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边食品店背后并不是海滩,而是一条由混凝土筑成的不高的提坝。靠海一面的斜坡,也是用混凝土铺成的,上面并排摆着几艘已经弄上岸的、体积不大的渔船。

从东京这类大都市来的人,大都没有见过大海的这种架势,狂暴的海浪在雪花和狂风的助阵下,就像一群不要命的士兵,一边发出震耳欲聋的喊声,一边不知疲倦地向前冲击。浪头运足了气力,一下一下重重地撞在堤岸上,碎成一片片白沫和水花,再被背后刮来的风,送得很远很远。

狂风肆意地撕扯着中村吉造那小子的衣服,在他耳边呜呜作响,既像是盛大的迎宾曲,又让你震慑于它那充满敌意的威力。

中村心里暗暗称奇,他从来也没有见过,日本海如此喧闹、嘈杂的样子,大自然的各种声音,在北国的冬日里,竟然如此令人震撼地协调、融合。在广阔的天地之间,激情四射地演奏着天籁般的乐曲。在这海天之间的合奏曲中,他似乎隐约听见了几声,被风浪盖住了的说话声。远远望去,只见那几艘渔船边,有两、三个人影,正在风雪中忙碌着。

中村把身子探出堤防,无边的大海,顿时整个展现在眼前。海浪仿佛是从地心滚滚涌出的,向前扑去又退回,如同大自然这头怪兽那狂跳的脉搏。

中村俩着身子,顺着堤防,向远处望去。前方有几块巨大的岩石,直挺挺地耸立着,仿佛是从山上,直接掉落到海里的,在海面上迎面抵挡潮水的袭击。真是一处独特而美丽的海岸风景。

中村从口袋里掏出土屋的照片,照片上,土屋身穿T恤衫,站在海风中,身子似乎有些瑟瑟发抖。风太大了,手里的照片几乎要被刮走,他只能粗略地将照片里的背景,和眼前的这几块岩石做个对比。一点不错,这张照片就是在这里拍摄的。

中村又走回到公路上,太阳还没有完全下山,天黑前还有一点时间,中村舍不得就这么匆匆离去。他本能地感觉到,渡边母女身上,还隐藏着更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中村打算利用这点时间,在附近继续打听打听。

虽然和渡边荣谈话的时间并不长,但中村的心里,已经抑制不住地,产生了几个疑问。其中印象最深的,是渡边荣最后那惊愕的神情,到底有什么原因?……同时,这对本应是相依为命的母女,关系却并不算亲密,这到底是为什么?……然而,女儿每月都从微薄的工资中,拿出点儿钱寄回来,这一举动又让人觉得,女儿对母亲的生活非常关心。母亲在这偏僻的渔村,开了一家小店,按理说,生活应该不成问题,关系不是很好的女儿,为什么还每月按时给她寄钱?

除此以外,虽然双方联系不多,女儿却千里迢迢,专门把对象带回家里来,让母亲见见。这对母女的关系,委实有些奥妙啊。

此时中村的身体,已经冻得实在受不了了,似乎每个关节都在隐隐作痛,对于在都市里生活惯了的人们来说,北方的这种寒冷天气,是根本无法忍受的。中村现在只想喝上一杯热咖啡,实在没有,能来几口烧酒也好。

可惜的是,这条短短的街上,根本找不到一家热饮店,无论是咖啡馆还是小酒馆,一家都没有。由于工作的关系,中村至今为止,已经跑过了不少地方,也常去偏僻的农村。然而,像这种连口热水都喝不到的地方,恐怕还是头一回遇见。

转了一圈,中村又回到了刚才路过的餐厅门前,里面依旧毫无动静,看起来没有一点营业的样子。但仔细一瞧,灰蒙蒙的玻璃门,似乎并没有关严。中村大着胆子,推开门走了进去,回身把门关好的时候,还能看见雪花在脚下飞舞。

屋子中间摆着几张吃饭用的桌子,桌边坐着一位老人,回过头奇怪地看了他几眼。看起来像是厨房的门后面,露出一张老妇人的脸,年龄估计五十岁出头,像是这里的老板娘。店里一个吃饭的客人都没有。

