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缙记性极佳, 他记得这个青花小瓷瓶, 是楚玥的,曾经在她妆台见过。

他皱眉:“大胆, 可是贪墨了主子的东西?”

梨花忙摇头摆手:“不,不, 世子爷, 婢子没有!”

她实在很慌, 梨花忠心耿耿不假, 但她多年养在庄子, 环境简单性子淳朴, 这遮掩情绪的功夫实在修炼不到家,虽然很努力压抑了, 但还是被傅缙轻易就看出了端倪。

他心里更疑了。

可傅缙记得,楚玥说这梨花是赵扬的胞妹,况且能被她调到身边伺候,忠心程度是毋庸置疑的, 应该不至于贪心偷摸主子的面脂香膏。

真喜欢的话,流露个意思,楚玥随手就赏她的, 何必?

他握着青花小瓷瓶的手一动, 不期然却听到一阵微微“滴滴哗哗”声。

这不是面脂香膏。

他随手把裹了红绸的塞子拔开,一看,却是一瓶药丸子。

黑褐色的药丸子,小指尖大小, 圆润有光泽,嗅着却没什么药味儿。

“这什么药?”

傅缙诧异,凭借他粗浅涉及的医学知识,自然没法子分辨的,但他却发现,自从他打开瓶盖塞子后,梨花整个人一下就绷紧了。

这问题没有人回答他。

妻子也没有生病,怎么在备着一瓶药丸子?且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了。

他记性很好,一个多月前这青花瓷瓶他见过一次,还有更久远的,他们刚成亲那年,他在侯府屋里也见过一次。

慢慢的,不知为何,他的心跳得忽有些快,有一种不知名的感觉油然而生,他隐隐觉得,自己不会想知道这瓶子药到底是什么。

但他却更迫切的,要立即弄清楚的。

端详两眼,他直接把小瓷瓶直接往怀里一揣,转身大步往外。

“世……”世子爷!

梨花大惊失色,下意识追着迈出一步,却知不妥,忙住脚把嘴巴闭紧了。

眼见傅缙大步出了院门,她脚下一转,慌忙往外冲去。

……

傅缙去寻的陈御。

陈御善谋之余,也极善医,通晓岐黄之术,大宁人称妙手回春。

傅缙问清陈御去向,说是和贾泗在前衙接手政务,他直接往前衙而起。

穿甬道,绕廊道,一路遇人见礼,他手一挥让起,脚下越来越快,最后冯戊等亲卫就差小跑才能跟上。

抵达前厅,他倏地顿住脚步,耳边隐隐听见陈御的声音,他伸手推开门。

“安民告示贴出去后,……承渊?”

贾泗陈御听见声音,一回头,惊诧:“怎么过来了?还不去好生歇一觉?”

傅缙回来了他们知道,但连续征战两个昼夜,最需要是好好休息,政务什么的,睡醒再理不迟。反正都有章程,他两人已安排下去了。

“我等会就去。”

傅缙坐下:“存中,我有件事要烦劳你。”

“哦?”

陈御好笑:“有什么烦劳不烦劳的,大都督且说来就是。”

傅缙并没立即吭声,显然是私事,于是贾泗捡起案上才写好的安民告示,笑道:“你们说,我先出去一趟把这贴上。”

贾泗出去了,屋内就剩两人,傅缙把怀里的小青花瓷瓶掏出来。

“存中,劳烦你了,替我看看这是什么药?”

这对陈御来说,简直是小到不能小的事,接过瓷瓶,顺手就打开了,倒出一颗。

“黄柏,益母,苦丁,紫草,……”

先嗅了嗅,然后刮出一点粉末尝了尝,陈御很快分辨出里面的药材,“配得不错,药性温和不伤身体。”

他将瓷瓶子塞好,放回傅缙手里,“这是避子药。”

避子药?

避子药!

