话是无情的重担,把他压倒了。“什么都成了一场空。牺牲了四十个人。整个夏天都没有遭受过这样的损失。”

“你们明天一早就要离开克雷洛夫卡吗?”菜奋生问。“向后转吧--我跟你们一块去……”

天色差不多大亮了他才回到队里,他的脸消瘦了,两眼通红,因为没有睡觉脑袋昏昏沉沉。

莱奋生和奥索庚的谈话,证实他作出趁早离开、隐蔽起来的决定是完全正确的。奥索庚的部队本身的情况更是有力他说明了这一点:部队好象一个桶帮朽烂、铁箍生锈的旧木桶,被人用手锤用力一捶,整个都散开了。人们不再听队长的活,漫无目的地到各家乱串,好多人都喝得醉醺醺的。给他印象特别深刻的是一个头发蓬乱、骨瘦如柴的人,那人坐在路旁的广场上,一双滓浊不清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地面,在盲目的绝望中向白茫茫的朝雾连连放枪。

莱奋生回来后,立刻派人把写好的情送出,但是关于他预定今晚就要离村的事,却对任何人都只字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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