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琳那日离开众人之后,独自到山东去见杨仲英。她虽已长大,却还是一片孩子心情。她因为曾经用刀削了杨柳青的头发,频受姐姐埋怨,便起了一个孩子的念头,心中想道:姐姐枉是女中侠客,对自己的婚姻大事,却不敢爽爽快快自作主张。不如我再冒充她一次,找上门去,直截了当,对那杨老头儿说了,省得许多麻烦。我用快刀斩乱麻的手段替她撮成好事,看她还埋怨我不?

冯琳就是抱定这个主意,来到山东东平,杨家远近皆知,并不难找。夏秋之交,颇多霖雨,这日雨后天青,冯琳来到了杨仲英的山庄,但见杨家背山面湖,风景颇为佳丽,只是那湖水因受山洪倾注,黄泥泛起,一片混浊,有点儿煞风景。杨家是几座平房,依山建筑,冯琳也无心赏玩风景,走上山坡,迳自来扣杨家的大门,心中在想:等下我见了那杨老头儿,第一句话说什么好呢?

不料敲门许久,里面却无人答应。冯琳一急,顾不得什么礼貌,一飞身便从围墙跳入,只见里面庭院深深,一个小丫头大约是才听见敲门之声,正在里面慢慢的走出来。那丫头见了冯琳,怔了一怔,嚷道:“咦,原来是你,你还来做什么?”冯琳道:“杨老爷子呢?他老人家的腿可好点了?”那丫头面色一沉,爱理不理。冯琳心道:“这个一定是杨柳青的贴身丫头,把我当成姐姐,所以对我恼恨。”笑道:“你家小姐的头发长全没有?你带我去见她吧,我给她赔罪来了。”那丫头手儿一摔,摇头说道:“你自己去见她,哼,哼,你还好意思到这里。”说完,一溜烟的跑了。冯琳一气,想用泥丸弹她。转念一想:“关这小丫头什么事?”缩住了手,自己穿房入室,去找杨柳青。

冯琳不熟门户,走入内进房屋,但见一片黯淡气氛,家私杂物,凌乱无人整理。冯琳心道:杨仲英在是北五省武林领袖,怎么一点也不懂持家,叫人看到,岂不笑话?站在内堂,叫道:“杨公公,杨公公!”她完全模仿她姐姐的称呼,心道:“仅有这几间房屋,杨仲英一定会听到我叫他了。”

内房隐隐传来了啜泣之声,冯琳竖耳一听,奇道:“咦,杨柳青这泼婆娘听得我来便哭了,难道是向她的父亲撒娇,要对付我么?哼,好不害羞,撒娇也不该哭呵!”又叫了两声“杨公公”,仍然是只闻杨柳青的啜泣之声,却不见杨仲英回答。

冯琳心道:“好,我就先去见见杨柳青。”听得哭声发自西首第一间房,便揭了帘子自闯进去,但见杨柳青坐在房中,眼睛肿得像胡桃一般,没精打采。冯琳闯进来,她只冷冷的瞧了一下。啜泣声是停止了,面上的表情却更叫人难受。冯琳虽早料到她对自己不满,但却料不到她竟是这样一副好似死了人的神情,不禁愕在当场,仔细向杨柳青打量。

杨柳青一身白衣,被飞刀削过的头发早已长了出来,但因与两边的头发参差不齐,仍然难看。冯琳“喂,喂!”两声,杨柳青倏然抬起头来,面上全无血色,双眼一睁,忽又垂下了头,低声问道:“晓澜呢?”

冯琳故意气她道:“唐叔叔不愿见你了,你有什么话要对他说,对我说也是一样。”心中准备她大叫大嚷,马上发作,却不想杨柳青忽然长叹一声,道:“晓澜真是这样全没心肝吗?枉我爸爸痛他一场了。”语调凄凉之极,冯琳也不觉打了个寒噤,问道:“杨公公呢,我要替唐叔叔向他问安。”

杨柳青陡然站起,恨恨说道:“好,你来吧,你来向他请安吧!”带冯琳穿房过屋,来到后园,在园子东面有一所八角亭,亭中停着一副红木棺材,棺材头一张白张,写的是:前明义士山东侠客杨仲英之灵位。

冯琳这一惊非同小可!她万万料不到杨仲英已死,这个突然变化完全摧毁了她的计划,看着那副棺木,好久好久才说得出声:“杨公公怎么死的?”

