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博士的话不掺水分, 师徒三人赶到周司徒家,又从周夫人口中原封原样听了一遍, 她语调极其惭愧哀婉,流露出强烈的忧惧, 生怕陈抟强行带走周薇。

陈抟进门就发觉府中守备森严,不像寻常看家护院的架势,他自来是有涵养的,这时急怒交加,铁青着脸指责:“夫人,当初贫道以为您真心爱护周姑娘,真想收她做女儿才同意您带她走, 事情变成如今这样, 请您务必给贫道一个交代!现在就叫周姑娘出来,否则休怪贫道无礼!”

说罢一脚跺碎脚下的玄武岩地砖,平生初次恃强逼人,只因太焦急。

周夫人吓得坐也坐不稳, 捂着心口哆嗦:“薇儿现下身份尊贵, 恐不方便接待外客。”

陈抟怒喝:“贫道是她的叔父,她爹就这么一个女儿,她的终生大事贫道岂能不问?再不叫人出来,贫道只好得罪了!”

商荣亦怀疑周薇受到胁迫,他无意与之成亲,却也不愿这好姑娘受委屈,正色道:“周夫人, 您家里这些守卫是拦不住我们师徒的,请快叫周世妹出来,不然我们便不客气了。”

周夫人于路上见识过他们的手段,本就理亏,又慑于武力,当即虚软妥协道:“并非我故意不让你们相见,眼下宫里派出内侍女官在她居所守护,你们等我进去打点一番再领她出来。”

她请三人到书房安坐,匆匆转入内堂,过了良久,环佩叮当渐趋渐近,堂前珠帘一分为二,进来一位华服美人,正是周薇。

一月不见,赵霁觉得她模样大改,以前是清水芙蓉丽质天成,如今绫罗囊身金碧灿烂,竟像九天玄女临凡,正是“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了。

眼前横亘着近乎荒诞的意外,双方都感觉不到重逢的喜悦,周薇入内时眼眶里水光莹莹,向三人道了万福,埋头的那一刻险些坠泪。

陈抟见状越发断定她受了周家人逼迫,直截了当说:“侄女不必多言了,我这便带你走,谁都拦不住咱们。”

周夫人闻言急得跳脚,周薇忙上前一步安抚:“道长误会了,这不关夫人的事,都是晚辈自愿的。”

陈抟不肯轻信:“你不是贪图富贵的孩子,皇宫大内并不是理想的归宿,你莫要受人利用!”

他这么想有个缘故,倘若寻常人家的女儿能得国主垂爱,燕雀变凤凰,一飞冲天,绝对被当成祖坟冒青烟的幸事。而武林人士以攀龙附凤为耻,周薇的父亲周天逸又是最淡薄名利的高洁之士,不然以他的本事到哪里觅不到富贵,岂会领着女儿隐居荒江过布衣粗食的贫苦生活?周薇侍父至孝,受其教导绝不会屈从权势。况且宫廷是天下第一角斗场,一入宫门深似海,她是个聪明孩子,怎会自愿去蹲那锦绣牢笼?

周薇凄楚地看他一眼,神气镇静下来,款款说道:“这实实在在是晚辈自己的意思,真没受人强迫,道长疼惜顾念之心晚辈感铭心切,恐日后再无报答之期,且先受我一拜。”

说完屈膝纳头,献上大礼拜。

周夫人忙来抱住,哭道:“我的儿,你现在是贵人,怎能向平民下跪磕头。”

陈抟也不忍受她大礼,让周夫人扶她起身,周夫人一条手帕哭得透湿,哀哀乞怜道:“陈道长,我跟宫里人说好了,薇儿来见个面就转去,不然恐主上降罪啊。”

周薇也央求:“请道长勿以晚辈为念,是福是祸都是命,晚辈谁也不怨。”

陈抟本非强硬之人,听她立意坚决,便不能再多说什么,痛心长叹后嘱咐:“也罢,你自己多保重,若遇难处,可找玄真派解决。”

里面丫鬟已来催促,周夫人忙和几个仆妇簇拥着周薇离去,她逗留时间太短,只与陈抟说了几句话,无暇理会旁人,临别时才回头望了商荣一眼。

商荣对她的决定满是不解,当她和师父交谈时,他脑子里空?魅绨孜恚?钡浇邮盏剿?俦鹗钡哪抗獠徘逍压?础?br>

那眼神依恋不舍又夹杂着悲伤绝望,仿佛失去依傍的藤蔓即将枯死。

没等商荣换掉呆愕,她就被众人推出门去,珠帘如水波晃动,香风犹存,帘后倩影已去无踪了。

眼看好友的遗孤要入金丝笼,陈抟心情沉重,不理周家人的挽留,即领弟子们辞去。商荣品味着周薇最后回眸的用意,行走时神不在身,快出二门时路边冷不丁冲出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径直撞到他身上。他下意识搀扶一把,一个纸团塞入手心里,他反应敏捷,连忙紧紧捏住五指,没让任何人觉察。

