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 有薄雪挂在松树枝头,晕出淡淡莹光。

最高大的那棵马尾松下早已立着两个男子,一个年长, 鬓角花白,面庞沧桑,另一个稍年轻些,样子像是他护卫。两人跨坐在马上,目光眺望向远方,似在等待些什么。

不多时,有马蹄踏雪声传来, 由远及近, 两匹奔马映入眼帘,纳珠眯了眯眼,那两人在他面前站定。

“你到底是带了人来。”纳珠摇摇头, 苦笑了声道,“不信任我吗?”

“你不也带了人。”魏濛冷声道,“废话少说,你找我来是想做什么, 门见山吧, 我没时间陪你扯东扯西。”

纳珠看了眼他身后的裴原。他们两人都以黑布蒙面,不到正脸。

魏濛明白他意思, 拒绝道:“他是我心腹,我过往他全部知道, 需避讳,你说便是。”

纳珠的眼中闪过一抹不悦。

裴原也在暗暗打量着这个年迈老单于,身姿魁梧,头戴一顶熊皮帽, 虽年华不再,仍可在双眼中寻到当年的野心和锐气所以即使此刻他再竭力地要表现出真诚和慈祥,也不像个纯粹善良的老人。

裴原明白,这是个不容小觑对手。即便已在沙场上交锋多次,这是他们第一次真正见面。

“濛儿。”纳珠声音温和地道,“你该回来帮我了。我知道你还恨我,但我现在很需要你,王庭也需要你。”

裴原目光低垂,掩盖住眸中惊诧之色。

他对魏濛身份早有猜测,但如今亲耳听闻他与纳珠谈话,心中惊涛骇浪还是难以平复,竟如此密切吗?裴原忽然想到三几年前嫁到匈奴的和亲公主魏妩,难道……

魏濛道:“过去十几年间,我与王庭早已水火不容,经我手死去匈奴将士没有上万也有数千,我剑上冷锋是由你等血浸染而成。要我回去,就不怕我包藏祸心,屠尽你蛮劣族人,为我母亲报仇吗!”

听他如此言论,纳珠身后的护卫蒙佳忍不住心中怒气,大喝一声:“放肆!”

纳珠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言,随后缓慢下马,走至魏濛马前,仰头道:“该报的仇,你已经报完了,不是吗?父王不怪你,是父王错。”

魏濛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一时无言,等着纳珠接下来的话。

“濛儿,我接下来的话,不知你能不能理解。我想说是,每一个统领身上都寄予着黎民厚望,没有哪一个统领不想要扩张版图,不想要百姓富足,我年轻时的勃勃野心,不是为了权利之欲,我只是想带领我族人,去水草最丰盛地方,去温暖湿润地方,躲避贫穷,躲避严寒。我不能辜负他们的期许,我必须给他们更好将来,哪怕以血为代价。为此伤害了你和你母亲,我到歉意,濛儿。”

裴原也望过去,着纳珠淡笑面庞,听他继续道:“但我现在不这么想了。人生而在世,求不是富足,而是安稳。我老了,不想再打仗了。就在上月,我还会见了周朝邱将军,他代表周帝意,与我签订了盟约,边境年内,不会再起战事。”

魏濛冷笑一声道:“上月趁我军换防疲弱时趁机袭边的是你,说这些虚假空话也是你,你让我怎么相信?”

“袭击边境不是单于!”蒙佳先纳珠一步开口,大声道,“是左贤王淳于栾!”

魏濛问:“哦?怎么回事?”

纳珠面露苦色,闭眼道:“我已年迈,近些年王庭中势力纷争,我操控不了那许多。淳于栾为我兄子,我膝下子,便待他如己出,尽力扶植,只是没想到,养狼千日,终为狼所患。如今他容不下我,在王庭中也有了自己党羽,便不听我话了。”

纳珠睁眼,恳切地望向魏濛:“濛儿,这也是我几次三番来寻你缘由,我需要你为我除了他,你也需要除了他。毕竟你已经见了,淳于栾野心勃勃,若他即位,边境永无宁日!”

他忽施一大礼,跪拜在地,痛哭道:“算作父亲求你了,快回来吧!”

他这样的动静,不止魏濛,裴原和蒙佳也都惊骇不已,蒙佳心疼地扑下马将他扶起:“单于,您这又是何必呢!”

