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她急切地嚷道;“那就是我的房间呀,里面有一个烛火,树枝儿在窗前摇摆着呢,那另一个烛火是在约瑟夫的阁楼里。约瑟夫这么晚还不睡,可不是吗?他是在守我回家来呀,他好把栅栏上了锁。好吧,那他还得再等待一会儿呢。这段路真不好走哪,走在路上心里真不是滋味,而且要走那段路,我们还必须打从吉牟屯教堂经过!〔3〕可是我们两个才不把那儿的鬼魂放在心上呢,我们时常比胆量:敢不敢站到坟堆里叫鬼魂快出来。可是,希克厉,假如我现在向你挑战,你还敢来一下吗?要是你还有这胆量,我就奉陪。我不愿一个儿躺在那里。他们会把我埋葬的,在十二英尺深的地底下,还把一座教堂压在我身上;可是假如你不在我身边,我怎么也得不到安息。我永远也不会!”

〔3〕教堂旁边有收容当地已故教民的坟地。

她停住了,接着,带着一个奇怪的笑容,说下去道:

“他是正在盘算——他倒是要我去找他呢!那么找一条路——不要穿过那片教堂的坟地。你太慢了!满足些吧,你一直跟着我呀!”

看出跟她争辩也是没用,她已经丧失理智了,我便打量要怎样才能抓些什么东西来给她裹一裹,而另一只手又不放松她——因为我不敢由着她一个儿探身在那敞开的格子窗边。

正这么思量的当儿,突然门钮儿嗒的一声响,林敦先生走了进来,真把我慌得不知怎样才好。原来他到这时候才从书房出来,走过甬道,听得里边我们说话的声音,引起了他的好奇,或者叫他感到担心,便走进来看看,这么深更半夜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哎哟,先生!”我抢在前头嚷道,拦住了已经冲到他嘴边的一声惊喊——他一进房来,就遭受一股寒流的袭击,就看见了室内紊乱的景象。“可怜我家太太,她生病啦,她的一股气力把我制服了。我拗她不过,一点儿也拿她没有办法。请你快来劝劝她,叫她上床去睡觉吧。你别再把气恼放在心上啦,别人说的话她半句不听,她爱怎样就得怎样。”

“卡瑟琳生病啦?”他说着,急忙赶过来。“关了窗子,爱伦!——卡瑟琳!怎么——”

他说不下去了,林敦太太的憔悴的病模样,像给了他当头一棒,叫他顿时说不出话来,他只能带着惊惶的神色把眼光从她身上移到我这边来。

“她一直在这儿使性子,”我接着说,“差不多一丁点儿东西都没有进口,可又咬紧牙关,不叫一声苦;她把自己关紧在房内,不放我们哪一个进去,还是到今天晚上才开的门,所以我们没法向你报告她的情况,因为连我们自己也不知道呀;不过这病是不要紧的。”

我觉得我解释得很拙劣。东家皱紧了眉心。“这病是不要紧的,可是吗,爱伦·丁恩?”他严厉地说道。“这样的事你却不让我知道,这,你以后还得给我解释清楚!”于是他把妻子抱在怀里,痛苦地望着她。

起初,她的两眼并没流露出认识他的表示;在她茫茫然的目光中并没有他这个人形儿。不过她的神经错乱并不是固定的;本来她只顾眼睁睁地瞅着远处的一片黑暗,现在她的眼光收缩回来,逐渐逐渐地把注意力聚集在他身上,认出了把她抱在怀里的人是谁。

“啊!你来了,是吗,埃德加·林敦?”她气呼呼地说道。“你就是那一类东西,用不到的时候,偏是凑在手边,到需要的时候,却休想找得到!只怕眼前我们有一阵子悲痛了——我看我们免不了;可是他们却拦不住我回到我那狭小的家里去——我的归宿的地方;挨不到过完春天我便要去了!就在那边儿,别弄错了,并非是在礼拜堂的屋顶下,在林敦一族人中间;而是在旷野里,只竖着一块墓碑。你愿意到他们那儿去、或是到我这边来,都随你的便!”

“卡瑟琳,你干了什么啦?”东家开口道。“难道我在你眼里一点无所谓了吗?你是爱着那个坏蛋希——”

“住口!”林敦夫人嚷道。“马上给我住口!你提一提那个名字我就立刻结束一切,从窗口跳出去!眼前你能碰着的,就算是属于你的;可是不等你再把我的身子抱住,我的灵魂早飞到那个山头上去了。我不要你,埃德加。我要你的想头已经过去了。回到你的书本子里去吧。我很高兴你还有这一个安慰,我和你的恩情已经了结了。”

“她的神志错乱了,先生,”我插嘴道。“一整个晚上,她说的都是胡话;让她静养一下,好好看护她,那她就会好起来的。以后我们可得小心些儿,不能再惹恼她了。”

“用不到你再来给我出什么主意了,”林敦先生回答道。“你知道你家太太是怎样的性子,你却偏怂恿我别去理睬她。这三天里她是怎样的情景,你在我面前一点儿口风都不漏,真是太没有心肝啦!生了几个月大病也不致变得这样厉害呀!”