杨柳青头发一披,道:“晓澜真个不来了么?”冯琳一时间答不出话来,杨柳青怒道:“好,我爹死了,你们总该心满意足了吧?”冯琳道:“这是什么话?”弯腰下拜。杨柳青道:“不要你拜,你气死了爹还不够,又要气死我吧?”伸手欲打冯琳,冯琳不躲不闪,杨柳青手掌伸出,忽又缩住,叹了口气道:“好,好!你快走吧!你们以后别再上我杨家的门了!”声音虽然愤懑,却似缓和了许多。冯琳奇道:“咦,杨仲英一死,他女儿的脾气也变了!”

冯琳有所不知。原来杨仲英年纪老迈,中了唐金峰的暗器后,虽说仗着数十年的功力与唐家送来的解药,得以不死,可是生机已是渐渐衰退。五月时分,接到唐晓澜的信,说是死期将至,无可挽救,又受了一吓。他本来已风烛残年,经了这些变故,身体更是衰弱。

杨柳青粗心大意,对父亲的日趋衰弱,还觉察不出来。她被冯琳飞刀削发之后,跑回家中向父亲哭嚷,想激动父亲出头作主,谁知杨仲英深知女儿的脾性,料她必是自取其咎,经此一闹,反而伤感交集,杨柳青回家的第二日,他立刻寒热交作,竟然一病不起,至冯琳到时,他死了已将近一月了。

杨仲英是个饱经世故之人,临死之前,神智清明,回想自己一生行事,无甚过锗,只是对女儿太过宠爱,以致养成她那副骄纵的脾气,却是最大的遗憾。他细细思量,觉得女儿和唐晓澜的脾气,的确格格不入。又想道:“冯瑛知书识礼,年纪虽小,做事甚有分寸,她必不会无缘无故侮辱我这丫头。”又想起昔日冯瑛在他家中之时,杨柳青种种令她受气之事,不觉叹口气道:“如此一来,迫得他们弄假成真,也实在怪责他们不得!”

于是杨仲英在临死之前,对女儿痛加劝责,说道:“女孩儿家,应以性情温柔为主。你这副刁蛮性儿,难怪晓澜不愿要你。你再不改过,我死不瞑目。”声泪俱下,杨柳青不敢说话。杨仲英历数她平日骄纵的不是,杨柳青又羞惭又悲痛,伏在病榻之旁,听她父亲数说。杨仲英数说完后,长叹一声,说道:“我后悔以前没有好好的教训你,这次恐怕是最后一次了。爸总是望你好,你得记着我今日的教训。你与晓澜是否能够和好,这是未可知之数。不过,你应该知道,你越任情使性,你就越无法令他亲近。你放大胸襟,温柔对他,也许事情还有转机,若然你们终不能和好,那也就算了吧。不过,无论如何,你的性情总得改了,青儿,以后没人再教训你了,你改不改?”杨柳青哭得死去活来,决心改过,杨仲英就在她的哭声之中死了。

杨仲英死后,杨柳青遵从遗嘱,停灵后园,要待唐晓澜和另外一个人来过之后才安葬。不料唐晓澜没有来,冯琳却先来了。

杨柳青记着父亲的教训,不敢胡乱发气,可是性情究非旦夕之间便能全改,见了冯琳,仍然忍不住几乎要发作出来,以至在杨仲英之灵前,两人都感到尴尬,僵在那儿,想不出什么话说。

杨仲英之死,乃是冯琳始料所不及,心道:“姐姐之事怎么说呢?这岂不是愈弄愈麻烦了?”正在为难,先前那小丫头忽然气急败坏的走进来,道:“小姐,唐家的人又来了!”