其实他心底隐隐有些猜测,却怎么也不肯相信,直至陈御万分笃定的一句话出口,登时,傅缙脑内那根弦“啪”一声就断了。

一股寒凉从脚底窜上心脏,他整个人都冻住了,甚至这一刻他不知能给什么反应,脸是僵的,双手禁不止微微颤了颤

他的反应不大对劲。

其实傅缙拿着这么一瓶子避子药过来让辩证,本来就已经不对劲。

陈御大约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忙劝:“承渊,玥娘这事也没做错,这征战频频奔波劳碌的,怎适合受孕生子?”

“你们还年轻,不急,等以后安定下来,爱生几个就几个。这药不伤身体的,想必是名医配置,玥娘也没乱来,你别生气。”

“玥娘历来有主意,你这么忙,她大约想着这点小事不用告诉你了。你好好说话,勿……”

她确实是有主意的。

服用避子药也没有告诉他。

陈御还在劝说着,傅缙心头却冰冰凉一片,陈御不知道,这药她不是开战后才开始服用了。

在京城时,他就撞见过这个青花小瓷瓶,如今仔细回忆,这瓶子平时却仿佛没有放在妆台上的。

当然不放了,是得仔细收妥的,不然时间久了,他会总容易发现的。

他扯了扯唇。

婚后她一直服用避子药。

还是特地请名医配置,不伤身体。

她这是从来没打算过给他生孩子。

非常清晰,这是傅缙不愿意相信,却不得不承认的一个事实。

……

暮色四合,斜阳渐渐已隐入地平线,只余赤色晚霞渲染天地,为繁华的易州古城披上一层晕红。

楚玥走得很快,夏日炎炎,她心下甚是焦灼,事情就这么骤不及防的发生了。

梨花急急追在后头,她又焦又愧;“主子,都是我不好,我没有把药瓶子收妥当。”

楚玥闭了闭眼:“不怪你。”

也不好太责备梨花。从前这瓶药是藏在孙嬷嬷的下房里的,但此一时彼一时。驻城还好,若扎营野外,梨花本人连个独立营帐都没有,直接在近卫营拉道帘子了事,东西都混在一起收拾,却是放不得。

只能搁在她本人的行装中。偏行装简洁,也就一口箱子的事。

她苦笑,常在河边走,湿鞋也不奇怪。

穿过甬道,踏上回廊,一进分隔前后的内仪门,便到了夫妻临时安置的院落。

夕阳余晖渐渐消散,暮色笼罩,开阔的院落内外,冯戊等贴身近卫一个不见,静悄悄的。

“你下去罢。”

打发了梨花,楚玥入了院门,视线穿过静悄悄的庭院,三级青石台阶上,正房大门正闭阖着。

穿过庭院,登上台阶,立着看了两扇透雕回纹的大隔扇门片刻,她伸手轻推。

“咿呀”一声响,隔扇门并未上栓,应声而开。

未曾燃烛,昏暗的室内,一个高大的身影正端坐方桌旁,半侧身背对着她,黑甲上血迹斑斑已干涸呈黑褐色。

傅缙。

门推开,昏暗的天光落在傅缙的侧颜上,他神色凝肃,一动不动,如同雕塑一般。

他一只手搁在方桌上,手畔,静静立着一个青花小瓷瓶。

楚玥凝视了他片刻,慢慢上前,轻声唤:“夫君?”

这声音仿佛是一个机括,开启了室内的一切,傅缙慢慢转过身来,看她足有半晌。

那双深邃的眸子如今黑沉沉一片,一眼望不见底,半晌,“你还知道我是你夫君?”

很哑,很沉,像是被砂石磨砺过的声音。

他面无表情,异乎寻常的平寂。

楚玥心里沉甸甸的,她深吸了口气,握住他桌上的那只缠了黑布掌套的大手,“当然记得,我们有媒有聘,拜过天地的。”

“拜过天地?”

傅缙讽刺一笑:“原来你还记得?”

