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当真看到昨晚追击你们的人了?”

慕容延钊压低的嗓音里溢出焦炙的糊味, 刚夹起的牛肉落进碗里,眉间浮起浅浅的川字, 似乎在质疑商荣的说法。

商荣从见到那一身黑衣的斗笠客起便在反复琢磨,这时已经过深思熟虑, 十分笃定地说:“刚才那人和昨晚的黑衣人身高体形差不多,而且内功了得,人群那样拥挤,他还纹丝不动,我想十有八、九错不了。”

赵霁听了也放下碗筷:“你说他死盯着咱们看,一个武林高手怎会对卖解的感兴趣?难不成认出咱们了?”

慕容延钊看饭馆嘈杂,恐被人注意, 说:“这儿不是谈正事的地方, 咱们到别处说去。”

他匆匆结账,向小二要来几张油纸包好食物,带领他们快速转移。

赵霁方才忙活半天,腹中正唱空城计, 拿着一个蒸饼边走边吃, 刚跨过饭馆门槛,旁边一人飞扑而来,劈手抢走那咬成月牙形的蒸饼。

他低头一看,那人已窝在墙根下,急不可耐地将蒸饼朝嘴里猛塞,身上蔽衣褴褛,头发油腻蓬乱, 看来是个乞丐。

饿虎饥鹰最是凶残,人若饿极了便顾不得礼义廉耻,男盗女娼皆可为之,因此乞丐夺食的事屡见不鲜,遇上只能自认倒霉。

赵霁在饥饿中被抢走食物,心里不免火星窜动,本想念叨两句,商荣过来塞给他一个饼,又拿了一个递到乞丐面前。

那乞丐起初抱头缩颈,准备承接失主打骂,白生生热腾腾的蒸饼好像明亮温暖的太阳,照得他昏暗的眸子粲然一亮,向商荣报以惊惚的表情。

商荣不等他接过,放下饼转身离去,走出两步,乞丐忽然狗爬到他跟前,跪地哭求:“这位好心的小姐,求您开开恩,小生快要饿死了。”

商荣女装打扮,就得学女人讲话,他还未到变声时节,嗓音稚嫩,只需尚未掐一掐嗓子就能混过去,但依然不屑为之,见乞丐哀求,便目视赵霁替他应付。

赵霁卖艺收钱时已将莺声燕语练得纯熟,正好看不惯这乞丐,立马尖声尖气训斥:“不是给过你吃的了吗?为何还缠住不放?快让开,否则本姑娘对你不客气。”

他作势一挽袖口,乞丐立即伏地哀嚎,慕容延钊不愿为这小麻烦耽搁正事,掏出一块碎银施舍。

“我们还有要紧事,你好自为之,别来纠缠。”

乞丐抬起头,满脸的黑泥污秽中冲出几道泪痕,一双三角眼糊满眼屎,脸正中镶嵌两个黢黑的鼻孔,豁嘴里露出几颗焦黄的烂牙,铁围城里的恶鬼也比他俊三分。

他不看银子,两眼只盯着慕容延钊的脸,敬若神明地说:“老爷这锭银子至多只能保小生十天温饱,十天过后小生依然冻死饿死,跟此刻身死并无区别。”

慕容延钊好笑:“你这叫花子是新入行的么?哪个讨饭的不是只求眼前的饱暖,难道你还想让我们照管一世不成?”

乞丐的泥脸上新开出两道河沟:“小生原非乞丐,以前也是正经的读书人,世居晋阳,两年前辽狗入侵,全家殒于兵灾,小生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一路乞讨逃到这里,每日食不果腹,如今又遇天寒地冻,眼看就要暴尸街头,万望老爷小姐开恩搭救。”

他谈吐文雅,确与市井小民不同,慕容延钊怜悯心稍增,再多给他一块银子。

“我们只是跑江湖的卖艺人,也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实在帮不了你太多,你好手好脚,又能识文断字,完全能靠劳力养活自己,这峨眉县富户云集,你可去找份杂役做做。”

乞丐磕头如捣蒜:“小生早挨家挨户求过,可那些人见我貌丑,都不肯收留。往日我饿得发昏,偷拿别人的食物都会被暴打,只有您家这位小姐大慈大悲,不但不打,还额外送吃的,小生知道这是菩萨指路,跟着你们才能活命。”

慕容延钊哭笑不得,微含怨尤地看一眼商荣,意思是让他自己来解决麻烦。

赵霁越听乞丐说话越泼烦,他从小鄙视丐类,只因家里人口多,下等奴仆中也有丑陋残疾的,可人家脸丑心正,身残志坚,靠双手辛勤劳作,照样能养家糊口,蜀地太平富庶,比不得北方兵荒马乱,只要吃苦耐劳,谋生绝非难事。那些流落街头的都是游手好闲的懒虫,饿死也活该。

见这乞丐扯住慕容延钊裤腿哭诉,上前厉色驱赶:“去去去,你当我们是专做布施的财主么?我爹爹好心把银子都给了你,今晚连住店的钱都没了,只好去城外铁桥河边的山洞过夜,你要跟着去么?”