我开始替自己辩护;别人撒野、使性子,却怪到我头上,这口气可真不好受。“我知道林敦太太的性子泼辣、专横,”我嚷道,“可是我不知道你存心要培养她这火爆的脾气呀。我不知道为了迁就她,就得对希克厉先生半眼睁半眼闭呀。我向你报告是尽我做一个忠心的仆人的责任,现在我得到了做一个忠心的仆人的报酬啦!好吧,这是给我的教训,下次应当注意些。下次你想知道什么事儿,请你自个儿打听吧!”

“下次你再到我面前来搬弄是非,你就不必再留在我家了,爱伦·丁恩,”他回答道。

“那么,我怕你是宁可什么都不知道吧,林敦先生?”我说。“希克厉先生是得到了你的允许来向小姐求婚的吧,并且趁你每次不在家的当儿就溜了来,存心要教太太跟你翻了脸?”

卡瑟琳尽管神志错乱,可是我们在谈些什么,她却留心听着。

“啊!纳莉做了奸细啦!”她恨恨地嚷道。“纳莉是躲在我背后的敌人。你这个臭妖婆!原来你在暗地里阴损我们!放开我,我要叫她后悔!我要叫她高声直嚷,说自己说的话不算数!”

疯狂的怒火从她的两道眉毛底下迸射出来。她拚命挣扎,要摆脱林敦的两条胳臂。我没有意思把这局面拖下去,便打定主意,由我自个儿负责,去请个大夫来瞧瞧。我离了房间。

穿过花园,赶往大路,我来到墙上钉着一个马缰钩的地方,忽然看见有个什么白的东西在乱晃乱动,显然并不是给风吹动的。尽管我那样急急匆匆,还是立停了看个究竟,免得将来在我的脑海里牢牢留下这么一个印象,以为那是幽灵出现呢。

谁知我伸手一摸,真是大吃一惊,还把我弄得稀里糊涂——原来那是(与其说我是看到的,还不如说是摸到的)伊莎蓓拉小姐的小狗芬妮,给一块手绢儿吊了起来,就剩最后一口气了。

我赶忙给它松了绑,托着它把它放进花园里。我看见它在晚上跟了它的女主人上楼去,怎么忽然落到这里来了,又是哪一个不干好事的人把它这样吊了起来——我实在想不明白。在我把结子从钩子上解松的当儿,我仿佛一再听到远处有奔驰的马蹄声传来;可是我的脑海里有那么一大堆的事情在打转,我再也顾不到这一情况了——虽然在清晨两点钟、在那样的地点,这声响来得好不奇怪。

真是巧事,我赶到街上,正碰上坎纳斯先生从他家里出来,去看村子里的一个病人。我把卡瑟琳·林敦的病状说了一番,他马上就陪我往回走了。他本是那种有话当面说的人,因此毫无顾忌地表示,她这一回旧病复发,只怕保不住了,除非她能够好好听从他的指示,不再像上回那样。

“纳莉·丁恩,”他说道,“我总觉得这里还有别的缘故。这一阵田庄出了什么事啦?我们这儿听到了好些闲话。像卡瑟琳那样一个健壮活泼的姑娘,不会为一些小事儿就病倒的;再说,那样一类人根本就不该生病。要把他们从热病和这一类病中拖出来,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呀。这回事情是怎样起头的?”

“东家会告诉你的,”我回答道;“欧肖这一家人的火性子你也是知道的,而林敦太太又比别人更加突出。我可以说的是:这回事儿从一场口角开的头。她先是大发雷霆,忽然就像中了风似的昏过去——至少她自个儿是这样说的;因为她在怒火直冒的当儿冲了出去,把自己锁在房里。这以后她就不肯吃东西;现在她一会儿说胡话,一会儿像掉在迷梦里,在她身边的人是谁,她还知道,可是心里充满了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念头和幻想。”

“林敦先生会很难过吧?”坎纳斯探问道。

“难过?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他心都要碎啦!”我回答道。“病情能说得轻些就轻些,可别把他吓坏了。”

“唉,我早就跟他说过,要提防着些,”我的同伴说;“他不把我的劝告放在心上,现在只好自食其果了。近来他跟希克厉先生很接近吗?”

“希克厉三天两遭到田庄来,”我回答说,“不过那无非因为东家娘从小就跟他熟识;倒不是东家这方面欢迎他。眼前,可不用劳驾他上门来了,因为他居然对林敦小姐表示了痴心妄想。我看今后再不会请他来了吧。”

“林敦小姐可是掉过脸来给他个不理睬吗?”大夫接着问道。

“她是不跟我谈她的心事的,”我回他道,不愿意多谈这一回事儿。

“对,她可是个狡猾的小东西呢,”他摇摇头说道,“把事儿瞒得好紧!可是她是个道道地地的小傻瓜。我从很可靠的方面听说,昨天夜里(好出色的一夜)她跟希克厉两个在你们宅子后面的农场里一块儿散步了不止两个钟点;他逼着她不要再回到宅子里去了,干脆跳上他的马儿跟他走!人家还告诉我说,她拗他不过,只得郑重答应,等她收拾好了,下次再见面时就依他好了,这才打发了他。不过究竟约在哪一天,他没有听见。可是你要提醒林敦先生,叫他多留神些儿。”