屋子的角落里,取暖用的煤油炉,吐出橘黄色的火焰,中村本能地快步走到炉边,蹲了下来。同时回头大声说道:“劳驾,能给我弄点儿吃的吗?”中村觉得自己的脸颊,被冻得硬邦邦的,感觉自己的声音都有点儿变了。

“实在不凑巧……”老板娘一张口,就让中村的心凉了半截;可等了半天,也没等来下半句。老妇人的眼里充满戒心,似乎对来历不明的外人并不欢迎。

“我们店只对固定的钓鱼客开放,冬天不营业。”老人在背后冷冷地补充了一句,不用说,这两位一定是夫妇店店主了,说话时都带有浓重的当地口音。

“那能不能让我喝一杯茶,或者咖啡,来杯烧酒也行,喝几口暖暖身子我就走。”

中村可怜巴巴地哀求道。想到要再回到外面的风雪里,他心里有一百个不情愿。这条街上只有这一家餐厅,除了这里,连个待的地方都没有。

要再回派出所去吗?可那里也只有一个房间,不能睡觉啊。

“红茶可以吗,我可以给你来一杯。”老板娘在里屋答道。

“太好了,太好了,就来杯红茶吧。”^中村迫不及待地连声应道,并在老人旁边,找了个位子坐了下来。他从兜里掏出一盒烟,向老人让了让,老人默不做声地伸手拿了一支。

“这个地方,实在太冷了!”中村髙兴地凑近老人搭讪。老人不发一语。

“这里姓渡边的人好多啊。”中村换了一个话题。

老人还是跟没听见似的,低着头一声不吭。

“这个姓有什么渊源吗?”

“咳,在俺们乡下有的是。”那老汉含混不清地答道。

“是不是都是同一个祖先,同一个家族的?”

老人暧昧地点了点头,似乎也不太确定。

“您家也姓渡边吗?”

“是啊。”老板娘答道,手里端着一个托盘,走了出来,上面放着一杯红茶,旁边还有一小包糖和一把勺子。

“听口音,你是从东京来的吧?”老人开口问道。

“是啊,今天刚到,是头一回来这儿。”

“嗬,你从那么远的地方来,肯定是有什么事吧?”老板娘在一旁问道。

“有点儿工作上的事。”中村含糊地回答道,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茶。

“有什么要紧事吗,这么大冷的天来?”

看得出来,两个人早就想问这句话了,只是有点不好意思罢了。

这个季节,跑到这种连旅店都没有的偏僻地方,要说是来旅游的,恐怕谁都不会相信。中村在脑子里,飞快地把可能跟这里有关的业务,统统都想了一遍,能想到的也就只有海鲜生意,和组装收音机的家庭副业了。

“看样子,你是来这儿画风景画的吧?”老人说道。

中村已经习惯了在各种场合,扮演不同的身份,于是决定,先用既不算否认、也不算承认的暧昧微笑作为回答。

这种场合,最好还是不要暴露身份,万一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我他妈就是警察。”很可能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也很难再从当地人这里问出什么了。

在这个没几户人家的小镇上,如果说自己是东京来的警察,并指名道姓地说,想了解渡边荣家的情况,那么不出一个晚上,这一消息就会人尽皆知,渡边食品店的生意,也别想做了。在进店前,中村本打算以一个好奇游客的身份,随便问几句,可没想到当地老百姓,对不明底细的外乡人,竞然抱有如此强烈的抵触心理。

中村想,要不然,就以帮别人了解由纪子家庭背景为借口,做些调査吧。可这样一来,老夫妇一定会以为中村是“对象”家里的人,来老家摸女方的底细,除了一堆好话以外,别的什么都不会说。

中村狠了狠心,掏出警官证,在两人面前晃了晃。老夫妇脸色大变,马上紧张了起来。看来警官证的效果,确实在乡下比在城里灵。两人突然变得恭敬起来,似乎为刚才怠慢了这位客人而惴惴不安,心里的慌乱和紧张,毫不遮掩地显现在了他们的脸上。

“斜对面那户人家,就是渡边食品店,有个女儿叫渡边由纪子,你们认识吗?”

两人同时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那个女孩儿怎么样?”

“怎么样?……挺好的啊,是个好姑娘,人勤快又懂事,而且……”那个老头子抢先答道,

“是啊,像她那样好的女孩儿不多见,人挺好的。”老板娘接着说道。

“大家都觉得,那个女孩儿挺不错的?”