杨柳青眉毛一扬,说道:“我父亲虽死,我也不能堕了家声。冯瑛,你快从后墙脱走。我拼死替你担承!”冯琳道:“什么,我有什么要你替我担承!”杨柳青道:“你还装什么傻,你自己杀的人你不知道吗?你别以为你上次能将他们打跑,要知唐家的人,岂是容易将与?他这次若非稳操胜券,也不会再来了。我父亲生前,不愿你在我们这里被他们要去,而今我是此家之主,我不能让父亲在泉下骂我折堕了杨家的威名,你还不快走吗?”

冯琳一听,气往上冲,怒道:“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谁要你来庇护?我为什么要跑?”冲出亭子,抬头一望,只见外面来了三人,一个老头,一个少妇,还有一个三十岁左右的汉子。这三人正是唐金峰、唐赛花,和唐金峰邀来的帮手桂华生。

唐金峰父女本来想向杨仲英要人,不料一进园门,便见冯琳,真是意料不到的顺利。唐金峰哈哈笑道:“你这小贼也真胆大,居然还在杨家没有逃走。”冯琳道:“你这老贼,出口伤人,我为什么要逃走?”唐金峰道:“好,好!你若不想连累杨老头儿,我有两条路给你自寻了断!”

冯琳道:“什么两条路?你说说看。”唐金峰说道:“一条是立即随我们走,任由我们处置。一条是立即自裁,免得我们动手。”冯琳刚骂得一声:“岂有此理!”唐赛花嚷道:“爹,和这万恶的女贼多说什么?快动手吧!”恃着有高手在旁,扬手一柄飞刀便射过去。

冯琳一闪闪开,道:“哈,原来你也会飞刀!你这泼婆娘,我杀了你的汉子吗?你这样蛮不讲理!”冯琳还不知道唐赛花就是王敖的妻子,自己正是杀了她的汉子。

唐金峰一听,也动怒了,骂道:“好女贼,你杀了我的女婿,还说风凉话儿?”心念一动,忽又问道:“你是不是还有一个姐妹,你们姐妹,谁是杀人的正点?”冯琳吃了一惊,问道:“你的女婿是谁?”唐金峰道:“河南钩镰枪王敖是不是你杀的?”冯琳“呸”的一声,笑道:“我道是谁?原来你的女婿是公门鹰犬,我杀的鹰犬不止一个,你的女婿大约也是我剑下之鬼吧!”

唐金峰勃然大怒,长袖一挥,便待扑去,忽见杨柳青如飞跑来,唐金峰缩手叫道:“青姑娘,叫你的老子出来,这女贼我们要定了。”杨柳青叫道:“好呀,我的父亲刚死,你们就上门来欺负我了么?”唐金峰与杨仲英上次虽曾动过手,可是彼此有二十年以上的交情,私底下唐金峰对杨仲英还是十分佩服的,闻言不由得大吃一惊,叫道:“什么,你的老子死了吗?”杨柳青道:“我父亲虽死,杨家威名还在,除非你把我杀死,否则休想要人!”唐赛花叫道:“爹,管它杨仲英死与不死,咱们动手。杨柳青,凭你这点功夫想来拦阻,真真笑话!”左手一抬,呜呜两声,放出两枚响箭,要把杨柳青吓走,岂知杨柳青动了蛮性,迎上前去,伸手便接。唐赛花暗器上的功夫甚为了得,响箭挟风,又劲又疾,冯琳一抖手,一口飞刀横截过去,将两枝袖箭,一齐截断,叫道:“杨柳青,我不用你帮!”随手又是一柄飞刀,向唐赛花还敬。

桂华生一见飞刀带黑色的光华,吃了一惊,拔出长剑一拍,双指一箝,将飞刀接下,看了一看,道:“果然是个狠毒的女贼!”冯琳挥剑前扑,桂华生转了两转,先不发招,看她剑法。

