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留心细听宅子里有没有妇女的声音,真是悔恨万分,越想越绝望,到最后,怎么也压抑不住,我唉声叹气,哭了。我并不理会到我是正在别人面前哭泣哪,直到后来,踱着方步的欧肖在我对面站住了,瞪眼向我望着,流露出一种如梦初醒的惊讶。趁他恢复了注意力的当儿,我嚷道:

“我赶路累了,我要睡觉去!女仆在哪儿呀?她不肯来见我,你就领我去找她吧!”

“咱们家没有女仆,”他回答道。“你自个儿伺候自个儿吧!”

“那么我该睡到哪儿去呢?”我哭了起来。我也顾不得体面了——疲倦和狼狈把我压倒了。

“约瑟夫会把你领到希克厉的房中,”他说道。“打开这扇门——他就在那儿。”

我正想照他的话做去,但是他忽然又把我喊住了,用最奇怪的腔调说道:

“请你把门锁上、闩上了——别疏忽啊!”

“好吧!”我说道。“但这是为的什么呢,欧肖先生?”我并不怎么喜爱特地把自己跟希克厉紧关在一起。

“你看清楚了!”他回答道,从他的背心里拔出一把构造很奇特的手枪,枪铳上装着一把双刃的弹簧刀。“对于横了心的人,这是一个大大的诱·惑,是不是?每天夜里,我总是熬不住要带着这家伙上楼去试试他的门。如果万一给我发现门是开的,那他就算完蛋了!我没有错过哪一夜,即使在一分钟之前我还想出一百个理由要自己相信这事儿干不得。我心里有魔鬼在怂恿我推翻自己的计划去杀死他。你如果高兴,尽可以跟那个魔鬼作斗争;等有朝一日时机来到,天上所有的天使也救不了他!”

我的好奇的眼光只是在那凶器上转。有一个可怕的念头钻进了我的心头。一旦让我掌握着这家伙,那我会变得多么强大啊!我从他手里把枪拿过来,摸了一下刀锋。他看到我在这一刹那间脸上流露出来的表情,吃了一惊——我脸上没有恐惧,而是眼红。他把手枪夺了回去,满带着醋意,把尖刀折拢了,放回原来藏着的地方。

“我并不在乎你去告诉他,”他说。“叫他提防着些吧,替他守望着吧。你知道我们两个间的交情——我看出来了,他的生命危险并没有吓坏你。”

“希克厉做了什么碍着你的事情呀?”我问道。“他有什么地方对你不住,叫你这样恨如切骨?干脆叫他离开这宅子岂不更好吗?”

“不行!”欧肖发出了雷一般的吼声。“要是他说一声想走,他别想再活命!你劝他打这个主意,那你就是个女谋杀犯。难道我输光了一切,不给我一个翻本的机会吗?难道让哈里顿做一个小叫化吗?噢,天打雷劈哪!我一定要翻本,我先要他的金子,再要他的鲜血,然后再让地狱向他要灵魂吧!地狱里来了这位客人,从此地狱比以前更黑暗十倍啦!”

爱伦,你曾经把你老东家的那一套行径告诉过我。他分明是逼近疯狂的边缘了。至少昨天晚上他是这个样儿。和他在一起,我心里就发抖,觉得跟他一比,仆人的那种粗鲁的傲慢劲儿还算是讨人喜欢呢。

现在他又开始阴沉沉地踱步了;我呢,拔开门闩,逃进了厨房里。

约瑟夫正在火炉前探着身子,向架在炉火上面的一只大锅子里张望;一木盆麦片放在旁边的高背椅上。锅子里的东西开始沸滚了,他转过身来向木盆里伸手。我猜想他这是在准备我们的晚饭吧。

我肚子饿了,认为应该烧得可口些才好;我便提高了嗓门喊道:“我来烧粥吧!”我把木盆移了过来,不让他拿得到,于是便动手脱下帽子和骑服。“欧肖先生,”我接着说道,“叫我自个儿伺候自个儿。我就这么办。我才不打算到你们这儿来做什么少奶奶呢,免得活活饿死!”

“老天爷!”他坐了下来咕噜着说道,一边从膝盖到脚脖子,抚摸着他那双有棱的袜子。“怎么,又有一套新的吩咐下来吗?我弄不惯两个东家,好容易有点儿惯了,忽然我头上又要来个少奶奶,那我看日子快要过完啦。我从没想到有朝一日我要离开这个老窝,可是只怕那一天已经不远啦!”

