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素查明唐辛夷住在城南的“长安客栈”, 赵霁不愿相见,请她代为打探, 自己找了家就近的客栈落脚。

苗素去了半个时辰,带回唐辛夷昨日的见闻, 赵霁听说商荣被广德方丈打成重伤,又遭赤云法师掳走,有如万箭穿心,泪出痛肠道:“商荣眼下不知怎么受罪呢,我要去救他!”

苗素按住他的肩头:“你别冲动,赤云法师行踪不定没那么容易找到,不如趁武林盟的人都在, 先设法为荣哥哥洗脱冤情。他在东马棚当众杀人, 可能是中了迷药或者惑心术,这点不好澄清,但甄兴涛一家肯定不是他杀的,我们先从这案子着手吧。”

赵霁自知六神无主, 选择相信这位清醒的旁观者, 忙请教该怎生行事。

苗素说:“死者的灵柩都停放在城北的中兴禅院,我们把甄兴涛一家的尸首偷出来验一验,兴许能找到线索。”

赵霁打算即刻行动,苗素考虑到广德方丈等众多高手也在中兴禅院下榻,仅凭他二人不大保险,建议他找唐辛夷帮忙。

赵霁经过这次教训,已决心远离唐辛夷, 当即否定:“出了天大的误会,我不能再和糖心来往了,这样对他不好,更对不起商荣。况且这事这么危险,被武林盟的人发现势必连累唐门,你是唐门的掌门夫人,也不适合出面,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苗素不悦:“荣哥哥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求助时他义不容辞,他遇危难我焉能袖手旁观?我戴上面具装成男人,没人认得出来,你放心好了。”

她本就女扮男装,出门买了只小孩子玩的妖怪面具戴上,待天色麻黑悄然来到中兴禅院。

商议如何动手时,她挑出疏漏:“我们把尸体拖到别处查验,纵使找到线索武林盟的人也未必认账,得当着他们的面,或者绑架一个有威信的人作证。”

照此看行动难度翻了十倍,赵霁觉得情况太危险,再次劝退她。

苗素排揎:“比胆量我几时输给过你?盗尸,绑架,动静太大,这城里到处是他们的人,就算得手也跑不出来,更别说找空档验尸了,依我看干脆直接进去向他们摊牌,见机捉一个要员做人质,逼他们松口。”

赵霁深以为然,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为了商荣,根深蒂固的胆怯不药而愈,现在的他敢拳打南山雄狮,脚踢北海蛟龙,撸袖拔剑,与苗素越墙入寺,直闯殿后的客房。

他俩一亮相就被巡逻的江湖客发觉,七八个人围住喝问。

“你们是干什么的?为何擅闯此间?”

赵霁提气高呼:“我叫赵霁,是商荣的徒弟,来为我师父讨还公道!”

声似雷鸣震动八方,钟楼上的撞钟发出嗡嗡的共鸣,这几人捂住耳朵倒退数步,知道来了狠角色,急忙使人报讯。左右两廊的住宿者全都开门出来,玄真派和少林、崆峒、天山诸派的门人纷涌现身,陈抟见了赵霁,吃惊道:“霁儿,你怎么来了?”

昨日他只见商荣不见赵霁,还奇怪这两个焦孟不离的孩子为何不一起行动,后听唐辛夷说赵霁被商荣打伤,正在唐家堡疗养,没想到他会这么快跟来。

那些被商荣母子祸害的武林人士整天缠着陈抟吵闹,因玄真派也是受害者,他们掐上天也不能逼陈抟交几个人来抵命,此时赵霁出现,好比羊入狼群,立刻被他们锁定。

崆峒派的人先冲上来喝骂:“你这小鬼真是商荣那恶贼的徒弟?”

赵霁瞪着星一般的眼,竖着剑一样的眉呼斥:“我师父不是恶贼,再出言不逊我打得你满地找牙!”

那人哪里信邪,逼近一步大骂,赵霁身形似电,跃步出拳,砰地将那人打飞数丈,满嘴牙齿一半和血吞一半朝天喷,睁着白眼珠昏死过去。

他的同门惊怒大骂:“臭小子敢出手伤人!”

