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宝被关进一间客房, 从头到脚捆上三道绳索,这些绳索由钢丝编织, 以他的内力休想挣断。旁边坐着一名魁梧凶悍的看守,他打个喷嚏都会挨瞪, 更别说挣扎了。

钟离宝生在盗贼世家,行窃多年,遇困经历无数,有的是脱困经验,躺在地上闭目养神,耐心地跟那看守对耗。

半个时辰过去看守内急起来,见钟离宝打着呼噜睡得正香, 放心地出门方便。他前脚关门走人, 这边钟离宝运起缩骨功,轻松解绑,溜到门边一声不响推开门扉,再窜上屋顶藏在房梁上。

那看守转来不见了人, 见房门大开便以为犯人逃跑了, 大呼小叫地追出去,钟离宝揭开瓦片从房顶逃生,没跑多远,发现远处一个黑影起起落落跳跃屋脊,风行电掣地来到近处。他目力好,一眼认准了,衬起身惊喜呼喊:“赵大侠!”

赵霁眨眼跳到他身边。

“钟离宝, 你怎么在这儿?”

钟离宝拉住他的衣袖告状:“赵大侠,我刚才看到你们的仇家了,就是那个和我长得很像的男人,他是个太监对吧?那坏蛋是这座宅子的主人,就是他的手下把我抓来的。”

这下人证也有了,再不会出错,赵霁怒问:“那厮现在何处?”

说话时,四五十个手持兵刃的打手先后跃上房来将他们八面围定,稍后段起山也跟了来,脚跟尚未立稳先看到赵霁,吓得转身就跑。赵霁凌空一掌震塌屋顶,段起山和周围十几个打手一齐跌进废墟,头顶接连响起同伴的惨叫和重物落地的声响。宅院里的灯火不断消失,灭顶之灾在这个罪恶窝巢铺陈开来。

同一时间商荣也见到了周薇,她已绝食数日,面如菜色,瘦骨伶仃,油亮的青丝干枯发黄,不复往昔的容色。

商荣潜入居室,侍女正苦苦劝她进食,周薇躺在床上有气无力道:“官家一个月没来,想是对我厌烦了,却又不放我出去,明显是要我自生自灭。我早就活腻了,为了孩子才忍辱苟活,你们去转告官家,我会自行了断,绝不损坏他的名声,只求他信守诺言放过李从益。”

侍女们圈禁在此,也不知赵光义领军出征去了,只怕周薇有个好歹,自己会担干系,惶恐道:“夫人万万不可生短见,官家对您恩宠正隆,怎舍得见弃呢?您若有失,我们这些奴婢定难活命,还求夫人可怜则个,稍进一点饮食,存养御体。”

周薇正为顾惜她们,几番寻死都半途而废,此次死志坚决,不再心软,那两个侍女不住磕头苦求,冷不防被商荣隔空点住穴道,僵直瘫倒。

周薇见有人靠近,勉力爬坐起来,身体虚弱无力,眼看要栽倒。商荣赶上来扶将,搂住她的肩膀心酸低唤:“贤妹,你受苦了。”

二人分别十余年,年少时的绮思早已消散,朦胧旧影偶尔会闪过周薇的心间,也再无波澜。近年遭遇凄惨,绝望无助时她才不自觉忆起这位义兄,然天南地北,千山阻隔,远水终是解不了近渴,这几日自认死期将至,已不做挂念,陡然重逢真恍如梦中。

“义兄,真的是你!”

看清那面如冠玉的男子后,周薇紧紧抓住他的臂膀,浑浊的眼珠燃起希望,虽不清楚商荣如今有多大能耐,只是见面她就知道自己有救了。

国色天香的女子竟凋如败絮,商荣痛惜悲愤,来时见这座宅子戒备并不森严,凭周薇的身手完全能逃脱,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坐守囚笼,按住她的手腕探了探,脉搏异常虚弱,不单单是绝食造成的。

“贤妹?他们废了你的武功?”

周薇含泪道:“赵光义怕我逃走,命太监王德钧在我体内打入七枚钢针,封住我的任督二脉,我不经不能施展武功,力气比常人还弱,每遇施暴都无力反抗。”

商荣断定王继恩残害周薇的目的旨在报复他,这歹人心里究竟装了多少毒液,才把怨恨无限晕染?

