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村吉造在学生管理处的花名册上,仔仔细细地反复査看了一遍,没有找到姓菱山的学生。他又査了査已经开除的学生的名单,果然有他。此人叫菱山源一,是今年三月被开除的学生。登记住址为新宿区矢来町岩井庄,原籍在墨田区锦系町三丁目。

中村先到矢来町看了看,然而房东说,菱山源一几年前就搬走了。中村又找到锦系町三丁目,那几个学生没有说错,菱山家确实在这里,开了一家名叫井简屋的荞麦面馆。

中村正好有些肚子饿了,就叫了一碗荞麦面,一边慢慢地吃着,一边偷眼观察着店内的情形。吃完后他叫来一名女服务员,让他把老板找来。

井筒屋的老板是位六十岁出头的老人,看样子很好说话。一听说是谈儿子的事,老人的脸色马上阴沉了下来。

“怎么说呢?他升入大学以后,就不跟家里来往了。现在也一点消息都没有,既不知道他住在哪儿,也不知道在干什么。”一听来人是警察,老人更是一脸无奈,承认说:其实源一并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实不相瞒,二十年前,也就是六二、六三年,我们店里来了一位妇女,自称是从越后来的,想在我们店里找点活干。她说她丈夫病死了,现在自己带着一个孩子。我和老伴都很同情她,就让她留下了,一共在我们这儿干了两、三年,我们给了她很多照顾。

“结果因为积劳成疾,她竟然就此一病不起了。因为没有钱,欠了不少医疗费,后来寻短见自杀了。临死前留下一份遗嘱,把她的独生子托付给我们来养。”

“她没有其他亲人了吗?”

“是啊,孤苦伶订的,实在可怜啊!……”

“她是怎么自杀的?”

“死得很惨哪……自己一个人跑到隅田川河边,往身上倒了一桶煤油,点火烧死了。当时还有几家报纸杂志,派记者来采访过我呢。”

“是挺可怜的啊。那么,她的孩子就一直在你们家生活了?”

“是啊!……”老头儿感叹着说道。

“那时候他有多大?”

“反正已经懂事了,连他母亲是怎么死的都知道。而且她临死前,还给儿子留下了遗囑。”

“哦?……”

“她让我在源一长大后,再把遗书交给他,我遵照她的嘱托,一直小心保管着,源一读大学那年才交给他。”

“遗书上都写了些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出于对死者的尊重,我没有拆开来看过。”

“她是哪儿的人?老家具賊越后的哪个地方?……”中村突然问道。

“越后的……记得她说过,好像……好像是……”老人犹犹豫豫地边想边说,“畜生!……看我这脑子,怎么……”

“是不是寒川?……”中村焦急地提醒道,紧张得连心脏,都快从噪子眼里跳出来了。

没想到,井筒屋老板真的点了点头:“对……对,就是那里——越后寒川。”

“这位妇女叫什么名字?”

“叫什么来着?……”老头儿又开始恍惚犹豫了,“这个……”

“记得她姓什么也行。”

“好像姓髙什么的。”

“是不是日高?”中村再次大胆地猜测道。

“日高?……哦……对对对,就是这个姓……日高,没错!没错!……”

中村不禁跳了起来,动作大得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她应该就是日髙元太郎的妻子。就是那个在越后寒川,让渡边荣怀了孕,后来自杀了的日髙元太郎的妻子。记得当地那家小饭馆的老板说,她后来去了新泻,没想到,她其实是来了东京,最后竟然也用一把火,在隅田川河边结束了生命,日髙的妻子,走了和丈夫一样的路。

中村为自己的失礼道歉,再次坐下,问道:“此后您就把源一当做自己的儿子抚养,并改名为菱山源一了吗?……”

“对,正好那时候我家也没有孩子。”

菱山源一实际上就是日髙元太郎的亲生儿子,这一系列纵火案。竟然就是元太郎的儿子一手干的!……

等一下!中村又仔细想了想。在越后寒川的小乡村,听说渡边由纪子的亲生父亲,其实就是日高元太郎,这样一来,她和源一不就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了?由纪子还和他交往过!……

“这难道真的是因果报应?菱山源一的父母,都是用火自杀的,到头来他又成纵火犯!……”

菱山源一的母亲死的时候,极有可能还对渡边荣怀有满腔仇恨,丈夫要不是因那个女人而死,他们母子俩也不会受这么多罪。不知菱山是想为母亲报仇,还是对那个从没见过面的妹妹感兴趣,总之母亲死后,他又一个人回到越后寒川,专门调査了渡边家的情况,并知道了由纪子在东京的住址。日高元太郎的儿子,回过寒川这件事,中村是从开饭馆的老夫妇那里得到消息的。

菱山源一回到东京以后,找到了异母妹妹,不久后两人开始同居。也许菱山还有意和妹妹结婚,但由纪子并不愿意,后来还偸偷搬家,躲了起来。为了打听由纪子的下落,菱山多次找到由纪子的同乡朋友——井比敦子,逼问由纪子的下落。这以后发生的事,中村就都知道了。

“菱山源一知道自己出生在越后寒川吗?”

“应该知道吧。”

“他后来去过越后寒川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高中毕业以后,他就基本不回这儿了。说起来也奇怪,他一直都很懂事,很听话,从来不跟别人打架,上了大学以后,却突然变了,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是交了一帮坏朋友吗?”