杨柳青叫道:“冯瑛,我不准你在我家中被人捉去,你退下,先让我拚了再说。”唐金峰拈须笑道:“好,两人都有志气。青姑娘,你不愧是铁掌神弹的女儿!”突然伸手在杨柳青的肩头一按,道:“你的父亲真的死了吗?带我去看!”杨柳青被他一按,动弹不得,怒道:“好,你以大压小,羞也不羞?”唐金峰道:“带我去看!”半拖半拉,将杨柳青拉到八角亭中。

桂华生转了两转,冯琳刺他不着,剑法一变,使出无极剑中的绝招“愚公移山”,剑势甚缓,平平一削,劲力却是贯注剑尖,左右兼顾,桂华生叫声:“好!值得与你一斗!”剑柄一抖,剑锋光华一闪,一下子便从头顶上绕过去!

冯琳大吃了一惊,百忙中施展猫鹰扑击之技,身子一屈一伸,箭一般的飞掠出去。桂华生道:“哈,你还有这一手!”飞身扑上,迎面一剑,冯琳连用几种剑式,挡了五招,桂华生的达摩剑法怪异绝伦,每一招都是出人意表,冯琳的无极剑法虽然也是内家正宗,可是究因所习时日尚浅,挡了五招,险象迭见,情知万难抵敌,想起杨柳青之言,心道:“好,我纵然战死,也不在你杨家受辱。”抖手连发三柄夺命神刀,迫得桂华生闪避,立刻施展猫鹰绝技,飞身跳出墙外。

桂华生轻功超妙,迅即追出,在半山坡上又把冯琳截住,高声喝道:“你这无极剑法是从哪里偷来的?”冯琳道:“我偷不偷要你管么?”桂华生道:“我偏要管!”脚步踉踉跄跄,冯琳连用几种身法,跑到哪个方位,都恰恰被他截着!且猫鹰扑击的绝技,也只能躲闪一时,始终被他跟在身后。

桂华生自小离开天山,伏处川中,不知冯琳来历,见冯琳既会各种邪派武功,又通无极剑法,颇为惊异。心道:“看来她不应是傅青主这一支的嫡传。傅青主是内家正宗,那肯让后代子弟习邪派武艺。”施展达摩剑法,将冯琳困住,却不即刻施展杀手,立心看她到底懂得多少种武功。

霖雨过后,山路甚滑,冯琳轻功虽然不弱,可是既要抵挡桂华生怪异绝伦的达摩剑法,又要留心脚下,抵挡更是艰难。正在心慌,忽然听得有人叫道:“妹妹休慌!”冯琳大喜叫道:“姐姐快来!”原来是唐晓澜和冯瑛来了!

冯瑛自吕四娘走后,稍稍一想,就猜到妹妹定是去山东杨家,恐防她任性胡闹,更出乱子,也顾不得害臊,便和唐晓澜说了。唐晓澜道:“反正我们总不能躲着不见杨恩师,我既无事,于理于情,都该回去见他,让他老人家放心。我与杨柳青的婚姻,那是另一回事。”冯瑛天真无邪,笑道:“只要咱们永不分离,你就和杨柳青结婚,那也算不了什么。”唐晓澜苦笑摇头,道:“我与她绝难结合,此话休提。不过,咱们还是要去杨家。”两人和甘凤池说了。甘凤池最怕处理这种男女纠纷,见他们自己要去,正是求之不得。当下约好他们在邙山见面,便由他们去了。

唐晓澜与冯瑛乃是熟路,脚程又快,所以虽然迟了两天,还是及时赶到。一到就遇见冯琳在山坡上与人恶斗,处境甚险,冯瑛正待拔剑相助,唐晓澜说道:“此人敢在我恩师门前动手,事甚可疑。莫非我恩师家中也出了事么?瑛妹你先去见杨公公,我帮琳妹。”冯瑛知道唐晓澜的内功剑法都已大有进境,和自己实是不相上下,便道:“也好。此人剑法非比寻常,你小心了!”走下山坡,从正门进入杨家。在她进入杨家之时,杨柳青却正好从后园跳出来,两人没有碰头。