他递出手帕替她拭泪,一面喟叹一面忍不住责备她应对遭遇的态度,蹙眉道:“贤妹放心,为兄一定替你报仇,只是你也忒傻了些,当初南唐归宋,我就劝你远走高飞,以你的武功足可保定李煜父子安全逃脱,到山野乡间当平民百姓,也好过做囚徒任人宰割啊。”

周薇哀悔无奈:“我也曾劝后主出逃,可他享惯荣华,过不了贫民的苦日子,夫妻一场,我总不能抛下他独自逃生。他死后,托我照顾从益,那孩子乃娥皇姐姐所生,也是后主仅存的骨血,赵光义把他抓走囚禁,拿他要挟我就范,我忍辱含垢地偷生至今,都是为着他。”

早在少年时代,她就固守克己复礼,无私奉献的观念,为此放弃开阔天空,把自身逼到越来越狭窄的死巷里,商荣结交的女性友人中,她和苗素是两个极端,他欣赏后者的勇敢豪放和志气,也因此为周薇感到惋惜,她才貌双全,不比苗素逊色,却因“三从四德”的妇道失去自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身陷泥潭还不忍挣脱枷锁,不幸的由来就是缺了一点合理的自私啊。

这时王德钧赶来,一行人风风火火进入宅邸,管事的前来迎接,王德钧下令:“有歹人盯上这院子了,官家有旨,接周夫人去别处安顿,快去把人都叫出来。”

他径直闯入后院,来到周薇的卧室前,碍于身份,先敲门通报。

“周夫人,下官王德钧来给您请安了。”

隔了片刻,周薇朗声答话:“王公公,你进来吧。”

王德钧皱了皱眉头,他受封官职后,属下同僚为讨好他都称其为“大人”,他也厌恶别人叫他“公公”,周薇这样称呼明摆着是挑衅。

这女人还敢招惹我,苦头没吃够么?

他手搭上门板,着力前突然惊醒。

周薇逆来顺受已久,今日猖狂必有原因,莫非商荣已与她通上气了?

狡诈之人留神每一处风吹草动,当下悄悄撤退,想将移送周薇的任务交给部下执行,然后尽快回宫躲藏。

恶报终有时,这回灵敏的反应救不了他,返回前院,只见同来的随从和宅内的下人尽数倒地,每个人都被点了昏睡穴。

王德钧大惊,匆忙转身,退路已被堵死,二十年后再见死敌,他如同失了爪牙的狼遭猛虎阻截,自信镇定溶解在恐惧的沸水里。

商荣气定神闲走到一丈地外,负手冷笑:“王师弟,你真会躲啊,这些年叫我好找。”

王德钧僵硬一笑,蓦地甩出一枚弹丸,浓烟腾起,院落陷入黑暗,是仿制的“风声鹤唳”。

他借机出逃,不出三步,双脚脚踝倏地痛麻,脚筋已被寒气斩断。他不顾伤痛,拼命向四面投掷毒镖,不惜误杀手下,暗器用光,再拔出佩剑乱舞,以手撑地向外爬行。二十年来他练功不缀,刚一对敌就瞬间落败,尽管事前已预知强弱,商荣压倒性的强势仍刺激着他的不甘,他这辈子都活在此人的阴影下,最终难逃失败者的宿命。

一阵狂风吹散烟雾,商荣踢飞他的武器,点住他上身两处大穴,终止了他的疯狂表演。

“王继恩,你以为你还逃得掉吗?现在就是清算旧账的时刻,你必须为你干的每一件坏事付出代价!”

王继恩自知难逃一死,哈哈笑道:“成王败寇,这个结局我认了,废话少说,动手吧。”

他知道商荣不会痛快了结他,试图咬舌自尽,可力道都被封住,牙根也使不上劲,只咬出满口血腥来,绝望中生起焦躁。

赵霁恰好赶到,见了他怒不可止,大骂着冲上来。

“王继恩你这小人,我要杀了你!”

炎气劈面而来,被寒气阻挡,只烤焦王继恩的头发,见到商荣他自认倒霉,唯求速死,赵霁一出现,怨怒便冲破胸臆,将对方的恨意原封不动反弹回去。

商荣拦住赵霁。

“这次不可再有漏网之鱼,先问问他韩通在哪儿。”

赵霁忍住杀气低头喝逼恶人交出同党。

王继恩目眦尽裂:“你明知我最恨韩通,还说他是我的同党,他早做了我剑下亡魂,尸首也被我丢到荒郊喂野狗了。”

商荣皱眉:“韩通待你仁至义尽,你居然忍心杀害他。”

“哈哈,仁至义尽?我还是小孩子时他就不停奸污我,逼我做那些肮脏的事,我最恨的人就是他。当初你把这件丑事捅到师父跟前,害我没脸做人,又给了那淫棍明目张胆纠缠我的借口,你知道我有多恶心吗?当时我便下了决心有朝一日要将你们全杀了!”