到附近的客栈落宿后,他躲到无人处展开纸团,上面果然有字。

“永诀在即,尚有二三肺腑言乞与君白,望兄今夜子时于西北桃叶渡一叙,妹薇字。”

商荣看见“永诀”二字不禁心惊,以为周薇性命有碍,这约会必然非去不可。他不通□□,哪想到女方或有私情,竟转身郑重其事地向陈抟禀告,说:“周世妹定有难言之隐,方才在周家人面前不好直说,只能私下里给我们传消息,以徒儿之见,不如就趁今晚带她逃走,师父您意下如何?”

陈抟比他看得明白,这哪里是什么求救信,分明是女儿家想在出嫁前向意中人做最后的告白,他是出家人又为人师表,不便跟他解析儿女私情,稳静道:“先勿莽撞,今夜你且去赴约,听了她的话再做计较。”

顿了顿,语重心长叮咛:“周姑娘是难得的佳偶,你要善体人家的心意,切莫辜负。”

他心里还指望着商荣听周薇述完衷肠,能拿出男儿的担当带她脱出樊笼,商荣哪懂得这暗示,自顾自地曲解后坚毅表态:“师父放心,只消周世妹一句话,哪怕千军万足阻挡我也救她出来。”

赵霁静悄悄听完这席风马牛不相及的对答,与那周薇起了同病相怜之情,爱上这么个迟钝木讷的呆瓜,必须持之以恒地主动,等他开窍恐怕得等到海枯石烂。

商荣没他想得那么缺心眼,知道他小气,不喜自己与女人接触,特意问他:“今晚你要跟我去见周世妹吗?”

赵霁对周薇的为人有一定了解,她既然答应了周家的请求,断不会为一己私情害他们掉脑袋。回想以前那几次吃醋他姿态确实难看,想趁这次挣回一点风度,恝然拒绝:“她信上只叫你去又没叫我,我跟去干嘛?”

“她要是没事,以后兴许见不到了,你就不想最后去跟她说点什么?”

“我这人嘴笨,怕说错话惹她嫌弃,你替我问候一下吧。”

“……好吧,是你自己不去的,回头别又跟我挑刺闹别扭。”

“哼,这次我绝不说你半个不字,你就放心吧,师父。”

是夜星繁露重,月澹冰蟾,层层花影爬上窗棂,四下乱萤流光,清风随行。商荣按照陈抟指示的路线寻到桃叶渡,当年东晋大书法家王献之曾在此迎接爱妾桃叶,使这古渡口名声大噪,成为江宁的千古佳胜。

渡口连接秦淮河,日间河上画舫凌波,商女清歌,至夜灯火凋残,茫茫水雾氤氲若梦,这条多情的河水宛如素纱半掩的娇娘,慵懒地流淌着。

商荣走向河岸,远远听到一阵琵琶声,曲调如冷雨敲窗,风卷梧桐,凄然做断肠音,纵是不懂音律或冷肚肠人的听了也心中酸哽。

他徇声逆流而上,不久看到那面水孤坐的弹奏者。

“周世妹!”

周薇闻声按弦,慌错立起,却迟迟不敢转身面向他,少年靠近的脚步似鼓点敲击她的心房,脸如向火持续发烫。

“周世妹,你……”

商荣也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开场白,犹豫片刻忽略突兀直接问:“你叫我来所为何事?”

周薇前所未有的紧张,心跳几乎遮住了别的声响,可越着急越不能开口,细密的香汗已濡湿了罗衫。

商荣以为她念旧情,不忍埋怨周家,替她发话:“你入宫的事就是周家强迫的对吧?我一开始便看出来了,他们就是利用你心软好骗这点把你往火坑里送,历来皇帝的后宫都是最不自由的,一进去终生都会被圈禁在那里,还不能随便跟人见面,不是咱们江湖儿女待得惯的。”

周薇见他误会了,忙替周家辩解:“不,真不是他们逼我的,是我自己决定要去。”

商荣着急,耐着性子让她陈说原委。

原来周薇跟随周夫人回家前,周后已经病重,她患得是肺痨,国太认为此病不祥,不宜再在宫中居住,派人将其送回娘家休养。周后自觉凶险,而此时周司徒又身陷党争,处境危急,假如失去周后这座最有力的政治靠山,他恐难保住身家性命。