唐金峰拖了杨柳青,同上园中的八角亭,果然见着一副红木棺材,写着:“前明义士山东侠客杨仲英之灵位。”唐金峰老眼泪流,道:“杨大哥,你果真死了么?”杨柳青被他手搭肩头,现在才放,半身麻痹,极不舒服,闻言怒道:“棺材在此,难道还会骗你么?在你与我父亲称兄道弟,既打伤了他,今日趁他死了,还上门来欺负我!”唐金峰听了,好不难受,翻眼问道:“我不是给了你父亲解药么?”杨柳青道:“你的解药迟迟才来,顶什么用?他残废经年,而今死了,你才来猫哭老鼠假慈悲。”唐金峰眉头打皱,道:“你父亲真是因伤至死的么?”杨柳青道:“难道我父亲还会自己寻死不成!”杨柳青伶牙俐齿,想把唐金峰骂走,不料唐金峰忽然哈哈大笑道:“杨大哥呀,小弟这厢有礼了!”一手将杨柳青推出亭外,立刻在灵前跪下,双掌拍的一声,击在棺材之上。

原来江湖人物,为了避免敌人寻仇,常有诈死之事。唐金峰熟悉江湖勾当,听了杨柳青负气之言,心中一动,想道:“莫非杨仲英料到我会再来问他要人,故意诈死,令我不好意思动手么?”心有怀疑,暗运内力,在棺材上轻轻一拍,棺材板立刻裂开一条大缝,一股尸臭直冲出来,唐金峰本以为棺材内装的是砂石之类,见状心头一震,慌忙揭开棺盖,杨仲英的尸体用香料药物护着,停棺仅仅一月,面目尚如生前,只是掩不着尸体发散的臭味。再一看时,尸体胸前,还放着一封信,写的竟是“唐金峰贤弟亲拆”几字。唐金峰吃了一惊,心道:“原来杨仲英不是诈死,但却早已料到我有今日之事。”取了信封,盖好棺木,拆信一看,只见上面写道:“仲英风烛残年,旦夕就木,不及与老弟道别,慨何如之。兹有恳者,冯家孤女,幼遭孤露,身世堪怜,天山易老前辈收为爱徒,愚兄亦视同己女。俗语云:冤家宜解不宜结,且贤婿亦非此女所杀,愿我弟念在昔日交情,不再追究,则存殁均感矣。”杨仲英不擅文墨,但写来自有一股真挚之情。唐金峰看了,踌躇不决,想道:“好不容易才请得桂华生相助,如何能轻轻罢手?但若不罢手时,又难却杨大哥之情,何况她还是易老前辈的爱徒,这事怎生是好?”又念及杨仲英昔日为己所伤,他今日之死未必与自己无关,更是难过。当下拜倒灵前,痛哭了一阵,抬头看时,杨柳青早已走了。

唐晓澜拔出游龙宝剑,上前相助冯琳,宝剑一挥,光芒电闪,桂华生吃了一惊,一转手腕,斜刺出去,唐晓澜见敌招怪异,回剑一封,桂华生喝道:“你这厮使的莫不是游龙宝剑么?”唐晓澜道:“你既知我使的是游龙宝剑,还不快快撤剑?”桂华生大怒,身形一起,挥剑猛攻。

原来桂华生只知游龙宝剑是凌未风当年传给了周青,却不知周青又传给了唐晓澜的事。后来周青被害,易兰珠曾到中原寻觅此剑,他亦略有知闻,而今见唐晓澜手持此剑,只道他是夺自周青之手的,心道:“此剑乃天山镇山之宝,我何不替易老前辈取回?”交手三五十招,唐晓澜先用追风剑法,抵敌不住,再转用天山剑法中最深奥的大须弥剑式,攻守兼备,这才堪堪能够抵挡。