乞丐突然面目扭曲,一双手拽得更紧,结结巴巴道:“去不得,去不得,那山洞附近有恶人,去了会丢命的!”

他突发奇言,人们不能不疑,慕容延钊便问:“此话怎讲?”

乞丐警惕地望一望左右,小声说:“老爷是刚从外地来么?最近这城里出了个采花贼,害死好多年轻姑娘。”

三人相顾惊觉,慕容延钊赶忙追问:“这贼人就躲在铁桥河附近?”

言罢也提防四周,不顾脏污地拉起乞丐,领着他到偏僻的街巷内细加盘问。

乞丐甚是精明,看出他们关注此事,竟坐地起价地谈起条件,非让三人收留自己才肯吐露讯息。

慕容延钊和赵霁都想来个一时权宜,先套出话再说。别的事商荣尚能变通,唯独义气然诺上不肯失节,将慕容延钊拉到一旁,严郑声明:“大师兄,君子一言九鼎,你可得想仔细了。”

慕容延钊笑道:“这有什么可想的,等他交代完,多给些银子便打发了。”

商荣脸一沉:“师父常常教我们言必行,行必果,背信违约有负他老人家的教诲。”

“那师弟有何高见?”

“听说观里要雇一个清洁打扫的人,等这件事办完我们领他回山,让他干这差事。”

“要是他好吃懒做,不肯干呢?”

“我们守信用就够了,识不识好歹是他自己的事。”

这主意有理有节,慕容延钊欣然赞同,便向那乞丐允诺:“只要你所言非虚,我定会为你谋一份生计。”

乞丐得了保障方才松口,说:“十天前,小生在铁桥河的桥头边过夜,半夜里看到一只大猴子在对岸走动,那猴子有一人多高,走到河边也不过桥,一个飞窜越过河面,跑到一棵大柳树下。

小的听说城里有大马猴抢劫少女,以为就是这一只,吓得浑身打颤,缩在枯草丛里不敢动弹,见那猴子在柳树下扭腰甩头,蹭了几蹭,竟将猴皮慢慢褪下,小生仔细一看,原来皮下是个黑衣黑裤的汉子,高约七尺,蜂腰猿臂,外行人都能看出是个练家子。那汉子将猴皮猴帽藏到柳树下,从树根处掏出一只斗笠戴好,往树丛里刺溜一钻便不见了。”

三人大惊若惧,当即支开乞丐,头碰头,臂挽臂地围拢秘议。

慕容延钊说:“这人若没撒谎,那他遇到定是采花贼无疑了,可是穿黑衣戴斗笠,又让我想起一个人。”

商荣问:“你怀疑是刚才围观我们卖艺的那个人?”

赵霁抢话道:“肯定是他,先前那采花贼就跟踪大师兄去过林荫村,昨晚我们出逃时又遇追杀,除了这厮,谁会暗中监视我们?”

商荣说:“我们在这里纸上谈兵没有用,先去河边铁桥看看再说。”

他们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令乞丐带路,一起朝城外急行,乞丐步履迟缓,走不出几步便呼呼直喘,央求着要歇脚。

慕容延钊心想他痨病鬼似的怎做的苦工?商荣一番好心恐怕都是驴肝肺,事后还是只能用真金白银喂饱这只流浪狗。不肯为他浪费时间,花钱买了辆独轮小车,和两个少年轮流推着乞丐奔向铁桥。

乞丐领他们在桥畔转悠,自称记不清路径,东指西画好一阵,当赵霁忍不住骂他撒谎时,他突然用力拍了拍闷葫芦般的脑袋,将行人导向西面的树林。

“就是这棵柳树,这回错不了了!”

他确切不移地围着一株吊桶粗的柳树打转,商荣等人上下检查,树根下的草丛中还真有一个灶口大小的地洞,赵霁伸手进去摸索,触到一团毛乎乎的东西,惊叫一声狼狈后退。

商荣没耐心问他,亲自上去揪出藏在洞里的事物,赫然是一件猴皮缝纫的紧身衣。

“那采花贼真在这里!”

三人围住猴皮喜笑颜开,乞丐罕异道:“听说这恶贼武艺高强,又杀人不眨眼,捕快提起他都发憷,怎么你们父女一点不怕呢?”