“应该不是,他根本没有什么朋友,总是自己一个人待着。”

“是不是因为看过了母亲的遗书,才变成那样的?”中村突然问道。

“这个……我想不会吧。”

中村实在不忍心,将他儿子犯下的罪行,告诉这位慈祥的老人。他想,要是可以,那就尽量不说吧。

“您儿子是不是对古时候的东西,比如江户时期的文化很感兴趣?对和水有关的文化知道得比较多?……”

“这个……原来我家附近都是河,旁边还有一个名叫‘本所深川’的储木场。他小时候常常跟几个小朋友,撑着木筏在河里玩,为了这个还总挨骂。现在,这些河已经全没了。”

“您儿子对从江户时代遗留下来的那几处旧塘,到底有什么特别的感情吗?”

“住在我们这儿的人,都很怀念那些地方,他也并没有表现出比别人更浓的兴趣。不过说起兴趣,他倒是特别喜欢,和消防灭火有关的东西。”

“消防灭火?消防队那种?……”

“是的,我们家上一辈中,有人是这条街上消防组的成员,阁楼上之前还一直保存着,当时救火队的装备和指挥旗,后来被我捐给设在幡谷的消防博物馆了,源一当时还很不情愿呢。”老头儿叹息着说。

原来是这样,中村不禁感慨,纵火犯菱山源一的人格,就是这样一步步形成的。

“源一和你进行的最近一次联系,究竟是在什么时候?”

“已经好久都没有联系过了……我想想,那是哪年?……大概有六年了吧,自从我老伴死后,他就没再联系过我了。也不回家,不知道什么原因。”

“那你知道他现在住在哪儿吗?”

“我只知道他以前住在牛込区矢来町,后来连信也没给家里写过,就不知道了。”

中村站起身来,行了个礼告辞了。

新一期杂志,又刊登了一篇菱山源一的犯罪声明。

我想尽量说得通俗易懂。

站在东京的马路边,你会想摊开画板、掏出画笔,为这座城市画一张像吗?你能想象,为那些拥挤的楼房作画的情景吗?……

你根本不会,你产生不了那种激情。那些死板的铁窗、用新式建筑材料垒起的墙壁、水泥铸成的天花板,都丝毫不能让你感受到美,更无法让你产生画画的欲望。

在都市里长大的孩子们,从来都不知道大自然的美,不知道什么才叫做风景画。在这种环境里长大的他们,不是成为性产业的后备军,就是成为酒馆里的常客。

―座都市就像一张纸,越白、越干净,才越容易画出优美的图画。不让孩子体会到美丽,他们怎么能成为艺术家?城市文化又从何而来?……看着街道两旁,挂着的那些低俗广告,它们竟被当做一条街道充满活力的表现,这种胡说八道的宣传,你们居然还能听得下去!……

这种地方,也能被称为都市?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部市,这分明是那些庸俗、无能、金钱至上的统治者们,造就的堕落产物。这不叫都市,完全是垃圾。

这都是跟谁学来的?日本人从来就没有拓宽道路的勇气,生麦事件就是最好的证明。那时候,即使是大名们走的主路,道路宽度也仅能允许一人通过。那简直不叫路,叫田埂更恰当。

时间过去了这么久,现在城市里的道路,居然还窄得和当年没什么两样,只不过是在过去的田埂上,铺了一层柏油罢了。路边还立着数不清的电线杆,想并排通过两辆汽车都很困难。

在这个都市里,没有广场,没有露天花园,市民们想聚会,都找不到地方。无法形成都市自治会,也没人出来阻止城市慢慢走向坟墓。我们的都市,正在逐渐衰老,最终等待它的,只有毁灭。

民众们是一群软弱的羔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美好的江户城,被肆意破坏。随着时代的发展,江户将被毁坏得更加厉害。我们大家必须站出来,在有生之时站出来说话,不能再卑躬屈膝地忍受下去了,这种状态若持续下去,结局不言自明。

当然,某些古老的事物需要被淘汰,需要被新事物所代替。我们应当站在历史的角度上看问题,理性地分清优劣,对不同的事物区别对待,该毁灭的就让他毁灭,该保存则必须保存,曾经的大型庄园,或许无法在都市里保留,但至少可以留下旧时修建的河壕。我们心里都很清楚,水是生命之源,一旦填埋了河道,想再挖出一条,可就难了。然而,在已经不再需要城墙的今天,想让那些无能的政客,重新认识到城壕的作用,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畜生!……他们做出了这么残忍的事情,却没有丝毫的后悔和羞愧,这是因为他们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才会得寸进尺,把饭田旧壕填得不成样子,这也是他们对民众彻头彻尾的欺骗。

我们需要亲近自然,看不见裸露的土地,只有石块和玻璃的都市,根本无法生活。你们看看现在的夏天有多热,这种酷热原来有过吗?这是因为没有足够的空间,提供给空气流通,没有绿色植物调节气候,市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家里装上空调来人工降温。

在这样拥挤的都市里着起大火,可怎么办?一定规模的火灾,会使所有的消防手段彻底瘫痪。到那个时候,百姓们能往哪儿逃?……当杈者可不会考虑这些!

人们为何还不起来反抗?……我对此简直无法理解,大家该睁开眼晴了,警钟已经敲响,这种愚蠢的自我毁灭之举,应该完结了。

火灾还会发生,会不断地烧下去。只要你们还在沉默,不大声唤回我们的“有根之水”,火就会一直烧下去。这就是我。对这座失败的都市,发出的火刑宣言。

燃烧吧,火刑都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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