桂华生见他使出天山剑法,亦已暗暗生疑。唐晓澜虽说曾在天山三年,只因易兰珠专心教他本门剑法,故此他亦仅知有一种达摩剑法,却不知达摩剑法究竟如何,骤遇强敌,一招一式都不放松,更兼冯琳恨桂华生刚才相迫,出手更是毒辣。桂华生心道:“若然他是天山一派,怎会不知我的剑法来历?若说他是周青的徒弟,周青也仅晓天山剑法中的追风剑式,不能教出此人。”唐晓澜在天山仅仅三年,外人多不知道。桂华生一时间想不到他会是易兰珠的记名弟子,更兼他在三兄弟中最为好胜,见唐晓澜使出天山剑法,心中想道:“久闻天山、玄女、达摩三种剑法鼎足而三,各擅胜场。我虽曾见过易老前辈练习剑法,却从未有机会试招,今日何不就试它一试,看两种剑法,到底何者较优?”心萌此念,立刻转守为攻,怪招叠出,唐晓澜的大须弥剑式,使到疾处,周身上下有如围在一幢光幢之中,而桂华生竟然从剑光缝中穿来插去。

按说天山剑法博大精深,绝不在达摩剑法之下。但桂华生自幼即得父亲传授,比唐晓澜却要略胜一筹,他剑法身法,无一不怪,唐晓澜一急,防不胜防,大须弥剑式,屡屡被他突破,幸而桂华生顾忌游龙宝剑的威力,还不敢太过欺身进逼,是以唐晓澜虽然落在下风,一时之间,却还不致落败。冯琳无极剑法虽高,功力未到,桂华生避弱攻强,钉着唐晓澜绝不放松,冯琳剑走连环,剑尖也未沾着他的衣角。

杨柳青跑了出来,见唐冯并肩作战,唐晓澜竟似豁出了性命,拚死相护冯琳,心中颇为妒恨。但见唐晓澜迭遇险招,又禁不住心惊胆战。唐赛花见她出来,怕她上前扰乱,舞刀相迎,与杨柳青也在山坡上打做一堆,两人武艺相差不远,杨柳青冲不过去,唐赛花也打她不退。

两边斗得正烈,唐金峰也从杨家走了出来,唐赛花正想施用暗器,唐金峰道:“赛花,不准伤她!”唐赛花窒了一窒,杨柳青一冲而过。

这时唐晓澜正在吃紧,忽闻得唐金峰扬声叫道:“桂贤弟,且暂停手,杨老头儿真的死了!”唐晓澜大吃一惊,游龙宝剑险险跌落尘埃。桂华生收势不住,一剑刚刚搠出,略略斜偏,把冯琳的兵刃撩开,杨柳青疾走如风,刚刚扑到,杨柳青自知绝不是敌人对手,但心中估计敌人不敢伤她,一扑便扑到唐晓澜身上,以身遮掩。

本来桂华生见了唐晓澜的天山剑法,就只是心存试招,无意相害。杨柳青不知就里,救人心急,飞身冲上,劲道甚大。霖雨过后,山路极滑,唐晓澜冷不及防,被杨柳青一撞,双双跌倒,武功高明之士遇险自防出于本能,唐晓澜一跤摔倒,立即运用“千斤坠”的功夫将身形稳住,杨柳青却从他的身上一滚而过,从山边的陡坡上直滚下去!

桂华生大叫一声“不好!”山坡上一股急流,如瀑布般冲击而下,原来正是山洪突发,疾如奔马。桂华生冲天而起,使出五禽掌法,往下一抓,看看抓着杨柳青的头发,一个洪峰冲来,立刻把杨柳青冲下山底的小湖,身体浮沉几下,便被洪波卷没。

桂华生在半空中一个屈伸,倒纵回来,唐晓澜在地上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耳听冯琳惊叫之声,目睹杨柳青在湖中沉没,立刻一声怒吼,挥剑猛扑,桂华生欲想解释,无奈唐晓澜有如疯虎一般,剑剑凶猛,桂华生运剑防身,精神那容分散。两人转眼之间便斗了二三十招。冯琳挥剑斜攻,也拚了性命,唐赛花叫道:“事已至此,爹,你还不动手吗?”唐金峰横了心肠,长袖一卷,上前便拿冯琳。