这个消息叫我充满了新的恐惧。我撇下了坎纳斯,一路上差不多都是奔回去的。

小狗儿还在花园里狂吠,我稍为停留一下,给它打开栅栏,可是它不往宅子的大门跑,却只管在草地上嗅来嗅去,要不是我把它抓住,带进宅子,它准会逃到大路上去了。

奔上楼梯,来到伊莎蓓拉房里一看,果然,我的疑虑证实了。只剩下一个空房间。要是我早来几个钟点,林敦太太的病情也许会阻止她采取这个鲁莽的行动。但是现在还有什么办法呢?哪怕马上去追赶,也很少有追上的希望了。

总之,我可没法去追他们;又不敢惊动这一家人,把整个宅子弄得乱糟糟的闹成一片——更不敢把这回事儿去向东家报告。眼前的灾祸已够他受的了,哪里还分得出心绪来担当第二个打击呢;我看除了一声不吭、听其自然之外,没有其他办法好想。

坎纳斯已经来到了,我只得勉强镇定下来,进去给他通报。

卡瑟琳已经躺下睡熟了,还在辗转呻·吟着。她的丈夫总算把她过度亢奋的情绪稳住了。这会儿他正守在她的枕边,弯下身子用心看着她那满是痛苦表情的脸上的每一个微细的变化。

大夫检查了病人之后,对他表示乐观:病情有好转的希望,只要我们在她周围保持着经常的、绝对的安宁。他又对我说:病症的危险倒不在于死亡,怕的是病人将从此丧失了理智。

那一夜我没有合眼,林敦先生也没有——可不是,我们就没有上过床。仆人们起身也全都比平时早得多,踮着脚尖在宅子里走动,彼此在做事的时候碰在一起,也都是压低了嗓子说话,人人都忙着,惟独不看见伊莎蓓拉小姐;大家不免奇怪她怎么这样好睡。她哥哥也问起她起床没有,仿佛等得她不耐烦了,在恼她对于嫂嫂一点关心的表示都没有。

我心里直发抖,只怕他差我去叫她。这第一个去报告她已出奔的痛苦的差使,我总算逃过了。有一个女仆——一个没头脑的姑娘——一大早为了一件差使到吉牟屯去,喘着气,张大了嘴,直冲进房来,大声嚷道:

“噢,老天,老天哪!往后咱们还要闹出什么玩意儿来呀?东家,东家哪,咱们家的小姐——”

“闹什么!”我赶忙喝住道,看她这样大叫大闹的,不由得叫我火冒起来。

“轻一些儿说吧,玛丽——是怎么一回事儿?”林敦先生问道。“小姐怎么啦?”

“她跑啦,她跑啦!那个希克厉把她带走啦!”那女孩子气急败坏地说。

“哪儿有这回事!”林敦嚷道,气得猛地站了起来。“这不可能。你怎么会想得出来的?爱伦·丁恩,你去找她来。我才不信呢。不会有这样的事!”

他这么说的当儿,把那个女仆领到房门口,重新盘问她这话是从哪儿来的。

“呃,我在路上碰到了一个到这儿来拿牛奶的孩子,”她结结巴巴地说,“他问我田庄可曾出了什么事。我还道他讲的是太太生病,所以我回答说,是呀。他又说了:‘有人去追他们了吧?我猜。’我弄得莫明其妙。他看出我一点摸不着头脑,就告诉我,有一位先生和一位堂客,深更半夜,路过吉牟屯两英里以外的一家铁匠店,停下来要钉马蹄铁。那打铁匠有个女孩儿,爬起来张望是谁。这两个人她一下子都认出了。那男的付账的时候,掏出了一个金镑放进她爸爸手里,她注意了,拿准他就是希克厉——再说,谁会错认他呢。那女的用斗篷遮着脸儿,不过她要喝水,在喝水的当儿斗篷滑落下来,她就把那女的看得清清楚楚。他们再骑马赶路的时候,希克厉拉住了两匹马的缰绳,他们把脸儿转过去,背着村子那一面,在那高低不平的路上尽快地奔。那女孩儿什么都不跟她父亲说,今天一早她却把这回事儿传遍了整个吉牟屯。”

我装个样儿,跑去往伊莎蓓拉的房里一望,便回来证实那女仆所说的那些话。林敦先生又靠近床边坐了下来;我第二次走进房中的时候,他抬起眼来,从我那不知如何是好的神色中领会得怎么一回事,便又把眼睛低下来,没有吩咐什么,也没说一句话。

“我们可打算想什么办法把她追回来吗?”我问道,“我们该怎么办呢?”

“她是自个儿愿意走的,”东家回答道;“假使她要走,她自有这个权利。不要把她的事儿来烦我。从此她只是在名义上是我的妹妹——并非我不认她妹妹,是因为她不要我这哥哥了。”

他对于这回事儿就只说了这么几句话。他再也不去打听一下,压根儿不提起她,只除了吩咐我,等我知道了她的下落,不论她在哪儿,把她名下的一份财产,从家里送到她的新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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