赵霁凛声道:“我这叫言而有信,谁再污蔑我师父,跟他一个下场!”

语未毕,连片寒光扑面,七把刀剑已刺到身前。赵霁拔地一跃,踩住其中一把刀身,右腕一抖,剑起星奔,恰似白羽纷纷落,恍如莲光出锦匣,那七个崆峒派弟子手腕一刹间相继中剑,兵器全部掉落。

“好小贼,我来会会你!”

一个穿羊皮袄戴平式幞头的中年男人越阵而出,乃徽州凌霄阁阁主牛三思,脚不沾地地直欺到赵霁身前,以大威四圣掌的十成真力向他当头劈出。

赵霁脚下移星换斗,旋身出剑,一式“天女回眸”刺中牛三思左肩肩?穴,顺势封住他的少阳三焦筋,牛三思顿觉左臂酸麻,气血逆行,胸前如压上一块千斤重石,眼冒金星地朝后跌去。

他刚一失势,又一个留关公须的中年汉子斜窜进逼,使一根丈八长、枪,红缨如血,裹着龙牙般锋利的枪头向赵霁分心疾刺,是麟州杨家枪嫡派传人杨业。

赵霁急旋避过一击,又遭他连环追杀,见他进其锐,退其速,不动如山,动如雷震,招式犹如夜叉探海、恶虎扑鹿,端得精妙实用,堪称上乘。

苗素在一旁提醒:“这杨家枪共七个套路,二百二十三式,变化多端,以快打快方可速决!”

赵霁亦有此念,“醉仙剑法”已应势而出,剑光似雪,人如游隼,横扫千泉沸,纵身万马腾,周围人眼珠转不过来,好些人生生瞪成了斗鸡眼。

杨业左臂吃他一削,紧接着右膝中剑,慌忙踉跄撤退。

赵霁将一站定,一只成年老虎个头的银白巨狼侧扑而来,是汾州万兽庄尹仁杰的宠物,牙似镰刀,头如脸盆,力气赛过蛮牛,凶性直欺狮虎,一口咬住他的右臂。

不等苗素挥刀来救,赵霁抱住狼头,狠命一扭,喝喊声与骨裂声交相唱和,那巨狼挣扎两下断了气,一只利爪顺着他的肩膀缓缓下滑,拉出几道深及肌肉的血痕。

赵霁推开狼尸,忍住新旧伤痛,仗剑声明:“谁还不服气,尽管放马过来!”

他大展拳脚,威震群雄,连景兴平等同门前辈都自愧不如,思忖:“这小子平时吊儿郎当,人都道他不务正业,不曾想剑术武功如此精悍,比商荣也差不了几分了。”

陈抟怕众人再对其出手,上前阻止:“霁儿你莫冲动,把剑收起来好好说话。”

赵霁此刻连他一块儿埋怨,怒道:“收了剑,这些人还肯听我说话么?昨天你明明在场,为什么不救商荣?为什么任由这帮人欺负他!?”

景兴平恨他冒犯师长,跟来责骂:“赵霁你休得放肆,昨日商荣当着众人的面恣意行凶,连阮师弟都被他杀死了,我玄真派出此败类,损失的声誉再难挽回,你还敢在这里帮他叫嚣!”

“你懂个屁!”

赵霁举剑直刺,陈抟欲拦,苗素金蚕吐丝似的劈面十几刀缠住他,赵霁一剑刺中景兴平左肩窝,抬腿将其踹向人群。

“商荣是被陷害的!他不会滥杀无辜,这里面肯定有原因!”

韩通扶起景兴平,自知不敌不敢造次,隔空对骂:“姓赵的你别嚣张!这里有的是证人,商荣杀了阮贤师弟,又对王师弟下剧毒,他背上还有赤云法师的桃花印,他就是不灭宗的奸细!”

“你胡说!去叫王师叔出来,我要当面问他!”

“他余毒未清还在昏睡,你想替商荣逼死他吗?”