“霍”一声站起,他居高临下:“那你告诉我,为何成亲以来你一直用此物?!”

他抽出被楚玥握住的手,一把执起那只青花瓷瓶,重重往地面一掷。

“啪”一声脆响,碎瓷飞溅,滴滴答答的药丸子跳动着,飞撒了一地。

就如同此刻他的心一样。

一阵阵的,绞痛极了。

他伤心,他愤怒,胸腔仿佛要爆裂开来似的,怎能这般待他?她知道不知道?他是如此的珍爱她。

“婚姻之盟,白发之约。”

此刻他只觉得讽刺。

在他一心一意要与她白首偕老的时候,却不知,她连个孩子都不愿和他生。

这怎可能是要和他过一辈子的?

“你告诉我,成亲至今,将近三载,你可曾有想过和我过一辈子,哪怕偶尔一念?”

压抑已久的情绪瞬间决堤,他握着她的肩膀,怒声喝问:“你还告诉我,有没有?!”

大约是因为二日二夜不间断的疾奔征战,不曾休不曾眠,眼睛都有些发涩了,泛着红,隐隐竟见水光。

“楚玥,你有心吗?”

他一抹眼睛,赤红眼看着她。

既然没想过和他过一辈子,那为何要为他惊惶落泪?为何要与他交颈相拥?亲昵无间甚至畅想到日后儿女?

这目光愤极含悲,声声质问一声比一声沉重,楚玥经受不住,她跄踉退了一步。

傅缙一步逼近,一伸手抬起她的下巴,死死盯着:“你告诉我?”

“怎么没有?”

他步步紧逼,楚玥退无可退,她喘息着,挣动着,重重拨开他的手,蹬蹬倒退两步直到后背抵着墙壁,她高声喊:“我怎么没有?!”

“我也不想用这个,我从来都不想!”

谁想长年累月吃避子药呢?还隐隐担忧着,总唯恐药力有疏漏?

谁也不想!

“那你为何还要用?!”

她心潮也涌动起来了,过去种种眼前飞逝,艰苦的,两难的,黯然的,她总爱宽宏体恤于人,但事实上她一路走来,她也会累。

既然他发现了,也好吧。其实并不想落泪,但眼眶骤一阵潮热,一退再退,后心紧贴的墙却无法再退,她仰首:“为何?”

她一抹眼睛:“你知道的。”

“你是如此憎恨楚家,乃至楚氏一族。”

“就比如这次取易州,我祖父率邓州兵驻方邑,你袖手旁观,从未有一丝动摇。”

她见傅缙要说话,她摇头,捂住他的嘴,“我知道你没有错,为主帅为人子,你当如此,我也没怪过你半分。”

“可这天底下的事情,有时不是道理能掰扯清楚的。”

这一次还好,傅缙不动,她最多拼上自己功劳,也能求得宁王改道,可下一次了?

若下一次情况更严重呢?

甚至楚玥没法阻止到祖父,祖父如梦中一样最终投了西河王呢?

楚氏会像梦中一样,一族尽丧于阵前和逃亡的路上吗?

甚至包括她的父亲,她的母亲,和她的小弟弟。

那届时,她该如何自处?

那她还能心无芥蒂,继续快快乐乐地当着傅缙的妻子吗?

哪怕傅缙照样挑不出错,她也不能。

“大人的纠葛也就罢,倘若有了孩子,那孩子又该如何自处?”

眼泪不受控制溢出,眼前模糊一片,楚玥大力一抹:“他的父亲如此憎恨他母亲一族,若见满门倾覆,只有心畅快慰的,那他该如何?”

她无法忘记,自己第一次知悉真相那次和傅缙的争执,他目中的冰冷猩红。

楚玥高喊哭出了声,“那届时,我还如何能坦然和你在一起?!”

只能先不要孩子了。

她不想的,她也难,真的很难很难,以手掩面,她痛哭失声。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啊,宝宝们二更马上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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