“是啊,镇上的小青年,哪一个不喜欢她?”

“是吗?……你们听说,她已经订了婚吗?”

“订婚了?没有啊……”

“你们不知道?”

“由纪子订婚了?……真的吗?”

“哦,我也不确定,只是问问。”

“由纪子在东京出了什么事吗?”

“不……不是她,是她的一位朋友,出了事故死了,我们想找她了解一下情况。”

“……”

“她母亲叫渡边荣,大家都叫她荣姐,刚才我去找过她,她是从外地嫁到这里来的吧?”

“是啊。”老人回答道。

“她娘家在哪儿,我听说好像是村上镇的?”

“是村上那边嫁过来的。”

“不,我听说是从新发田嫁过来的。”老板娘提出了异议。

“当年是别人介绍来的吗?”

“这个嘛,我……”老人刚开口,又停下了。

“您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请您尽管放心大胆地说吧。”中村和蔼地劝老头儿。

“这个,是新造,就是她去世的丈夫。新造当年在新发田,开了一家餐馆,听说她曾经在店里帮忙,后来,新造干脆也就娶了她。我听说事情就是这样的。”

“那是哪一年的事情?”

“有多少年了……?好多年以前的事了,至少二十年了。”

“那就是……一九五五年前后?”

“是吧……还要再晚个两、三年,大概是一九五七或五八年……”

渡边荣是一九三三年出生的,这么算来,结婚时她二十四、五岁。

“她老子娘的家,是在新发田吗?”

“不是……听说是从横滨,还是横须贺过来的。”

横滨、横须贺,这两个地名,强烈地刺激着中村的神经。

渡边荣二十岁上下的时候,在横滨或者横须贺待过,几年以后——也就是一九五五年前后,又孤身一人流落至越后,在小镇上的一家餐饮店打工。这么算来,渡边荣很可能做过专门接待美国大兵的女郎。中村想起今天听渡边荣说话时,几乎不带什么口音。

“渡边荣在这里有亲戚吗?”

“亲戚?这里貌似没有。”老人扭头看了看老板娘,似乎在征求她的意见。老板娘也微微地点了点头。

中村当然不能直截了当地问,有没有听说,她当过陪酒女郎。

“我听说,渡边荣跟她的女儿由纪子,关系不怎么好,是真的吗?”这多半出自中村的推测,“刚才您说由纪子这个姑娘挺懂事,人又勤快,可为什么和自己的母亲,相处得不好呢?”

听到中村的这个问题,夫妇俩不由得对视了一眼。中村本以为,他们会一口否定,说没那回事,没想到老人的回答,却十分地耐人寻味。

“这个……怎么说呢?有些事,唉……”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件事……已经多少年了,这一家子啊……那个时候,由纪子还小。”

“到底出了什么事?”中村急切地催促道。

“这个,三句两句也说不清楚……怎么说呢?这位荣姐有点儿……脾气有点儿急,对孩子又打又骂的,由纪子小的时候,经常会哭着跑到我们家来。”

“能举个典型例子吗?请一定要说具体一点儿。”中村转身面向老板娘问道。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有一天晚上,都快半夜了,由纪子哭着跑到我家来,我问她出什么事了,她说母亲把她赶了出来,还把门锁上,不让她进去。我问她为什么?她说老记不住汉字,写不出来,就被母亲痛骂了一顿。我摊开她的手一看,手心里尽是用铅笔戳的口子,满手都是血。腿上、膝盖上也有好多铅笔戳的黑点,跟文身似的。那小姑娘小时候挺可怜的。”

“哦,有这种事……”中村嘴上应着,脑海里闪过渡边荣那张铁青着的脸。

“荣姐的丈夫叫新造……对吧。他去世了吗?”

“是啊,死了好多年了。”

“那么,由纪子是她母亲一个人养大的了?”

“是啊。”

“不容易啊,一边还开着店。”

“是啊。”

“受了不少苦吧?”

“没错,是受了不少苦。”

中村没再

追问下去,他以为对方会接着说点儿什么,结果却大失所望。不得已,只得又开了口:“我听说,荣的丈夫,是在女儿出生前后去世的?”

