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眨眼间, 四月便悄无声息没了影,再回过神时已是五月了, 院里的桃树枝叶变得葱郁起来,村里的槐花开落, 檐下的小燕子们也能跟着父母离巢觅食了。

院子里,少女坐在树荫下, 手里正拿着针线一针一针地绣着花,清风徐徐吹拂而过,将婆娑的树影投落在她身上, 光与影明灭不定, 安宁静谧。

当最后一针绣完时, 她低头咬断了绣线,将布料从绷子上拆下来,仔细展开, 上面是一丛郁郁青竹, 枝叶清瘦,韵味十足, 大将军的衣裳终于要做好了。

洛婵心里有些高兴, 举起衣裳左右看看, 检查哪里还没有完成的地方, 正在这时, 院门被叩响了,她转头看去,却是迟柏媳妇来了, 笑着招呼道:“阿婵。”

洛婵连忙放下衣裳请她坐下,迟柏媳妇道了谢,这才坐下来,看着绣架上放着的衣裳,笑吟吟道:“你给长青的衣裳做好了?”

洛婵点点头,迟柏媳妇摸了摸那绣花,夸道:“绣得真好,哎,我同你学了这么些日子的刺绣,也比不了你的手艺。”

洛婵抿着唇,笑容羞涩,连连摆手,迟柏媳妇赞不绝口,夸了好一会,才又道:“我今日来还有一桩事情,这阵子多亏了你教我绣花,早上大柏去了城里,那布庄的掌柜看了我绣好的花样啊,当即就给了工钱,还说以后也要我继续绣。”

她说着,拉住洛婵的手,诚恳道:“这次还真是要谢谢你,若不是你教我绣花,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好,虎子一个月吃药就要用掉一千二百钱,这两年为了给他治病,都要掏空家底了,阿爷还卖了两块地,我甚至想过不给他治了,活着实在是太难了……”

大概是因为心酸感慨,迟柏媳妇突然红了眼圈,又勉强挤出一个笑,道:“我同你说这些做什么,没的扫了你的兴致,主要是我心里高兴,实在高兴,以后又能继续绣花赚钱了,阿婵,你是个好人,以后一定会有好报的。”

洛婵不知她竟这样难,也不知如何安慰,只是回握住她的手,以示安抚,然后又从旁边拿起笔来写了几句话,递给她看:人活着总是会有各种各样的难处,但是无论如何,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我一想起从此见不到爹爹娘亲了,心里就会难过,可是即便再难过,日子总是要过下去,柏嫂嫂,你也很好,以后也会很好的。

迟柏媳妇看了,用力点点头,揩了一把眼角渗出的泪,又带着怜悯之意问道:“你阿爹阿娘都过世了么?那你不是只剩下一个人了?”

洛婵点点头,又摇摇头,继续写:有两个哥哥,我还有我的夫君。

迟柏媳妇唏嘘不已,又庆幸道:“女儿家嫁了人,若是没有娘家撑腰的话,就容易吃亏,不过好在你运气好,长青是个好的,对你也是百般的好,以后必不会让你受委屈。”

她说完,又问:“你那两个哥哥呢?你老家在哪里?好像从没听你提起过。”

洛婵犹豫了一下,提笔答道:老家是在京师,哥哥也在那里,我再过一阵子就回去看他们。

迟柏媳妇读完,笑道:“原来你竟也是皇城来的,我早就觉得你与咱们这的人不一样了,乡下的泥巴里哪能养出你这样的人物。”

洛婵被她夸得红了脸,羞涩一笑,迟柏媳妇又道:“你嫁了这么远,自家兄弟还是要多多往来,毕竟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有什么事情他们也能帮你做主,回去看看也好。”

她又热络道:“可要带些什么礼回去?我家里倒也有些土产,笋子鸡蛋什么的,都是自家的东西,虽然不值几个钱,但是带回去也是一番心意,你要什么只管与我说,我给你拿上。”

洛婵连连摆手,示意不必,迟柏媳妇倒没说什么,只打定主意明儿给她送一些来,到最后要告辞的时候,她忽然取出一个小小的布包来,塞在书案上的镇纸下面,不好意思地道:“这些日子多亏了你帮忙,这点心意还请你收下,你别嫌少,等过阵子我再绣一批料子,就能多给你一些了。”

洛婵立即明白了那布包里的是什么,连忙抓起来要还给她,迟柏媳妇却不肯收,挣开洛婵就匆匆走了,洛婵追出了门,只见她走得飞快,前阵子下了雨,地上有些泥泞,迟柏媳妇大概是发觉了她追出来,连忙加快了步子,脚下还踉跄了一下,洛婵吓了一跳,想起来她还有身孕,就不敢再继续追,若出了事情就不得了。

她揣着那个小小的布包回了院子,等迟长青从地里回来的时候,便把事情同他说了一遍,又将那布包交给他,叮嘱道:你把这钱还给她吧,我帮的忙实在微不足道,哪里用得着报酬?