这事商荣的确理亏,这些年反思过错,每每为年少的暴躁冲动懊悔,面对责骂不禁沉默了。

赵霁替他驳斥:“商荣冤枉你是不对,可事后马上反省了,还真心想弥补过失。你为这件事反反复复陷害他,几次置他于死地,又投靠不灭宗,背叛师门,至今仍干着伤天害理的勾当,简直不知羞耻,无所不为。我当初真是瞎了眼,误把乌鸦当仙鹤,早知道你是这种人,在师门时我就该杀了你!”

他骂得痛快,王继恩回得也利索:“瞎眼的人是我,我和商荣同时认识你,你摸着良心想想,我和他谁对你好?你刚上山被他逼着干家务杂事,什么都不会,成天哭哭啼啼,吃了上顿没下顿,他何曾心疼过你?是我任劳任怨替你做饭干活儿,教你如何自理,那时我处处护着你,一有好事第一个想到你,连块糖也要留着给你吃。你当时甜言蜜语哄我,说要保护我,不让我受委屈,哪一件做到了?商荣欺辱我的时候你在干嘛?就因为他模样俊俏,聪明,能干,你也和其他势利眼一样巴结讨好他,哪怕被他当成哈巴狗任意打骂,也厚起脸皮追求。我对你百般温柔体贴,却不见你动过半分真情,商荣蛮横霸道,你是忘恩负义,比他更可恨!”

如果说商荣是催生他恶念的诱因,赵霁就是助因。嫉妒使人阴暗,求而不得造成怨念,二者关联便烹饪出魔鬼的饵食,一入魔道,永劫沉沦。

赵霁不知道王继恩曾对他动过爱念,一时惊讶失语,商荣大度表态:“此人确曾有恩于你,你不便杀他,交给我处置吧。你去他的巢穴打探过了,有发现吗?”

赵霁说:“段化就藏在那儿,洵儿和钟离宝也被关在那里,我已将他们救出,段化也捉了活口,都在后面院子里。”

商荣让他去审段化,看看这老儿都做过哪些坏事,嘱咐:“他的身体还是景兴平的,没准能把原神救回来,动手时注意分寸。”

赵霁痛恨王继恩作孽,又感叹人生如行船,舵盘不稳就会迷航难返,此刻回避是这场交情最好的归宿。

他走后商荣俯身凝视王继恩,那表情狰狞的面孔上还依稀可见儿时的影子,假若时光能够逆流,他真希望回到少年时代,那时师兄弟们在山中读书习武,无忧无虑其乐融融,何等的快乐。谁能想到人生际遇会把童心烧成火炭,把白沙染成污泥,一长串阴差阳错看过,也许都是命数。

“我冤枉你那次只是个导、火、索,你对我的怨恨其实由来已久,对吧?你小时候对我百依百顺,我还记得有一次我在树林里摘蜂房吃,被蜜蜂蛰了舌头,味觉失灵了好些天,其中一天和你出去打猎,生火烤兔子吃,因为尝不出味道放了很多盐,问你咸不咸,你说味道刚刚好。后来舌头好了,我烤东西时又照前次的量加盐,结果咸得发苦,才知道上一次你撒了谎。我知道当时你并无恶意,只是不敢说我的不是,你懦弱胆小,习惯顺从强者,被韩通奸污后也缄口不言。可是顺从的过程中又伴随着怨气,你把屈辱一点一滴记在心头,渐渐堆积成仇恨,找到时机就会反抗。”

王继恩不否认他的推测,引申斥骂:“你从小唯我独尊,仗着聪明标致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处处都要高人一等,还独断专行,不听劝告,在益州抓挖心贼那次我就差点被你害死,事后你一点歉意都没有,还以英雄自居,我恨死你这种自以为是的霸道!”

商荣点头:“你说得没错,过去的我是很讨厌,可这不是你作恶的理由。你看我不顺眼,厌恶记恨我,就该努力变强,堂堂正正超过我,之后嘲笑贬低欺辱都是你的正当权力。可你是怎么做的?投靠魔教,阴谋陷害,还牵连了那么多无辜者。若不是你帮着符皇后耍花招,我不会错认生父,也不会有后面那么多波折,周世宗可能至今还健在。我想朴锐小师弟的死也与你有关吧?你为了脱罪,和不灭宗的人窜通演戏,害他做了牺牲品。”

王继恩格格讥笑:“小师弟是韩通杀死的,他和我一样非常讨厌你,你叛逃时他还当着师父狠狠骂你来着,听着真是过瘾。我虽然败在你手,但也够本了,你还不知道吧?当年在开封散播你是契丹奸细,煽动赵匡胤造反的人也是我,我断了你的帝王路,毁了你柴家的社稷,你心比天高,到头来还不是只能做一介平民?”