魏濛面色仍旧冷硬,但微动的下额表露出他内心波澜。

裴原始终没有口,过半晌,口道:“我不信你。”

“你不信我,难道要相信那些与你毫无血脉干系,甚至仇视你汉人吗?”纳珠浑浊眼球闪着微光,淡笑道,“濛儿,你要时刻记得,就算你效忠汉皇,你也不是汉人,你身上流着胡虏的血,他们永远不会真正接受你。你只能留在这片边隅小镇上,法有所作为,更无法加官进爵,享受人上人的生活。而那本该是你轻易就享有生活,你是王子,生下来就是贵族。父亲真是不明白,你为何非要离开王庭,自讨苦吃。”

“不过没关系,如果那是你愿意经历,父王会支持你。”

“你现在为周朝四王子效力,是吗?父王劝你一句,莫要将全部的心力都付给他,他总有一日会让你失望。狡兔死走狗烹,为人臣子,总有被斩尽杀绝一天,功高盖主的更是。更何况,你眼睛不是黑色的,论你付出多少,等他得权那天,想杀你只需要一个理由。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在父王心中,你始终是个孩子,孩子贪玩,但玩累了,不论何时,你都可以回家,王庭的大门始终向你敞。我知你厌烦我,在此后,我不会再来寻你,只等你玩累归家的那日,父王请你饮酒。”

纳珠始终双手垂下立在魏濛马前,目光真挚,言辞恳切。

魏濛喉结滚动,从始至终没再多言一个字。待他说完,对视片刻,忽的调转马头大喝一声“驾”,便头也不回走远。

裴原跟上,他着夜色中魏濛被风吹得鼓起的衣袍,大约能感受到魏濛此时内心震撼。

裴原想,纳珠果然不愧于他长达四年的执政生涯,字字珠玑,戳人肺腑。他并不强硬,柔软地威逼利诱,并展他作为父亲怀抱,以一种宽宏纵容口吻,请他孩子回家。

这是最让人难以拒绝。

一路无话,小半个时辰后,行至王府门前。

魏濛抬头着黑色牌匾上四个鎏金大字,顿了会,偏头问裴原:“没什么想说吗?”

“没什么。”裴原话出口,觉得不对,又道,“其实也有一句。”

魏濛问:“什么?”

“我也可以请你喝酒。”裴原笑道,“我媳妇也会做饭,而且肯定比他厨子更合你口味。”

多说无益,他没有必要此刻在魏濛面前表示诚意,也不需要。他和魏濛共处这么多年,彼此了解,比父母兄弟更甚,裴原知道,魏濛不会被三言两语所蒙蔽,他会做出他心中认定对的选择。

魏濛果真笑了:“你手中有几两几文,敢放这样的豪言。请我喝酒,你倒是有钱吗?”

裴原正色道:“书房靠东架子上,下数第层,右侧花瓶里,有我私房。”

魏濛下马,将缰绳交到前来迎接的门卫手中,不可思议地瞥他一眼:“那你可得好好藏着,若被收走了,要挨一顿好骂。”

裴原也下马,淡笑道:“不劳费心。”

走进门后,又行片刻,即将分别时,魏濛住脚,侧脸道:“那是个老狐狸。他当年就是这样欺蒙我母亲的,那些话,信个三分已经是多说。他下面或许还有动作,着些。”

……

接下来小半个月,丰县日子过得算是平静。

只是石羊关那边传来战报,说有匈奴大军集结,数十万众,想要冲关。石羊关是塞北最靠西方的一处关隘,两侧山峰如同羊角,故名石羊关,关后是三个郡镇,人口七余万,均靠这座关隘守护。若石羊关失守,塞北西侧便就破了个口子,不仅百姓要受到战火袭扰,整个塞北都会陷入危险之中。

得到战报后,邱明山立刻率领万兵马前往增援,皋山镇剩骁骑将军佐放带八万人留守。最西方的代县也派遣了五万兵马,守将宿维带领七万人留守。

这样的战役过去十年里也发生过一次,以匈奴大败为结局。

邱明山是个极有谋略的将领,经验老道。裴原对他有信心,此战必不会败。

石羊关的战役打响,丰县只是防守加强了些,其余生活并未受到影响。

魏濛与敏敏相处甚好,渐渐契合起来,他虽还不能确认那孩子到底是不是他,但好像也不怎么在意了。敏敏容貌姣好,性情也算是贤淑,每日为魏濛洗衣做饭,魏濛头一回享受到这样滋味,每日乐淘淘。他慢慢放下对敏敏的戒备,也不再限制她出行,每过几日,会允许她出门走动走动,多派几个人跟随就是了。