商荣心想反正日后要带他回玄真观,此刻露一点实情也无妨,笑着说:“不瞒你说,我们其实是武林人士,听说这采花贼的恶行,专程赶来收服他,如今找到他的老巢,正好省事。”

他用原音讲话,乞丐也似浑然无觉,手舞足蹈地欢喜:“小生早看出诸位非同凡俗,原来是江湖侠士,小生果然没跟错人!”

赵霁一路都在嫌弃他,看他腌腌??凑近商荣说话,跟苍蝇一样恶心,横插一脚挡住商荣,吩咐道:“我们要在这里等那采花贼,你先回城去,免得到时拖累我们。”

乞丐可能怕他们反悔撇下自己,死活赖着不走,还说:“小生躲在一旁观看,绝不出声,就算被那贼人发现,打伤打死都不干三位的事。”

商荣并不如何反感他,去留问题上随他自主,略略告诫:“这是亡命厮杀,可不比看戏瞧热闹,你最好躲远点,否则出了差池,我们还得分神来救你。”

乞丐的脑袋宛如竹节虫点个不停,不绝口称颂:“小姐您兰质薰心,淑质英才,再长十双眼睛也找不到您这么好的人品和心肠,小生以后每天都为您念佛诵经,保佑您日后斯配佳婿,多福多寿,金玉满堂。”

赵霁本来无名火窜烧,心想商荣平日里对他又凶又恶,对着一个叫花子倒和和气气,这不是存心挤兑人吗?,正欲找茬,就听乞丐说出“斯配佳婿”四个字,一口气没岔过来,笑得前仰后合。

商荣随手掐他一把,询问乞丐名姓。

乞丐说:“小生姓廖,名进,敢问小姐芳名?”

赵霁忍笑呵斥:“亏你还是读书人,怎的随便打听妇人家的名姓?”

廖进忙说不敢,商荣气呼呼推了赵霁一把,赵霁装腔作势教训:“怎么,你想告诉他你叫什么吗?还守不守妇道了?”

“我看你就是欠揍!”

赵霁用鼻子接住这自己讨来的拳头,白脸都被染成花脸,慕容延钊见他下手太狠,急忙劝阻,商荣却问心无愧道:“棍棒底下出孝子,黄荆条子教做人,这小子就是挨打太少,成天只会讨人嫌。”

像这样的家常便饭,他们每隔数日便要来上一顿,赵霁鼻血横流也不惊慌,拿袖子一抹就要上去还手,他和商荣的师徒关系本是陈抟强加的,内心从未对其产生过尊师重道的观念,好比一根竹竿,受到严重压迫必然反弹。

他的反抗不过多给商荣一些教训他的机会,乐果儿似乎知道他讨不来好,忽然蹦起抱住他的脑袋,阻止他视物,慕容延钊赶紧将他拉回去,劝他莫要冲动。

商荣量这逆徒掀不起风浪,回头向廖进挑明身份:“我是男儿身,名叫商荣,为追捕采花贼才男扮女装,这浑小子叫赵霁,是我徒弟,百事不成只会胡说,你别理他。”

廖进瞠目结舌,盯着他细细分辨,重又作揖哈腰说:“原来是位少侠,小生方才失言了,敢问是哪个门派的高人。”

涉及师门,还不便向外人交底,商荣叫他闲事莫管,等抓住采花贼自会明言。

他们在铁桥边驻扎,晚间分食了中午剩下的牛肉面饼充饥,慕容延钊看食物只够大伙儿垫肚子,让赵霁去附近的村落买些吃的。

天色已晚,四面环绕墨黑的山丘,像一群昏睡的熊,路径淹没在它们的鼾声里,不知哪一条能通往炊烟。

廖进主动请缨:“小生常在附近村落乞讨,周边的路都已走熟了,老爷不嫌弃的话,由小生去买吧。”

他领了钱,紧赶慢赶去了,赵霁讥贬道:“都说读书人清高自傲,怎么这人只会奴颜婢膝?浑身上下没一根骨头是硬的,我怀疑他就是个混混,顶多识几个字。”

他这话是骂给商荣听的,结果石沉大海,慕容延钊看他自说自话可怜,贴补他一点回音:“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咱们武林中人不也各有不同,又不要跟他称兄道弟,管他作甚呢。”

以廖进的步速,他们并不指望他能早回,耐心等待个把时辰,一包烧饼姗姗来迟,三人就着水壶里的凉水各自吃了两个,让廖进吃,他说自己路上饿得耐不住,已先吃饱了。

赵霁有意刁难他:“你是不是买了好酒好肉一个人偷吃光了,拿些素饼对付我们。”

廖进大声喊冤,将剩下的银钱分文不少地交还慕容延钊,慕容延钊见对得上帐,觉得这人还挺诚实,往后估计能放心留用。

少时月上中天,地面遗忘了阳光的恩泽,彻底沦为冰窖,野风聒噪,寒气蚀骨,一旁的河面雾气腾腾,仿佛即将滚沸。

廖进躲在离他们十几丈的树下,这时悄悄摸过来,嗓子抖得像风中的纸条。

“小生实在忍不住寒,先去那边的山洞里躲一躲,诸位当心。”

三人不在意他的行动,一心只念着那采花贼,等他离去,商荣不无担忧地问慕容延钊:“大师兄,万一淫贼今晚不现身,咱们明晚还要像现在这样干等?”