他发他的牢骚,我只管一股劲儿干我的正经。想起如果在从前,自己动手烧饭,我会当作是一件挺好玩的事儿呢。我不禁叹了一口气。可是我得赶快把回忆抛掉,一回想到过去的欢乐,就会使我心痛;而过去种种欢乐的情景越是有浮到我眼前来的危险,我手里的棒搅动得越急,一大把一大把麦片往水里下得越快。

我这种烧饭的方式叫约瑟夫越看越冒火了。

“瞧!”他叫了起来。“哈里顿,今儿晚上你别想吃得成麦片糊啦;烧出来的只是一团团像我拳头般大小的面疙瘩罢了。瞧,又是一大把扔下去!要是我换了你,早把碗什么的一起摔进去啦!瞧,刮下一层皮来,你就算完事啦。砰,砰。谢天谢地,总算锅底还没给敲掉!”

等麦糊倒进盆里,分作四份的时候,我承认,的确是烧得一团糟。有人从牛奶棚里送来了一加仑壶新鲜牛奶,哈里顿抢过去就大口大口地喝,牛奶从他那张大的嘴角直淌下来。我劝告他,应该把牛奶倒在自己的杯子中再喝才对,还声明在先,别人这么吃过的牛奶我是不想尝一尝的。

我这么讲究干净偏又叫那个什么都看不入眼的老头儿跳了起来,他一遍接一遍向我指出:那小把戏没有哪一处不跟我一样干净;他弄不懂我居然会这样目中无人!

这时候,那个小流氓只管咂吧咂吧喝他的牛奶,还抬起了头,向我狠狠地瞪着眼,有意吐一口口水到壶里,看我敢把他怎样。

“我要到另外一个房间去吃饭,”我说道。“你们没有叫做‘会客室’的地方吗?”

“会客室!”他学着我的声气嘲弄地说,“会客室!不,咱们可没有会客室。如果你不喜欢跟咱们待在一块儿,反正东家在那儿;如果你不喜欢跟东家在一块儿,那还有咱们哪。”

“那我上楼去!”我回答道。“领我到卧室去。”

我把盆子放进盘子里,自个儿走去倒了些牛奶。

那老家伙叽咕了一大通,这才站起身来,领我上楼去。我们登上了阁楼。我们一路走过时,他不时推开这扇那扇房门,向里面张望一下。

“就这一间吧,”他终于打开了一块装着铰链、歪七扭八的木板说道。“喝几口麦糊,这一间也将就得过了。墙壁角里有一袋谷子,就在那儿,是干干净净的,如果你怕会弄脏了你那阔气的缎子衣裳,铺块手绢儿在上面。”

他说的“这一间”是个堆东西的破屋子,一股冲鼻的麦芽和谷子的气味——这些东西一袋袋的堆叠在四周,中间留出一大块空无所有的地方。

“怎么,你这个人!”我气呼呼地对着他嚷道,“这是让人睡觉的地方吗?我要到我的卧室去。”

“窝室!”他嘲弄地学着我的声气说。“这儿的‘窝室’你都看到了呀。那边一间是我的。”

他伸手指着第二间阁楼,跟第一间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墙脚边没有堆着那么多东西而已,另外多了一只矮脚的、不挂帐的大床,一端放着一床靛青色的被单。

“我要你的卧室干什么?”我顶了他一句。“我想希克厉先生不至于睡到楼顶上来吧,可是吗?”

“噢,原来你要的是希克厉先生的房间!”他嚷道,好像这是新发现似的。“你为什么不早说呀?那么也不用这许多麻烦。我就可以跟你说了,偏是这一间房间你别想看到——他老是把屋子锁起来,除了他自个儿,再没第二个人进去吃过饭。”

“你们这个家可真够瞧啦,约瑟夫,”我忍不住说了一句;“这一家子人也真好哇!我只怕我把自己的命运和这些人连结在一起的那一天,全世界的疯狂的怪念头,都结了晶,钻进我的头脑里来啦!算了吧,这些都是跟眼前无关紧要的话。——还有别的房间呢。看在老天面上,快些儿吧,让我安顿在一个什么地方吧!”

他对于我这个请求并不答理,只是硬绷绷地拖着步子走下木楼梯,在楼下一个房间前站住了;从他的停住了脚步,和房间里考究的家具看来,我猜想这该是全宅最好的房间了。

房里铺着地毯,很好的质地,但是积满了灰尘,简直看不出花纹儿来了;壁炉上面裱糊着拷花的墙纸,已碎成了纸片儿,一条条挂了下来。一只很漂亮的橡木大床,张挂着阔幅的深红色的床帐,料子很贵重,式样也是新的,但分明使用得很粗暴——床帐硬是给拉脱了环,垂了下来,像是一圈圈花彩。挂帐子的铁杆,一端已弯曲,成了弧形,帐子拖到了地上。椅子也都损坏了,有好几只还损坏得很厉害。墙壁上的嵌板,划满了深深的伤痕,弄得不像个样儿。

我正要拿定主意走进去把这间屋子占用了,谁知我那个傻瓜向导却向我宣布道:“这儿就是东家的房间。”

这时候,我的晚饭早已冷了,我的胃口也已经倒了,我的耐性也已折磨光了。我一定要他立即给我找一个可以安身的地方,还要有可以休息的设备。

“什么见鬼的地方——”那个虔诚的老头儿开言道;“上帝保佑我们吧!上帝饶恕我们吧!你究竟要到什么该死的鬼地方去呀,你这个添麻烦、讨人厌的晦气星!除了哈里顿的一小间外,你全都看过了。这宅子里再没有另外一个洞好钻啦!”