冯瑛走入杨家,正是唐金峰刚刚走出之际。冯瑛见杨家杂物凌乱,先自吃惊,迳自走入杨仲英往昔养伤的静室,叫了一声“杨公公,我回来了!”揭帘一看,人影毫无,但见书案上摆着一封信,写着:“唐晓澜仁棣亲拆。”冯瑛吃惊非小,忙将信放入怀中,冲出房门大叫,杨柳青的小丫环冷冷说道:“冯姑娘,你还未拜过灵吗?现在还叫杨公公做什么?”冯瑛一手抓着她的手腕,叫道:“你说什么?”那小丫环疼痛难当,又惊又恐,道:“老爷早已死了,你刚才不是随小姐到后园谒灵吗?”冯瑛把手一松,急急跑入后园,刚好见着唐金峰的背影飞出围墙,冯瑛无暇追赶,寻到八角亭上,只见大红木棺停在亭中,棺材还裂了一条大缝,细心一看,显见是刚刚给人用掌力震裂的。

冯瑛号啕大哭,猛然想起,适才那背影是去年来寻仇的唐金峰,冯瑛不知杨仲英乃是病死,只道他被唐家的人所害,立刻拔剑出园,奔上山坡。

冯琳本来不是唐金峰对手,但唐金峰因见杨仲英父女均死,心中歉愧,斗意减弱,而冯琳又是武功繁杂,刁钻异常,唐金峰一双肉掌,竟然擒她不住。冯瑛如飞赶至,大声叫道:“妹妹,把这老贼让给我吧!”唐晓澜却叫道:“瑛妹,这人才是正凶。他杀了你的姑姑,你快来助我!”

冯瑛应了一声,见冯琳对付得了唐金峰,立刻挥剑去助唐晓澜,一出手便是天山剑法中的精妙绝招,斜刺桂华生腰胁的死穴!

桂华生腾地一个翻身,剑如飞风,反臂刺扎,冯瑛身法轻灵,一飘一晃,避招进招,一下子便抢到桂华生右侧。桂华生剑招虽然怪异,却是被她连抢攻势,可是冯瑛也刺他不着。两人瞬息之间各抢三招。冯瑛一剑紧似一剑,比唐晓澜出手更狠。

本来若是一对一,桂华生比冯唐二人都要略胜一筹,可是如今冯唐双剑联攻,而且又都是宝剑,锐利无比。桂华生施展全身本领,兀自被他们迫得透不过气来。

冯瑛剑招越发催紧,唐晓澜道:“不要用剑杀他,将他也迫下山涧底去!”冯瑛短剑一划,左侧刺他云台穴,右侧刺他章门穴,桂华生迫得连退两步;唐晓澜长剑一挥,划了一个半弧形,上刺咽喉,下削膝盖,又把桂华生迫得退了两步,山洪挟着沙石,滚滚而下,山涧水流湍急,水声轰鸣,桂华生还有几步,便要被迫到山涧悬崖,吓得魂不附体!

唐晓澜抢出一步,游龙宝剑再向前压,桂华生咬实了牙根,横剑力封,冯瑛一剑斜刺,叱道:“去!”双剑合力,桂华生只觉一股极大的潜力推迫过来,不由自己的又退了两步,正在性命俄顷之际,忽见一团白影,赛似风驰电掣,从山脚下直滚上来,随即听得一声清脆的叫声道:“晓澜住手!”声到人到,冯唐两人愕然回顾,两柄剑仍然未肯放松,就在这刹那间,那团白影当中一落,只听得当的一声,三口纠结相交的宝剑,被来人一下挑开。桂华生又喜又惊,睁眼看时,只见面前站着一个少女,笑吟吟的将他的两个“敌人”拉过一边,随即又是一条人影飞奔而来,叫道:“三弟,你还不多谢吕女侠救命之恩?”