守株待兔全看运气,慕容延钊也无奈,他们目前仅有这一条线索,等不到也得等。

安抚的话尚未说完,廖化的惨叫声利箭般从远处射来,惊起一片密密麻麻的鸟鸣,无数翅膀一齐拍动,搅乱风的阵营。

三人穿过旋风奔去,见他连滚带爬逃到跟前,丑陋的五官都被恐惧揉皱,先唬了赵霁一跳。

“采、采花贼追来了!”

他不能学飞鸟展翅逃避,鬼哭神惊地躲到一旁的大树后,此刻仍没人在意他,三双锐利地眼睛盯住他来的方向,犹如鱼钩,将藏在黑暗深渊里的恶鼋拽出来。

黑衣如墨,箬笠遮头,真是白天在市场窥视他们的男人。

商荣不等慕容延钊口令,一马当先仗剑杀出,赵霁也不甘落后地跟进,慕容延钊本打算先来一番质询再相机行事,被这两个急性子打乱步调,只好随他们加入战团。

三把剑犹如三条银蛇围困斗笠客,逼他拔出一把四尺长的弯刀来应战,猛听商荣大吼一声:“是他!”,赵霁也认出这人正是昨晚追击自己的黑影,跟着叫了一声:“没错!就是他!”,招式越显奋急。

斗笠客武功和慕容延钊持平,与他单打独斗已是吃力,再遭商荣赵霁围攻,落败就擒近在眼前。

赵霁猛追猛打,自忖这次能好好表现一回,让商荣刮目相看,不料身子陡然绵软,如同雪块化在了温水里,浑身脱力,脚底摇晃,地面好似睡醒的巨兽拱动脊背,倏忽将他甩翻,这明显是中毒的症状,他倒地后惊呼:“有毒!”

商荣看他栽倒已觉不对劲,在他叫喊前也开始四肢麻木,耳鸣目眩,膝盖承受不住身体的重量,直挺挺扑向地面。

慕容延钊认定是斗笠客搞鬼,惊怒詈骂:“卑鄙小人,竟敢用毒!”

他开口时出现中毒反应,想来这毒、药会根据个人内力深浅相应变换发作时间,三人中他的内功最强,是以发作最晚,不像那两个孩子瞬间丧失行动力,但也晃悠悠掉落长剑,片刻后便将任人宰割。

斗笠客也已认出他们所使的是玄真派剑术,见慕容延钊已然毒发,收起弯刀,上前抓住他的手臂,一个“你”字刚脱口,慕容延钊一掌乍起,狠狠击中他的胸口。

他毒发后将最后的真气尽数凝结于这一掌,尽管只余平时三分之一威力,打在要害处也能致人重伤。

血雾为斗笠客的惨叫撑起幕布,他倒地后不久,慕容延钊也不支栽倒,四个人犹如身陷流沙,奋力挣扎,却不能移动分毫,死死盯住敌人,唯恐对方挣出一分力气来取命。

树林中阴寒森森,四人的内心却烈焰如炽,慕容延钊视线一转,偶见大树后探出一人影,想起廖进还在现场,忙高声呼唤:“廖进!快过来!”

廖进步履轻快地走来,不复方才逃难时的惶恐,笑嘻嘻问慕容延钊:“慕容少侠,你有什么吩咐?”

慕容延钊嘴唇已经张开,可声音突然卡在喉咙里,整个人愣成冰雕。

赵霁以为大师伯没力气说话了,替他下令:“这采花贼下毒害我们,你快杀了他!”

“遵命。”

廖进弯腰捡起他的铁剑,姿势竟十分娴熟,商荣看得起疑,忽然想起慕容延钊一直未曾在廖进跟前表露真名,他怎的称他“慕容少侠?”

廖进现身时那斗笠客便姿态慌乱,看他持剑在手,更拼命挣扎,吃力地粗声吼叫:“住手!”

赵霁还当这是他死到临头的求饶,廖进冷不防一个急转,剑锋在半空画出一道新月,飙发电举地劈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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