周薇恰在这风雨飘摇之际到来,给了周家挽回败局的转机。

“我在来江宁的路上,闲来无事跟那琴师淳于先生学弹琵琶,他教了我一首《解连环》,我每日总要用心练习十遍,那日正在周府弹琴,国主忽然微服驾到,凑巧听到我的琴曲,御笔留诗一首。不久,周国后便宣召我,要我嫁给国主为妃。”

那南唐国君李煜善诗文,工书画,是有名的风流天子,先被周薇的琴曲吸引,又窥见她的绝世丰姿,顿时惊为天人。向周司徒询问来历时便微露眷恋之意,周家正为周后的病恐慌,李煜对周薇的爱慕等于在向他们输送救命绳,他们怎不拼命抓牢?故而不止周司徒夫妇万般恳求,连周后也在病榻上苦苦哀告,流着泪乞盼周薇搭救。

商荣忿然叱骂:“你还说没受他们逼迫,软磨硬泡也是种强迫,你委实不该答应他们!”

周薇苦笑摇头:“周家上下待我都好,周夫人更对我真心实意,纵是亲骨肉也不过如此了。周家有难我怎能缩手不顾呢?而且我也有私心,我已将爹爹的冤仇奏明国主,他娶我的条件就是替我爹报仇,相信举一国之力,很快能找到玉兔。”

商荣接触的女孩子里,周薇心肠最软,总是为别人考虑得多,为自己打算得少,做出这种决定的确符合她的本性,就算自己劝她舍弃周家人离开,她也断不答应。

他不喜婆妈,话说一遍即止,叹道:“你可想清楚了,莫要后悔。”

周薇悲从中来,借理云鬓悄悄拂去眼角泪花,强笑道:“人各有命,我说过将来无论祸福我都认命。今天请世兄来,是想请你助我完成一个心愿。”

商荣忙道:“你说,不管办不办得到,我都尽力而为。”

周薇忍泪吞悲,抱起琵琶道:“那首《解连环》我原是学来弹给你听的,想来也只有今晚这个机会了,请你耐心地听我弹一遍,好吗?”

这微末要求尚不足抵消商荣对她的怜惜,用力点一点头:“你弹吧,别说一遍,十遍百遍我也听。”

情若连环愁如水,相思一点不成书。淳于安传授琵琶技艺时有意无意教了周薇这首“传情达意”的乐曲,她日日勤练,就盼再会之日弹与商荣听,让那根根丝弦替她传递思慕。

一曲琵琶弦,弹破碧云天,离恨远萦杨柳,梦魂长绕飞花,少女心事终成虚幻,相思曲化作离别绪,跟前滚滚逝水也好似流不尽的清泪,朦胧了婵娟。

商荣不明白周薇为何要请自己听这样悲伤的曲子,很为她的身世和际遇难过,可叹他空有怜香惜玉之心却不解风情,把这段绮缘白白错过了。

曲罢,周薇心满意足别无他念,倒是商荣放心不下,对她说:“周世妹,周家你是靠不住的,今后没个倚傍的人,心里怕是难安。我想与你结拜,做你的义兄,不知你会不会怪我冒昧?”

他有这个心思,周薇真是喜出望外,笑泣道:“世兄的厚爱,小妹岂敢不从?能有你这个哥哥,往后日子再难我也不怕了。”

二人捻土做香行了金兰之礼,商荣指月为凭,立誓为义妹排忧解难,护她周全。

风流公案变做棠棣之华,可谓幸事,之后他送周薇返回周府,走到街口便听见府内人声大作,他让周薇在暗处等候,自己先悄往探查,惊见府内灯火通明,奴婢们正慌慌张张奔走寻找周薇。

他正觉难办,猛听东边有人高喊:“有贼!”,接着那厢传来激烈的打斗打砸声,府中人登时嚎天喊地乱了阵法。他躲在树丛中观望,身后蓦地闪出一人。

“是我!”

赵霁敏捷架住他的拳头,低声催促:“他们捉的小偷就是我,周姑姑在哪里?快叫她趁乱回房!”