“你们这些人才是合起伙来迫害商荣,他做了那么多好事,救了那么多人,为什么好人没好报,老天爷你不长眼啊!”

赵霁急痛攻心,骂着骂着泪如泉涌,人们看他浑身是血,哀恸逾恒,那心软的已不由得动容。

广德方丈上前劝抚:“这位少侠莫急,听你太师父的,有话好好说。”

商荣猜这老和尚就是少林寺主持,武林中最德高望重,慈悲为怀的善人,赶忙语无伦次哭告:“您是广德方丈吧,我师父真是好人,不信您回去问问您的师弟广济大师,当年我们在襄阳和不灭宗作战,我师父九死一生杀死那大坏蛋羊胜,救了无数难民,事后还雇他们当佃农,解决他们的生计,在场的人有几个积过这样大的功德?”

广德叹气:“商施主的善行老衲早已知详,老衲起初也认为他是无辜的,可那日甄大小姐当众指认他……”

“她认错人了!”

赵霁嘶声怒啸,吃了扁担,横了条心,向所有人断然宣话:“商荣早已和我情定终生,他只喜欢我只跟我欢好,怎可能去奸污女子!?”

“断袖”虽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也非引以为荣的好事,有脸面的人绝不会拿出来公开宣扬,他惊天动地一声吼,现场鸦雀无声,玄真派诸人皆羞得无地自容,恨不能把脸抹下来揣进兜里。

赵霁丝毫不以为耻,指着陈抟说:“不信你们问他,我们的事师门的人都知道,商荣为了跟我在一起,决定和我私奔,我还因此被逐出了玄真派!”

一些尖酸刻薄之人借机戏谑:“陈道长这是真的吗?贵派真有意思,不但有龙阳之风,还是师徒乱伦,莫非这也是修炼课程?”

“听说自从您接任掌门之后玄真派就拒收女弟子,是不是也因这风气的缘故啊?”

那汾阳万寿庄庄主尹仁杰当年曾有意将独生女许配商荣,被陈抟婉拒,此番商荣出事他好生庆幸,这时更是直拍胸脯,暗谢祖宗保佑,没误了爱女终生。

哄笑讽骂四起,宽容厚道的谢渊亭也忍无可忍斥责:“赵霁,你干的好事,害整个玄真派蒙羞,还有没有良心!”

赵霁毫不退缩:“我和商荣情真意切,不觉得丢脸,世人能容下那么多貌合神离的夫妻,怎就容不下我们?”

又责问陈抟:“你昨天为什么不把这件事告诉他们?是怕丢脸吗?在你眼里体统颜面那么重要?你是商荣最亲的亲人啊,居然对他见死不救!”

嬉皮笑脸的小无赖突然化身亡命流氓,心力交瘁的儒雅道长无力招架。这种时候非得外人居中调停,广德追着赵霁低声规劝:“赵少侠你别怨陈道长,昨天他来到时商少侠已然大开杀戒,之后众人一致声讨,陈道长根本来不及说话呀。”

苗素大声抢话:“赵霁你别顾着吵架,正事要紧!”

赵霁省悟,拉着广德说:“方丈,我要为我师父伸冤,求求您替我做主!”

广德忙问:“你想怎么做?”

“甄盟主一家的死与商荣无关,我要开棺验尸!”

老和尚长眉一抖,旁边人已骂开了,齐声威胁他不得骚扰死者,赵霁此刻的耐心就是拉紧的细绳,没有丝毫缓和的余地,一把抓住广德手腕,眼中血丝聚成火焰:“方丈,如果她们不答应,晚辈只好得罪了!”