迟长青听罢点点头,收了钱,道:“我去还给大柏兄弟。”

他说完,又摸了摸洛婵的头,道:“今日可还有咳嗽?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这话每日必问一遍,洛婵都习惯了,俱是摇首,迟长青看见了绣架上的衣裳,道:“别总是坐着绣花,不累么?在院子里走一走也好。”

洛婵听他说,乖乖点头,眼看天色不早,迟长青收拾了书案,案上用镇纸压了一叠宣纸,上面墨迹犹新,约莫是方才同迟柏媳妇写的,迟长青收拾的时候随意看了几眼,目光落在一行字上面:有两个哥哥,我还有我的夫君……

他的目光顿了顿,十分平静地收拾好宣纸,看向洛婵,小哑巴正蹲在檐下,撑着下巴看她的兰花,入夏之后,那一株兰草看起来更加苍翠了,叶片细细长长,风姿亭亭。

迟长青唤了她一声,洛婵回过头来,他望着那双秋水似的明眸,喉咙动了动,道:“婵儿,我们过两日就启程回京师吧。”

……

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师,夜幕低垂,华灯初上,长街处处灯火辉煌,行人如织,一派热闹。

几名轿夫抬着一顶朴素的青篷小轿穿过街道,随从们紧跟在后,神色冷漠,肩背挺直,各个腰间挎着长刀,步伐齐整,如风一般,路上的百姓们见到这一行人,宛如看见了什么洪水猛兽似的,连忙纷纷避让开来,原本熙熙攘攘的长街就像是被一柄刀劈成了两半似的,多了一条宽阔的通道。

轿夫一行人已是见怪不怪了,径自埋头走着,空气莫名安静,正在这时,前方的街道忽然多出来一个人,不,并不是凭空多出来的,而是他站在了长街的中央,在所有人的必经之道,背对着一动不动。

眼看就要到近前了,那人仍旧不让开,轿夫们迟疑地放慢了步子,一名随从上前道:“这位郎君,劳烦让一让。”

那人不回头,反而先问:“敢问是洛御史吗?”

几人顿时面面相觑,那随从道:“你找我们大人有事?”

“有事。”

他终于回过身来,盯着那一顶青篷小轿,眼中闪烁着仇恨的怒火,他猛地举起手中的剑朝那轿帘冲了过去,狞然道:“洛狗,你拿命来!”

随从们俱是脸色大变,呼喝道:“有刺客!”

“保护公子!”

转瞬之间,那人就被拿了下来,缴了长剑,他被死死按在地上,却犹自挣扎不休,在尘泥之中叫骂道:“洛贼,你害我爹性命,你不得好死,我总有一天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骂声响彻了整条长街,字字如泣血,从一开始就十分安静的轿帘,这时候被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挑开了些,街市的灯火顺着缝隙照进去,映出了一线朱红的颜色,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轿内人的下颔线条清瘦,他的声音十分平静,像是全然不在意这一场刺杀似的,只是道:“送到应天府去。”

紧跟着,青色的轿帘被放了下来,他吩咐道:“回府。”

这一场蓄意的刺杀惊心动魄地开场,最后却如此平静地落幕,如同闹剧一般,所有看见现场的人都觉得匪夷所思,就这样没了?

刚刚被刺杀的可是当今皇上最宠信的臣子,是人见人怕的御史中丞洛淮之。

青篷小轿在洛府前停了下来,一名随从掀起帘子,身着朱色官服的男人下轿来,举步上了台阶,却见门口候着的除了老管家之外,还有一道纤瘦的身影,穿着凤信紫的衫子,静静地立在门边。

洛淮之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了片刻,开口道:“怎么在这里站着?”

那女子正是皇帝赐下来的那名歌姬晚娘,闻言顿时受宠若惊道:“奴家、奴家在等大人。”

洛淮之笑了,他的眼神很柔和,道:“以后不必在这里等候了,进去吧。”

他说完,便举步踏入了府里,晚娘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有些回不过神,洛府的两个兄弟,真是脾气大相径庭,她见过洛泽之,对方在看到她之后,第一眼的惊喜很快就变成了怒意,甚至当场就要提剑来砍她,被洛淮之拦了下来,兄弟两人大吵了一架,不欢而散。

洛淮之一直是温温和和,斯文有礼,叫人如沐春风,但晚娘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这样温柔的神态,就好像,刚刚透过她,看见了别的什么人一样。

晚娘站在大门口,怅然若失地望着那道朱色的人影越走越远,很快就消失在了院墙后。

洛淮之进了书房,老管家跟了过来,一边替他脱下官袍,一边道:“大公子啊,二公子这都离家好一阵子了,真的不用去找他么?”

洛淮之淡淡道:“随他去就是了,不必管他。”

老管家欲言又止,最后长长叹了一口气,又想起一事,道:“对了,今日有人送了一封信过来,说是给您的。”

他将那信捧上前,洛淮之接过来,借着烛光一看,目光顿时凝在了那信封的封口处,有一个红艳艳的印章,他自言自语地念道:“陈氏商号。”

洛淮之的声音很冷:“是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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