盂兰盆节一过,就到了五山送火※。我觉得今年从只园祭到送火的这段期间,时间流逝得比往年都快,没有日子一天一天度过的真实感。(※「大文字五山途火」是京都的祭祀活动,每年八月十六日在环绕京都盆地的群山半山腰,以篝火排出巨大文字,是京都夏天特有的景致。)

回顾这段转眼即逝的荒芜时光,有几幕画面犹如小岛般浮现眼前——在日暮中发光的西田酒馆、修二面向书桌驼着背的身影、直也嘴里塞满章鱼烧的模样、在路旁吃西瓜的孩子、懒懒地坐在潮湿的缘廊的秋月、夏尾的眼神,以及有魔经过的夜晚街道。

那天傍晚,我信步走出家门,并不是特别想去看送火,只是打算上街散散步,吃个饭。街上交错的行人中,偶有穿着浴衣的女性混杂其中。虽然炎热的日子持续到九月,可是一进入途火的时节就有一种夏日即将告终的感觉。

途中行经夏尾堂。之前经过都没有仔细瞧瞧,我稍微窥探了店里。在灯泡的光芒下,店内色调偏黄,门面虽窄但格局纵深,竖立着一堆像是制作竹刀用的细长竹板,还有一些护具,以及垂挂在墙上的剑道服。

我看到店后方有人,打算离去,但那人往玻璃店门跑了过来。

「午安。」

夏尾打开玻璃门说,我轻轻点头致意。

她也低头致意,发丝随动作摆荡。

「老师您要出门吗?」

「嗯,出去吃晚餐。」

「您不去看送火吗?」

「不知道,也许会去看。」

「时间晚了,就请您不要在街上走哦。」

我点点头,说了声「再见」,离开夏尾堂。我感觉得到她在身后注视我,虽然有心回望,但我没有回头。

出町柳车站附近人潮拥挤,车站前摆起了夜市,看得到警察疏导交通的指挥灯。大批民众正等着看送火。用过晚餐,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我从高野川东边的河堤往北走,河对岸一片漆黑。御荫桥一带已是万头钻动,我走进人潮抬头望向东边,从建筑物之间隐约看得到大文字山,如红色闪电的微弱火光浮现在黝黑的山坡上。

忽然感觉到视线,看向身侧,直也就站在人潮的另一头看着这里。我回望他,直也笑着走过来。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种受到监视的感觉。

「晚安。」直也说。

「来参观?」

「我和夏尾一起来的,不过走散了。」

我和他一起走出人群,坐在河堤休息。河边平常很安静,但今天从这里一直到贺茂川与高野川的汇流点都是人潮骚动,但早晚会平静下来吧。

「秋月告诉您,夏尾和我在寺里练习的事了?」

「对啊。」

「请不要告诉修二,他会胡思乱想的。」

直也说了声「请等一下」,沿着河堤跑开,不久带着从自动贩卖机买的果汁回来。我要付钱,他拒绝了。「没关系啦,老爸给了我零用钱。」

直也在我身旁注视着高野川。

「水真黑啊。」

「是啊,虽然很浅。」

「以前,我曾把一只动物绑起来,丢进水里。」

「为什么做那种事?」

「夏尾念小学的时候偷偷养了一头奇怪的野兽。夏尾喜欢一个人出去遛达,应该是她散步的时候遇上的吧。夏尾偷偷喂它东西吃,结果它开始在夏尾家附近出没,黏着夏尾不肯走了。」

「是狗还是猫?」

「不知道,我也不清楚那是什么。」

直也把小石头扔进黑暗的水中。

「总之,那东西很恶心。不管是去道场也好、学校也好,夏尾走到哪就跟到哪。到她国三为止一直跟着她。夏尾因为能力很好,一直处理得很好,可是我们和她都知道,总有一天她会应付不来。不过,那头兽从夏尾小时候就跟着她,对她来说就像第三只手,她不可能下得了手,我和秋月决定由我们动手。」

前来看送火的观光客纷纷散去,附近安静下来。我屏气凝神地倾听直也说话。他喝了一口果汁。

「那是个雷雨交加的晚上。那头兽在夏尾睡着后,总是跟着钻进棉被休息。我们就趁那时候抓住它,然后,绑起来系上重物,在这河堤把它沉进河里。那天雨下得非常大,水位也飘高,我以为它肯定必死无疑了,才和秋月一起回夏尾家。」

「结果它没死啊。」

「告诉夏尾事情结束后,我和秋月各自回家。没想到在那之后,秋月再一次回到这里,把那头兽拉上来。」

「他为什么那么做?」

「对啊,为什么呢?那小子不肯说,我也搞不懂。不过,那家伙并不是秋月应付得来的,只有夏尾才有办法。」

「应该是吧。」

我自以为了解地回答。

「所以,夏尾打算自己下手。可是差一点点,最后让它给溜了。那时候,我因为剑道社的纠纷受了伤,没办法帮她。不过,下次我绝不会放过它。」

夏尾沿着河堤走过来。她看见我和直也,笑脸盈盈地朝我们夸张地挥着手。

「老师,那头兽还在街上乱晃哟。」

直也向夏尾挥手回应一边说道,口吻冰冷而阴森。

深夜,修二打电话过来。

「老师,你睡了吗?人在你住的地方?」

「嗯,不过还没睡。」

「老爸被打了。」

「什么?」

「被那个夜袭魔。」

修二说完,连忙补充:「不是多严重的伤啦,只是稍微擦过手臂而已,对方马上就逃走了。老爸说追了上去……总之,最后还是被对方给逃了。」

「不管怎样,没有大碍就好。」

「嗯。」

修二在电话另一头陷入沉默。「怎么了?」我一问,他「唔唔」地发出狗儿般的低吼。

「我老爸说,那东西像魔物。他虽然追了上去,但那东西简直像影子一下子就溜走了。虽然大家立刻展开搜索,可是不知道对方跑到哪里去了,真恐怖。」

「是喔。」

「嗯,我想说的只有这件事。不用担心我爸,就这样了。」

「嗯。」

我挂掉手机。

修二的声音消失后,虫子的振翅声忽然变大了。

淡淡的月光从木板的裂缝照射进来,但那一带之外仍是一片黑暗,空气中东西臭掉的味道混着泥土味。我伸出汗水濡湿的手,感觉很不真实。要不是修三打电话来,我的身体搞不好就这么融化在黑暗中了。