宝宁肚子已经三个多月,有了很轻微鼓起,像是吃饱了饭食那样,穿上了厚厚袄子后几乎看不出来。

敏敏也怀着身孕,最始时魏濛不让她出门,她便常常来寻宝宁说话。只是每次一来,门口的那条獒犬就冲着她叫,叫得口沫四溅,敏敏害怕,就不怎么来了。

裴原回来的时候,宝宁正坐在碳炉旁边和刘嬷嬷一起拆棉被。棉被睡久了,里头的棉花就硬了,要拆出来去找专门的工匠弹开,旧棉花重弹后就像新棉一样,极为松软舒适。

裴原手里拿着个梨,晃晃悠悠走进来,递到宝宁嘴边:“吃一口?”

宝宁了眼,嫌弃偏过头:“你都咬过了,我不要。”

裴原啧了声:“矫情。”

刘嬷嬷轻声笑了下,她很有眼色地站起身,找了个借口道:“婢子去看骨汤熬好了没有。”裴原点头,她出去了,将侍奉其他几个婢女也都带下去。

关门声响起,裴原几口将剩下梨吃完,丢掉梨核,笑着一把将宝宁抱进怀里,用嘴去蹭她脸:“嫌我脏,我吃过东西你不吃?孩子都要生出来了,现在才嫌弃,也太晚了点。”

宝宁尖叫着拍他:“你唇上汁水都蹭我脸上了,黏糊糊,真讨厌!”

裴原又凑过去:“给你舔干净行不行啊。”

“不行,离我远些!”宝宁推不过他,反被掐了痒肉,笑得瘫软在裴原怀里,“你怎么这么烦人……”

裴原哼笑着将她捞进怀里,宝宁面对面坐在他腿上,双手抵着他肩膀。裴原伸长脖子去亲她的嘴唇。

他唇上是湿,亲一口就会“啵”响一声,这声音有趣,裴原又亲几下,宝宁笑得眼睛弯起来,问:“我甜不甜呀?”

“甜死了。”裴原抱着她晃悠悠道,“天上哪儿掉下来的这么甜一块小甜糖啊。”

抱了会儿,裴原往后仰一些,和宝宁拉距离,手去摸她肚子:“给我摸摸,我听刘嬷嬷说好像又长大了点,我我们家小东西到底长到多大了。”

“摸不到孩子,刚吃了只烧鸭,孩子被埋在烧鸭底下了。”宝宁握着他手去摸,“是长大了点,但不是孩子,长的都是肉,你,都掐得起来了。”

裴原顺着摸了把,惊讶道:“是真,胖这么多?”

宝宁不高兴地推他:“我是为你生孩子才这样的,我说自己胖了,那是我自谦,你怎么可以说我胖?”

“是我错了。”裴原从善如流地答应,又笑道,“刚吃了烧鸭,待会还要喝骨汤,养你可真不容易,少吃些,要养不起了。”

宝宁玩笑道:“那我就更得多吃些了,省得哪天你变穷了,真养不起我,怎么办?”

裴原故作生气地掐她的两颊:“能不能说些好听的?”

宝宁嬉笑着扑到他怀里:“行,行,说好听的,说裴原是天下第一美男子。”

裴原挑眉道:“本就是。”

正笑着,传来叩门的声音。温情被打断,裴原心生不快,皱眉回头道:“进来。”

刘嬷嬷推门进来,递来封信:“刚刚门房送来的,说是个姑娘,穿得破破烂烂,多长时间没洗过似的,称自己叫阿丑,要将信交给您。门房留她稍等一会,但又来了个人找她,不知说了些什么,大概是谁病好像有起色了,眼睛复明了什么。那姑娘一跳跳了多高,没再等,跟那人跑了。”

宝宁迟疑道:“不会是那日再豆腐摊遇见姑娘吧?听这描述倒是很像的,但是她不是腿脚不好吗,怎么能跳那么高?”

她催裴原:“打信看吧。”

裴原打,读了几行后,脸色骤然凝起来,不敢相信似的,又反复读几遍。

宝宁焦急问:“出什么事儿了?”

“有大哥的线索了。”

宝宁惊喜问:“真?”

“不知真假,还要核验。”裴原站起身,拎了件衣裳匆匆往外走,边道,“我晚些回来,你早点睡,别等我。”

作者有话要说:  纳珠的谐音是,那猪,哈哈哈

剧透下:

有些话不能乱说啊,一语成谶了怎么办

【宝宁玩笑道:“那我就更得多吃些了,省得哪天你变穷了,真的养不起我,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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