“是啊,由纪子出生那年是……”

“一九六〇年。”

“啊,对对,我记得新造死的时候,由纪子还没有出生呢。”

“对,是孩子没出生就死了,我记得很清楚。”老板娘补充道。

“听说他出了事之后,就躺着动不了了?”

“嗯。”

“那小子被摔得半身不遂,还能跟女人生孩子吗?”

“这个……”老夫妇听罢面无表情,似乎也不打算作任何表示。中村觉得,两人冷漠态度的背后,一定隐藏着什么不寻常的事情。

“没有人说起这件事吗?”中村追问道,“你们知道什么情况吗?这里的人我都不认识,而且最迟明天就回去了,咱们说的话,不会有人知道的。”

老夫妇俩还是一言不发。中村耐着性子,等了好久,正想着该如何诱导他们,把话说出口时,老板娘突然开口了,语气中似乎带着些愤怒。

“由纪子并不是新造的孩子。”

一听这话,老人急忙转向妻子,做了个手势,阻止她继续往下说。

“你瞎说什么啊?都是无凭无据的流言!”

“你心里不是也清楚得很,谁不知道这件事?……看看那姑娘的长相就知道了,你不是也老在家里说吗?”

“由纪子不是新造亲生的?”中村惊道。

“这是明摆着的事啊,一个残废人,动也动不了,连意识都有些不清楚,怎么能做那个事啊?……想想也是不可能的吧?”

“那由纪子是谁的孩子啊?”中村小心地问道。

“还不是元太那个浑蛋的!……”看来老板娘准备和盘托出了。

“元太是谁?”

“日高家的元太郎,原来就住在这条街后面,年纪不大,胆子可不小,趁荣姐的丈夫在医院住院,就跑去干那些偷鸡摸狗的事。”

“他胆子真是不小啊。”中村叹息着附和道。

“可不是,这件事人尽皆知。”

“由纪子长得像那位元太郎?”

“太像了,简直是一模一样。你看由纪子的眼睛,双眼皮,又大又亮,再看新造,眼睛小不说,还是单眼皮。”

“这样啊!”中村叹了一口气,接着问那对老夫妇,“那么,这位元太郎,又是做什么的?”

“什么正经事都不干,一天到晚东游西逛的。”

“什么事都不干?……这儿的人,不都是靠打渔为生的吗?”

“以前打过几年渔,后来得了白内障,眼睛看不清就不干了。家里人让他去盲人学校,学习些按摩技术,也好谋个生计,可他嫌累,就那么每天到处闲荡。”

“元太郎当时有多大?”

“不过二十五、六岁吧。”“是单身汉?”

“哪里呀,老婆孩子都有。”

“那他老婆也就二十出头?”

“嗯,二十二、三吧。”

“眼睛不好,就自暴自弃,什么事都不做?”

“可不是嘛!……”

“元太郎是一时糊涂,做了错事吧?”

“不是,他们之间的关系,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呢!”

“很长一段时间?……”中村感到有些尴尬,不知道下面的话,该怎么说出口;他停下来想了想,最后说道,“很长一段时间,那就没有人管吗?”

“这……怎么说呢……”老板娘说着,很尴尬地笑了笑。

“是因为在这种小地方,就算知道了邻居家的丑事,也不想出面阻止吗?”中村自问道,“还是因为荣姐不太引人注意,一时没人发现?或是因为她不是本地人,大家觉得与己无关?又或者是大家知道她以前的经历,觉得她就是那样的女人?难不成是对那位自暴自弃的日髙元太郎,抱有几分同情和宽恕?”

“元太郎现在在哪儿,你们知道吗?”

“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

“自杀了,就在那边那座山后面,往自己身上泼了好多汽油。”

“他留下遗书了吗?”

“没有留下……不过,他以前就曾经说过‘自己不想活了’之类的话。”

“那他妻子呢?现在还在这儿吗?……”

“走了,都走光了。他们日高家,本来就不是这儿的人。荣姐好歹姓渡边,算半个自己人,因此,大伙儿凑了点钱,给她开了家小店,元太郎我们就管不上了。”

“他们一家搬到什么地方去了,你们知道吗?”

“这个我们怎么知道啊,可能是搬到新泻去了吧。”

“他有几个孩子?”