商荣一把卡住他的脖子,不想再听其他罪行,粗声威逼道:“你把李从益弄到什么地方去了?”

“嘿嘿,有本事自个儿去找。”

王继恩的笑声未能成形便转为惨叫,一股尖刀般的寒气钻进他的身体,周身骨骼经脉像碎成了块,磨成了粉,又在寒气作用下凝结成各种畸形,他穴道受制,动弹不得,毫无招架地承受剧痛,嗓音里飙出血珠。

一刻钟后他招供了。这一刻钟仿佛游遍十八层地狱,死去活来,痛不欲生,只求商荣快些下杀手。

商荣却准备给他一个弃恶从善的机会。

“这寒气一到夜间就会发作,每次发作至少持续一刻钟,天气越冷发作时间越长,痛苦也越深。你的武功已经全废了,我现在放了你,你若肯痛改前非,随我回峨眉山思过,我便替你驱逐寒气,若冥顽不灵就等着日日受罪吧。”

王继恩恨透了他,怎肯向仇人屈服,恢复行动力后奋力向门外爬去,商荣未加阻止,默默注视他爬虫般扭曲挣扎的身影,收回落空的善意。

王继恩爬过长街爬过小巷,顽强地爬到宣德门外,他要回宫,他的根基还在,他还能复起!

镇守宫门的侍卫见状前来吆喝:“哪儿来的乞丐!此处乃皇宫重地,快滚远些!”

王继恩大声叫喊:“我是王德钧!”

喉咙里滚出苍老沙哑的声音,他第一个惊呆了。

侍卫们笑骂:“这老头儿是疯子吧,竟敢冒充王大人。”

他们的嘲笑更令王继恩惊恐,抬起血淋淋的十指触摸自己的脸,只觉饱满紧致的脸颊松垮塌陷,下巴上的肉也像鸡脖子垂了下来,脸庞贴着几缕干枯毛躁的发丝,竟呈灰白色。

他这是一瞬间变老了么?

一个淘气的侍卫特意取来一面铜镜,递到他跟前。

“好好看看自己的嘴脸,就你这样当王大人的爹都嫌老。”

他说得没错,镜子里的脸满是皱纹,老丑不堪,就像七十岁的老人。

凄厉粗哑的惨叫打碎宫苑的祥和,守卫们厌恶恼怒,又不忍心往这半条命的老家伙身上下脚,骂斥声中,一个位华服官人雍容走来,质问:“尔等何事喧哗?”

人们连忙拱手作揖:“卑职见过王大人。这老叫花子妄图闯宫,还冒充您,您看该怎么处置?”

王继恩惊疑地抬起头,那昂扬伫立的年轻官员正是毁容前的他。

是段起山抓回来的小子!

他明白这定是商荣的诡计,差点在怒火中窒息,瞪着冒牌货,一口口鲜血落地开花。

这假王继恩就是钟离宝,他顺利瞒住众侍卫,吩咐他们将王继恩扔到远处去。侍卫们粗暴地拖住王继恩双臂走向皇城旁阴暗的小巷,听到他嘶喊辩白便报之以踢打叱骂,压根不信这破麻袋似的老废物是他们平日争相逢迎的宣政使。

不久王继恩蜷缩在黑巷里与老鼠和蜣螂为伍,他连自杀的力气都没了,伸手抠抓墙壁,将仅剩的几枚指甲留在墙缝里,悲愤中听到一个冰冷的声音:“现在悔过还来得及。”

笼罩他一生的阴影依旧紧紧跟随,直至绝路仍不放过。

王继恩怎么可能向这个心狠手辣的宿敌投降?他是输得彻底,可并不服气,这较量一开始就不公平,是命运的偏袒,老天的捉弄,他没有一丝愧疚一丝自责,决心将怨气代入轮回,追讨孽债。

商荣,下一世你若为鼠,我便为猫;你若做鱼,我便是鹰,吃你的肉,喝你的血,生生世世与你为敌!

柔和的晨曦驾临天地,冷巷里渐渐恢复人气,一具蓬头垢面,伤痕累累的老头儿尸体引来路人围观,再过一阵子,捕快也来了,将这具无名尸抬到义庄停放。不远处的树荫下,商荣怅然转身来到临街的观音寺,向主持赠银一百两。

“敝人的师弟刚刚去世,恳请方丈做七七四十九天水陆道场,为其消罪解厄。”

“请问亡者名姓?”

“王继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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