小徒弟时而粗中有细,这次就想到周薇夜间外出搞不好会露痕迹,先来到周家潜伏,半夜果被人发现周薇失踪,他见阖府惊动,恐周薇回来不好分说,便假扮盗贼引发骚乱。

商荣连忙带他去找周薇,向她简要说明情况,赵霁叮嘱:“你回去后就说夜里失眠去后花园散步,不小心在假山后睡着了,我一直躲在那儿,还没见人去搜查过,他们现下忙着捉贼,不会怀疑你。”

周薇千恩万谢,匆匆翻墙入府,她武功不错,相信那些家丁侍卫逮不着她。商荣和赵霁守在府外,等骚乱平息才放心离去,路上忍不住夸他:“你这脑袋是不是被菩萨开过光?今天怎么这么聪明。”

赵霁得意地仰头一哼:“我一直很聪明,你老说我蠢,其实我是大智若愚。”

趁商荣心情好,问他跟周薇见面说了什么。

商荣料到他会审查,把方才的情形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当做给他的奖励,刚说到二人结拜,身旁院墙内尖叫乍起,几个年轻女子跟着大呼小叫。

“少奶奶住手啊!”

“杀人啦杀人啦!”

“快按住她,不然她又会抹脖子!”

混乱在短时间内越演越烈,惨叫痛号犹如锋利的剪刀将静夜剪切得粉零麻碎,商荣赵霁攀上墙头观望,少了想象力作祟,所见情景还不那么可怕。只见院子里一个头发散乱的白衣女人正持刀追赶几名仆妇,女人衣衫上血迹斑斑,有两个丫鬟已被她杀倒在地。由于是内宅,男仆们暂时赶不来,那女子气势凶悍,仆妇们根本拦不住,眼看着又一个要遭毒手。

商荣纵身跳进院内,抓住女人持刀的手腕,在她后背轻轻一点,她就像抽了筋的青蛙瘫在地上,再也蹦?不起。

陌生男子闯入,带给女人们的惊骇亦是不小,几个人互相搂抱着往后缩,若非顾及僵卧的女主人,早逃跑了。

一个白了头的老婆子斗胆质问:“哪里来的后生,跑到人家后院来作甚!?”

赵霁看她们把商荣当坏人,满心不悦地跳进来抢答:“你这老妈妈真不知好歹,我二人路过听到你们呼救,好心前来搭救,你不道谢反倒责问起来,是何道理?”

婆子见是两个俊俏少年,看打扮也不是膏粱浪荡子,便信了他们的话。这时家中人众提灯举火赶过来,一个太君模样的老妇人见仆妇们伤得伤,吓得吓,那白衣女人又一动不动躺着,双手拍膝哭丧道:“这是又犯病了吗?大少爷都快断气了,我吓得一步不敢离,她这边还要生事!真不教人活了!”

说着腿不能支,晃晃欲倾,人们忙搬来椅子扶她坐下,陪着她拭泪不止。

那老婆子上前禀报:“老夫人,方才少奶奶发疯杀人,多亏这两位路过的小哥救了我们。”

老妇擦干泪水,仔细瞅了商荣赵霁两眼,忽然咦的一声,惊道:“这两个孩子我今天见过的。”

商荣赵霁不记得白天与这位老夫人碰过面,她的家人更是吃惊,问:“老夫人这几天足不出户,在哪里见过的?”

听她说:“做梦梦到的。”,都哭笑不得。

老妇却坚持这梦有征兆,说神明在梦里声言会派人搭救她的儿子媳妇,跟着就见一对美貌仙童骑着白鹤降落到自家院内,依稀就是眼前这两个。

商荣不信这话,被她拉住哭说哭求,姑且同意替她看看家人的病症。那被他点倒的女人已由丫鬟们架回床上,商荣见她面容枯槁,瘦脱了形,估计至少患病七天以上,却听人们说她前天还好好的,昨日中午突然在家中晕倒,醒来后神志疯癫,见鸡杀鸡,见狗杀狗,遇着人也拿刀乱捅,人们好不容易按住,她又抓胸掐脖自残,这一昼夜没有片刻安宁。

商荣又去前院看她丈夫,这大少爷也于昨日发病,至今昏睡不醒,气息脉搏逐渐微弱,请了大夫都束手无策,无奈的家人已开始预备后事冲喜了

商荣怀疑他们中了毒,拿出薛云赠送的解毒\\药,用水溶了强行灌服,两边状况都有好转,可到天亮时重又厉害起来。师徒俩在这户李姓人家逗留半夜,人们少不得同他们搭话,赵霁健谈,不自觉地透露了一些讯息,李家人见他们给的丹药能遏制病情,又听说他们的师父是道士,便央求:“我们少爷少奶奶多半是邪祟缠身,二位是玄门子弟,正好对症,烦请那位道爷前来搭救则个。”

画符捉鬼是三流道士骗钱的把式,陈抟可没学过,但玄真派视行侠仗义为己任,眼前两条人命危在旦夕,商荣也希望能救则救,让赵霁回客栈去请师父。

陈抟于路上听赵霁描述了夫妇俩的病况,再到床前亲手把脉后,眉头微微一拧。

“这不是中毒,是中了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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