“就一个孩子,还是个男孩,离开这里的时候,那小子都有四、五岁了……哦。对了,名字好像叫源一。听说这个源一前几年,还回来过一次,是听谁说的来着……”

“回来过?”

“是啊,回来逛逛,看样子,那小子在外头混得不错。难得他还记得这里,啊……听说人长得挺精神的。”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前年,还是大前年……反正有两、三年了……”

“就他一个人回来,还是跟她母亲一起?”

“听说是就他一个人。”

“哦。还有一件事,您家里有由纪子的相片吗?”中村只是随便一问,心里并没抱太大的希望。

老板娘想了好久,突然间猛地一拍巴掌,站起来说:“有!……有!……”然后走进里屋,抱来一本厚厚的相册,“记得这里有一张。”说着,她把相册摊开,放在中村面前。

相册里满满当当地,放满了黑白老照片,老板娘一页一页地翻过,最终停在了一页上。

她把相册倒过来,递到中村手里,说:“就是这张。这是我们家重新装修时,留下的纪念。由纪子那阵子,天天过来帮忙,装修完了,大家一起照了张相。那时候,由纪子还在上髙中呢。”

眼前这张照片,也是黑白的,照片里一共有十个人,有的坐在椅子上,有的站着,老板夫妇自然也在里面。

老板娘用手指着前排的一位。相片上的女孩儿穿着校服,坐在椅子上,双手按着膝盖,微微地笑着。留着短发,身材娇小,皮肤很白,脸圆圆的,看起来的确很漂亮,

中村马上想起今野和久松的证言,相片上的这位少女,应该就是追寻已久、从千岁船桥的租住屋,消失了的女子。中村暗想:“畜生!……小贱人,我终于看到你了!”

“这是好多年前拍的,现在可能有些变化了吧。”老板娘说。

“这是什么时候照的?”

“一九七八年的春天,我这个店,是那年重新装修的。”

啊,是在四年前拍的。

“今年夏天,由纪子回来的时候,你们见过她吗?”

“见过……见过,当然见过。”

“感觉她变化大吗?”

“变化挺大的,越来越好看了。”

“她还留着短发吗?”

“不是的,具体什么样子,我也记不清楚了,不过,头发留长了。”

“她烫发了没有?”

“没有。”

“是和这个小伙子一起来的吗?”中村从口袋里,掏出土屋的照片给他们看。

“对对,是跟他一起回来的。这就是跟由纪子订婚的那位吗?”

“算是吧。”

“这么说,订婚这件事是真的啦?”

“看来是的。”老板娘并不肯定地说。

“你们这里不是有不少年轻人,都很喜欢她吗?看她带回来一个小伙子,没人为此吃醋、生气吗?”

“不会,虽然有些小伙子不大高兴,但还不至于为这件事生气。”老人说道。

“以前没有人追求过她吗?”

“好像没有!”老板娘摇了摇头说。

中村本想向他们,借用一下由纪子的照片,但发现照片是用糨糊粘在相册上的,也就没有再开口。

中村站起身,掏出钱包准备付红茶钱,但夫妇俩推来推去,怎么都不肯收,中村只好作罢。他向夫妇俩道了谢,正要转身出门,老板娘突然说了声:“警官先生,您等等!……”

中村停住脚,回头看着她。

老板娘接着说道:“死的就是由纪子带回来的那位吗?”

中村点了点头。

“真是他啊,这一家真是中邪了,怎么老是出事!”老板娘轻声嘟嚷着。

中村走出门外时,太阳已经落山了。海浪的咆哮声越来越大,雪也渐渐大了起来,风还在呼呼地刮着。

中村走出好远,在要进入隧道以前,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刚刚离开的小市集,孤零零地立在山和海中间仅有的,一小块狭长的平地上,从住户和小店透出的亮光,整齐地排成一排,仿佛是从一列驶过雪原的列车,车窗里透出的灯光。

夜里的海面一片漆黑,辨不清楚它的方位,只能听见发自其深处的吼叫,在整个夜空里回响,如同一头头不知疲倦的野兽,在向世界发出威吓似的狂叫。远处的村落,在大海的衬托下,显得冷清而寂寞,看起来感觉更小了,仿佛是为了熬过这个漫长的黑夜,而紧紧地挤成了一团。

中村的心里,不禁涌上一股淡淡的忧伤,他一边向派出所走去,一边思考着:渡边荣年轻的时候,在横滨或横须贺待过几年,后来又怎么会跑到这个荒凉的海边小镇呢?她在新发田和新造相识,然后,搬来这里一住就是几十年。一个人从热闹繁华的大都市,来到这个穷乡僻壤,并且越走越偏,仿佛是出于什么原因,而故意躲进黑暗的角落里,令人感觉有些不可思议。她简直就像一个逃亡者,一直在躲避着谁。

她到底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是为了躲避什么吗?