我振作起即将分崩离析的身体,在黑暗中踏出一步。

盘踞在废屋中的黑暗沁进我的体内,自己仿佛成了月光下的细长黑影。空地上空荡荡的,我屏息迈开步伐。

月光照耀的草丛中,身形细长的兽像在为我引路般奔跑,然后,它停下脚步,扭过长长的脖子,对我说了声:「喂!」

我去上最后一次的家教课。

傍晚醒来走出大楼,天空铺着一层云。煦风吹掠过近卫通,西方天空染成一片紫红色。路上行人的身影就像站立行走的影子。从荒神桥往南看,鸭川两侧的城市灯火感觉比平常更加虚幻。我在杂货店买了修二最喜欢的圆松饼。

店门关着,我从住家玄关走进去。老爹在饭厅里,环抱捆着绷带的手臂,出神地盯着电视。「晚安。」我跟他打招呼。他吓了一跳,转过头来看我。

「喔喔,辛苦了。」

老爹说着,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手臂还好吗?」

「嗯?」

我拍拍自己的手臂示意,老爹这才领会了我的意思。「嗯嗯,还好。就这么点伤。」他抬起手臂给我看。

这时候,玄关的门打开了。

「晚安。」秋月大喊着走进来。

「你可以离开庙里了?」

我这么一问,秋月露出一脸呆相。

「我早就可以出门了,我只是赌气而已。」

「那,你不赌气了?」

「反正我的嫌疑也洗清了。」

秋月说着,指着楼梯示意让我先上去。

上楼后秋月瞄了修二的房间一眼,吃吃笑着,向我使了使眼色,走进直也房里。直也房间里传来夏尾的声音,看来大家都齐众一堂了。

进入修二房间,他在榻榻米上躺成大字形,睡到打呼。我轻轻踢他几下,他呻吟一声起身,汗湿淋漓的,似乎不大舒服。

今晚不知为何就是提不起劲,我们两人都无法集中精神。他不停卷着头发玩,我也提不起看书的兴致。

我低声呢喃:「休息一下吧。」他放松下来,呼出了一口灼热的气息。修二在我身旁靠墙坐下。「来,吃一点吧。」我把圆松饼递给他,他满脸笑容地倒在手掌上吃。

「怎么了?今晚直也他们全众在一起。」我抽着香烟说。

「他们几个偷偷摸摸地不知道要做什么。」

修二竖起耳朵听,但直也房里没有半点声响。「真是不爽,只有我被排除在外吗?」

「你不要这么钻牛角尖。」

「前阵子巡逻的时候也是,从以前就这样,夏尾放弃剑道的时候也是,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

修二的视线飘向半空中,圆松饼在口中滚动着。

「那阵子夏尾常来家里,在老哥房间哭。我还以为她和老哥吵架了,一直担心他们的事。」

「她哭了啊?」

「嗯,我偷听到了。」

「偷听可不好。」

「不要跟我老哥说。」

修二摇了摇头。「不过真可惜。」他喃喃低语,「夏尾那么强,她根本没有必要放弃剑道。」

「再吃一点吧,不用客气。」

我说着,把圆松饼倒在修二的手掌。他巨大的手掌盛起圆松饼,倒入张大的嘴里,嘻嘻笑着。

时间已过晚上十点,我将课程告一段落。今晚老爹没邀我喝酒,时间静静流逝。直也房里明明有三个人在,却莫名安静。帮修二上课时,我偶尔竖起耳朵倾听,不过没听到半点动静。

我来到走廊,修二也跟了出来,他去直也房间看了看,惊讶地提高音量说:「老哥他们咧?」房里似乎只剩下夏尾,她好像说了什么。我走下楼梯回头看,修二耸耸肩走了过来。

「老哥和秋月好像出门了。」他这么说。

「什么时候?」

「不知道在搞什么,他们两个一定又在胡作非为了。」

「只有夏尾同学在房里吗?」

「嗯。」

我的目光越过修二的肩膀望向走廊内侧,直也的房门开着,夏尾从门缝间看着这边,我与她视线相对。

下到一楼,饭厅里不见老爹的身影。

「跑到哪里去了啊?他的手臂明明还在痛。」修二喃喃地说。

修二送我到玄关,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他穿上鞋子,跟着我走出大门。「喂,不用送我了。」我说。

来到屋外,云层覆盖着天空。

「我走喽。」打算离去时,修二叫住了我,却又默不吭声。温温的风吹动着他乱翘的头发,他看上去很无所依靠、很不安。我停下脚步,回过身出声询问:「怎么了?」修三说:「要直接回家喔,老师。不要绕去别的地方。」他的声音被穿越街道的机车噪音掩盖,听起来有几分落寞。

我走在微温而不祥的空气中。甘甜的味道流窜过鼻尖,周围弥漫着果实香甜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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