那会儿我真气得要命,把手里的盘子,连带盘子里的东西,一古脑儿都摔在地上,自己一屁股坐在楼梯头上,双手捧着脸儿,哇的哭起来了。

“哎唷!哎唷!”约瑟夫嚷道。“摔得好哇,卡茜小姐!摔得好哇,

卡茜小姐〔1〕!不过等东家一脚踏着碎碗儿、碎罐儿,一跤跌下去,那咱们有好戏看啦,咱们等着瞧就是了。你这个不长进的疯婆娘!就应当罚你从现在起给我一直饿到圣诞节——为了你这造孽,使着性子把上帝的赏赐扔在脚底下!如果能让你一直发这么大脾气,那就算我是个老糊涂吧。希克厉会受得住这种好腔调吗,照你看会吗?我只巴望让他当场看到你这会儿的撒野。我就是巴望让他当场看到!”

〔1〕卡瑟琳过去在山庄时常使性子,现在约瑟夫把伊莎蓓拉看成第二个“卡茜小姐”。

他就这么一路骂着,钻到楼底下他自个儿的窠巢里去了,把蜡烛也带走了,把我撇在黑暗里。

我干下了这鲁莽的事儿,过后又左思右想起来,盘算了一番,觉得只好忍气吞声,于是只得动手把碎片儿打扫干净。

不多一会儿,想不到忽然来了一个帮手,那就是扑咽狗。现在我认出它原来是我们家老偷袭手的儿子,它小时候是在田庄养大的,后来我爸爸把它送给了亨德莱先生。我觉得它仿佛还认识我,它把鼻子凑到我的鼻子上来,算是致意,于是赶忙去吞吃泼翻的麦片糊;而我呢,在楼梯上一级一级摸索着,收拾那些碎片儿,还掏出手绢儿把溅在栏杆上的牛奶抹干净了。

我们的活儿刚刚干完,就听得走道上有欧肖的脚步声,我的帮手夹紧了尾巴,缩在墙脚边。我溜进了最靠近的一个门口。那只狗想躲过他,却没有躲成功,我这么猜想,因为只听得有一阵往楼下奔逃的声音和拖得长长的凄惨的哀叫声。总算我的运气好一些!他走了过去,进了自己的卧室,把房门关上了。

紧接着,约瑟夫上楼来了,他带着哈里顿,把他送上床去睡觉。原来我是躲在哈里顿的房内;这个老头儿,看见了我,说道:

“现在,我看‘老家〔2〕’总该装得下你和你的派头儿了吧。这会儿这间房间空了,可以由你一个独用了,——不过逢到这样的坏东西,总还有第三者——魔鬼来作个伴!”

〔2〕指楼下的起居室,见本书第4—5页。

他这么一说,我马上乐意地依了他的话。我刚刚倒在壁炉边的一只椅子上,就点头晃脑地瞌睡起来,就这么睡着了。

我睡得好熟好香,可惜没有睡得长。希克厉先生把我弄醒了。他才进来,用他那种可爱的态度,问我呆在这儿干吗。我告诉他我为什么挨到这么晚还不去睡——因为我们房间的钥匙搁在他的口袋里了。

这“我们的”三个字可大大地冒犯了他。他赌咒说这个房间不是我的,也休想有一天会属于我;而他要——可是我不打算把他说的话再说一遍,或是把他那一套惯常的行为写下来。他是用尽心计、一刻不松地只想博取我的厌恶!

我实在弄他不懂,到了极点,有时候反而麻木了我对于他的恐惧。可是,我跟你说,哪怕一头猛虎、一条毒蛇,也不能像他那样叫我害怕得厉害。他告诉我卡瑟琳病倒了,指责我哥哥,说都是给他逼出来的;还说在他还没能收拾埃德加之前,我就得代替我哥哥来吃他的苦头。

我真恨他!——我好苦啊!——我是个不睁眼睛的人!千万别把信里谈的透露给田庄上随便哪一个人。我天天都在盼望你——别叫我失望吧!

伊莎蓓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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