右腕一旋,剑光化虹,向广德颈项绕去,剑刃上“嗡”的一声低吟,隐隐有鹤鸣之音。

广德本能地鼓动双袖,左右掌拍向赵霁两肋,他袖口真气凝结,力道胜似铁锥大斧,赵霁若不躲避当场就要丧命。谁知他再不退缩,反而挺身迎向掌风,裂缝的肋骨彻底断裂,疼如锥心。

广德无意伤他,连忙撤掌后退,赵霁紧扣他的手腕,同时加快攻势,灵犀剑带着风声,如白练经天,直奔对手面门。

广德不得已再次出手,右掌准确抵住他的心房,陈抟苗素一起心惊,都道赵霁有死无生,广德掌力一吐,赵霁衣衫顿化褴褛,似成百灰蛾纷纷扬扬飞向天宇,而他本人却毫发无伤,还成功将利刃架在了广德颈间。

人们情知老和尚手软放水,看他遭擒,都想上前施救,苗素机敏地抢先与赵霁背心相抵,形成稳固的守势,厉声要挟:“谁敢乱动,就是害死广德方丈的凶手!”

众人不敢强攻,牛三思问广德:“方丈,这便如何是好?”

假如广德带头阻止这二人,武林盟还能控制局面,可是老和尚同情赵霁,私心想给他辩冤的机会,有意做了他的人质,听了牛三思的话,故作无奈地念声佛号,说:“赵少侠如此坚持,我们不妨遂他心意,若事后证明是他妄加猜度,找不到丝毫证据为商荣翻案,到时再来与他计较。”

又对赵霁说:“赵少侠,我们同意让你验尸,你可得想好了,若查不出线索,损毁死者遗体的罪过可得由你一人承担,我们这些人都不会轻纵了你。”

赵霁毅然决然点头:“事前随我,事后随便!”

他驾着广德,在苗素掩护下来到停放棺木的空屋,打开棺材抬出甄兴涛一家五口的尸首并排放在地上,将门窗全部打开,让所有人都能看清验尸过程。

甄兴涛夫妇和两个儿子确系剑伤致死,甄大小姐也是中毒身亡,苗素查完外伤,剖开他们的肚子翻看内脏,切开胃囊时便有了发现,忙让广德观看。

这一家五口胃里都装满没来得及消化的食物,说明是饭后不久遇害的,而且里面都有口蘑和豌豆的碎屑。

“听说甄大小姐是昨天自尽的,比她的父母兄弟晚死一天,照理说胃里的东西应该和他们不一样,现在这种情况说明一点,她是和甄盟主等人同时遇害的,昨晚当众指认商荣,随后自尽的甄大小姐是个冒牌货。”

一些人不相信,闯入室内观看,苗素让开任他们检查,证据面前那些认定商荣有罪的人尽都词穷。

广德让人去找昨日负责装殓甄大小姐的人来对质,先后来了五个女人,她们相互推诿,都说自己不是最后经手人,还两两指责对方撒谎。见她们激烈争吵,明白人都瞧出端倪大家都中了歹人的掉包计。

不说赵霁,陈抟也心疼得眼含热泪,广德自悔疏忽,向他抱愧道:“陈道长,看来我们真的冤枉令徒了。”

昨晚被商荣杀死的那些人的亲友可不这么认为,尤其是崆峒派弟子,马上拥来怨愤驳斥:“商荣没杀甄盟主,但确确实实杀了我师父和一干无辜的江湖朋友,血债如山,不能不还!”

苗素朗声道:“商荣很可能中了惑心术,那赤云法师的‘八荒妖典’有多厉害,你们即使没亲身见识过也该有所耳闻,他要用幻术操控商荣杀人再简单不过了。”

“那商荣背后的桃花印又作何解释?他若没投靠不灭宗,怎会有那印记?”

“对呀,赤云老狗还亲自来救他,说他俩没关系我死都不信!”

这解不开的疑问转换成铁打的罪名,赵霁乱无头绪,刚才一场争斗,他的内伤越发严重了,五脏六腑像颠倒了位置,血腥一次次冲到嗓子眼,被他强行咽回去。

广德替他回应指控:“我们凡人六根不净,六尘不明,所见所闻所听所感都不一定真实,老衲建议大家勿要急于给嫌犯定罪,等查明真相再下判断啊。”

他有理有据地劝说苦主们暂时别对玄真派一干人追责,现场沸反盈天,数不清的咒骂、咆哮、嘶吼如泥沙俱下,赵霁好似遭受几百只脚不停踢打,终于压不住翻涌的气血,喷出一口甜腥,四脚朝天地跌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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