桂华生抱剑一揖,道:“来的敢是江南八侠中的吕四娘么?”冒广生道:“不是她还是谁?”桂华生说道:“久仰大名,果然名不虚传!”吕四娘笑道:“你们都是一家,打了这许久还不知道么?”唐晓澜忽然流泪叫道:“吕姐姐恕我这次不能听你的话,杨家妹子被他们杀了!”吕四娘大吃一惊,道:“什么,杨柳青遇害了么?”桂华生急急分辩道:“杨姑娘是自己跌落山涧,被山洪冲到湖中,我救她还来不及呢!”吕四娘道:“晓澜,你到底看清楚没有?杨柳青是怎么死的?”

唐晓澜适才摔倒地上,站起来时,杨柳青已被山洪冲去,他只见桂华生从山涧上空倒纵回来,故此疑心是他迫死了,听他如此分辩,情急声颤,不似说谎,不敢断定。扬声问道:“琳妹!适才之事,你可看清楚了?”

冯琳虽然憎厌杨柳青,对她适才舍命救人,也颇感动,当下说道:“杨家姑姑虽然不是被他所杀,但她因舍身救护叔叔,被山洪卷去,推原祸始,说是被他所杀也不算冤赖。他和这个老贼,都是迫死杨姑姑的人!”唐金峰怒道:“你们要追究迫死杨柳青的凶手,我却向谁追究杀害女婿的凶手?好,你们今日恃着人多,我唐老二也不打算活着回四川了,我们唐家也自有人替我报仇!”

吕四娘望着滚滚洪波,叹了口气,说道:“死者已矣,活着的把这冤仇解开了吧!双方都死了一人,也不必问谁是谁非了!晓澜,你大约也不知道这位兄台的来历。”当下将两方的来历渊源都详说了。唐晓澜见杨柳青委实不是桂华生所杀,叹了口气,说道:“好苦命的恩师哪!好薄命的妹子哪!”桂华生歉然赔罪,唐晓澜道:“彼此不知,无心之错,就算了吧!”唐金峰见对方接受和解,也便劝止了女儿,道:“好,我也认命了!”携了女儿,下山便是。冒广生告了个罪,带了弟弟,满不好意思的急急离开。

唐金峰等人走后,唐晓澜如醉如痴,目中蕴泪,看着混浊翻腾的湖水,久久说不出话。他虽然不爱杨柳青,可是对她舍身相救,以至身死,却感到十二万分的难过。吕四娘说道:“杨老前辈已死,他家无人,丧事非你主持不可,柳青的尸首你也该打捞回来。”唐晓澜泪如雨下,点了点头。冯瑛道:“杨公公还有一信给你。”唐晓澜揩了眼泪,接过信看,信中写道:“我与你相处十有余年,情逾父子,我今如风中残烛,不及相待,小女柳青,幼失母教,任性骄纵,难配君子。贤契愿相忍则忍之。不愿相忍则另选贤淑,待之如妹,我在泉下亦瞑目矣。”杨仲英这封遗信,原是以退为进的手法,唐晓澜看了,更觉难过。想了想,忽然拉了冯瑛的手,走到山涧旁,看着滚滚洪波,低声说道:“瑛妹,经过了这场变故,我今生今世,再也没心情谈论婚事了,你能谅解我么?”冯瑛皎如朗月的心情,有如蒙上一层阴影。虽然她从未曾想过婚嫁,听了也觉辛酸。当下含泪正容道:“咱们相交以心,本就不必如世俗之人,谈论婚嫁。杨家姑姑为你而死,你今生不娶,实是应该。我怎会怪你。不但是你,我今生今世也不会再结婚的了!”唐晓澜看她泪光莹然,欲劝无从劝起,只是长长的叹了口气。

唐晓澜和吕四娘等人回转杨家,将杨仲英安葬在东平山麓,丧事完后,山洪已退。唐晓澜等又到湖中打捞尸首,在小湖中打捞了半日,却是毫无发现,雇精通水性的人潜下水底察看,也打不着。但却发现这个小湖中有一缺口通向外面的淦河,潜水的人猜想,尸首大概是被洪水冲到外面的淦河去了。正是:

死后翻相忆,生前恨事多。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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