然而,虽然成功躲进了黑暗的角落,她的生活还是充满了不幸。婚后不久,丈夫新造就受伤瘫痪了,邻居日高元太郎,趁机闯进家里,占有了她。二十多年前,在男人们的眼睛里面,渡边荣应该是个很有魅力的女人吧。

当时本村的邻居,态度格外冷酷,大家都只是冷眼旁观,没有人挺身而出保护她。不久之后,丈夫就去世了,渡边荣怀着元太郎的孩子,艰难度日,最后生下了由纪子。这时,邻居们才开始出手相助,集资帮她开了家小食品店。日髙元太郎则自焚身亡了。

想到这里,中村不由得低声叫了出来:“混蛋!……”

当时,渡边荣为什么会大惊失色,原因不正是在这里?母女两代人,竟然有着如此相似的经历,分别和她们有过肉体关系的两个男人,最后,竟然都离奇地暴死于熊熊的烈火之中!……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报应?……”中村吉造的耳边,不由得响起老板娘最后说的那句话,“这一家真是中邪了。”

中村暗想:“难道真是这样?这个家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回到派出所以后,中村向渡边警官打听,附近是否能找到住处,却得知最近的旅馆,也在很远的村上镇。劳累了一天,中村的肚子,早已经空空如也,可附近又找不到任何餐馆。没办法,只好厚着脸皮,接受了渡边警官的挽留,将就着在派出所里借住一宿。

晚饭是渡边警官张罗的。饭后,中村一边喝茶,一边向渡边警官打听一九六〇年,日高元太郎自杀的事情。渡边警官推说,当时自己还没调到这里,只听别人说起过这件事,对其细节知道得并不清楚。感觉得出,渡边警官似乎有所保留。

“那么,当时对死者的尸体,做过解剖没有?”中村趁势问道。

“我想没做过吧。”渡边警官答道,“有没有留下遗书,我也不知道,当时负责处理此事的警察,现在已经去世了。”

“日高元太郎是在由纪子出生以前,还是出生以后自杀的?”

“我记得听人说过,是在她出生前……不过确实有点记不清楚了,大概是荣姐怀孕后不久吧。”

这个晚上,中村裹着被子、躺在派出所的地板上,久久地无法入睡,耳边传来尖厉的风声和海浪的怒号,使初来乍到的他无法安静。派出所后山上的树木,被狂风吹得不停摇动,枝叶剧烈地刮擦发出刺耳的声响。山和海的呼喊,在夜空中久久地回荡。

这一片喧闹声经久不绝,仿佛是大自然送来的战书,得意扬扬地宣告,俺随时都可以将人类灭绝哦。

朦胧中,中村似乎突然看透了这里的风土人情。他们表面上沉默寡言,日子过得简单平淡,内心却像狂风暴雪下的土地,僵化而冷漠,简直就是一片荒漠中的冻土。

各地的自然条件,都会

对当地人的行为和观念,产生巨大的影响,也许正是这里的气候,造就了这些人的性格。这里的人,一辈子生活在肆虐的暴雪和狂风中,如同后山上的树木,为了生存而苦苦挣扎,渐渐在寒冷中,变得僵化而冷漠了。

能来这到里,亲眼目睹这一切,实在是太好了,中村忍不住感叹。自己只在这风雪里待了一天,手脚就已经冻得不听使唤了。如果不是亲身体验过这里的寒冷和严酷,可能永远也无法理解,当地人们的心情。

黑暗中,中村的脑海中,隐隐浮现出渡边荣那忧郁的眼神,还有她女儿由纪子脸上,天真烂漫的笑容。中村不停地思索着,久久都无法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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