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克莱门扎那天晚上睡得很不好。早晨,他起得很早,为自己配制了早点:一杯白兰地,一节很粗大的色拉米香肠和一大块很厚的新鲜意大利面包。像往常一样,新鲜的意大利面包仍然是送到家门口来的。然后他在一个素色大瓷杯里斟满了掺了茴香酒的热咖啡。他穿着睡衣和红毡拖鞋,一面“噗嗒噗嗒”地踱来踱去,一面沉思着当天的任务。昨天晚上,桑儿·考利昂交待得一清二楚,把鲍里·嘎吐立即处理掉。这务必在今天完成。

克莱门扎感到左右为难,这倒不是因为嘎吐原来是他的门生,也并不因此而说明这位司令没有眼力。随便说到哪里,鲍里的出身是无懈可击的。他出身于西西里家庭。他同考利昂家的孩子从小是在一起长大的,而且还同考利昂家的一个儿子是同学。他成长的第一个阶段都没有毛病。他曾经被考验过,也没有发现什么不足之处。然后当他经过了“过硬的考验”之后,他就靠考利昂家族的资助过上了好生活,定期从东岸“账本”得到补助,还在协会饷金名单上占有了一个位置。但克莱门扎一直不知道鲍里·嘎吐在外面当雇佣游勇,用额外得来的高工资贴补他的收入。这是绝对违反家族规章制度的,但这也说明了这个人的品质。破坏这样的规章制度的行为被认为是精力旺盛的表现,就像优秀的赛马想挣脱复绳所表现出来的那种精力充沛的劲头。

从另一方面讲,鲍里从来没有因为额外得来的高工资而引起过什么麻烦。捞取额外收入的活动一直是经过精心计划的,干得不声不响,稳稳当当,也不伤害任何人。曼哈顿服装中心饷金名单上有他的三千美元,在布鲁克林贫民区瓷器厂饷金名单上也有一笔小数目。随便怎么说,年轻人口袋里多有些钱用,这也是可以的,是合乎规矩的。可是谁料到鲍里·嘎吐有朝一日会变成叛徒?

使彼得·克莱门扎感到伤脑筋的是人员调配问题。对嘎吐的处决,倒普通得像家常便饭。问题是在家族组织系统中,司令从基层人员中提拔谁来接替嘎吐呢?这是重大晋升,不能随便送给哪个“勤杂工”。要提拔的必须是坚强不屈、精明能干、忠实可靠的人,不要那种一旦出了问题就说出真情的软骨头,而要那种受过西西里人的“哑巴”法即保密法的充分熏陶的好汉。此外,还有个问题,接受了新任务之后又该享受什么样的待遇呢?克莱门扎曾好几次向老头子建议过,建议对在出了麻烦时第一次上前线的关键的勤杂人员提高奖金,但是老头子没有同意。要是鲍里拿到的奖金多一点,他很可能拒绝那个诡计多端的“土耳其人”索洛佐的利诱拉拢。

克莱门扎进行了一番淘汰,候选人名单上最后只剩下三个了。第一个是流氓集团内部维持黑纪律的执法人。他同哈莱姆分区的几个黑人彩票庄家一道活动,是个力大如牛的大汉,为人随和,具有同群众搞好关系的魅力,但有时会把人家搞得都怕他。克莱门扎在把他的名字考虑了半个小时之后就划掉了。原因是此人同黑人来往过于频繁,这就间接说明他人格上有污点。还有,他的职位空下来之后要另找人顶替也是困难的。

克莱门扎考虑的第二个名字,是一个在组织系统中工作干得很出色的小伙子。他是曼哈顿区持有考利昂家族执照的向放债者催帐的收款员。他是给赌注登记人当跑脚的。而要得到如此重大的提拔,显然条件还不十分成熟。

最后,他看中了罗科·拉朋。拉朋在家族系统中当学徒,时间虽短但表现很出色。战争中,他在非洲负过伤,走起路来明显地有点瘸。克莱门扎让他在黑市上联系,他经常到服装中心串串,同物价管理局管食品印花税的政府官员打交道。经过这类具体工作的锻炼,拉朋出脱得很能干,成了这一行当中解决麻烦问题的能手。克莱门扎特别欣赏的就是他准确的判断力。拉朋明白对某个问题一味蛮横固执,到头来要么是钱财上受重罚,要么是刑事上被判坐牢六个月,辛苦赚来的大利还得付出一点代价。他很有自知之明:干他这一行是不宜肆无忌惮地使用威胁手段的。只宜适可而止地用用威胁手段。他处理自己负责的整个系统的问题一向是采用低调,这也正好合乎需要。

克莱门扎感到一阵轻松,一个行政人员在解决了一个棘手的人事安排问题之后所会感到的那种轻松。是的,适合当助手的就是罗科·拉朋。克莱门扎打算亲自出马处理这个问题,不光是为了帮助一个没有经验的生手经历“过硬的考验”,也是为了同鲍里·嘎吐算个人之间的一笔帐。鲍里一直是他的门生;他从前越级提拔了他,把许多更有资格、更忠诚的人都越过去了;他曾经帮助鲍里经历“过硬的考验”,并千方百计提携他。而今天,鲍里不但背叛了家族,也背叛了他的恩师彼得·克莱门扎。这种不自爱的行为必须加以清算。

一切都安排好了。鲍里·嘎吐接到命令,下午三点有汽车来接他,没有什么要紧的事。现在,克莱门扎拿起电话,拨了罗科·拉朋的电话号码。他并没有说自己是谁,只简单地说:

“到我家来,我有个任务向你交待。”

克莱门扎听到拉朋的声音很愉快,尽管是大清早,也听得出他并没有因为突然接到电话而惊慌,也没有因为睡意尚浓而昏昏迷迷。他回答得很干脆:

“好吧。”

“好小子!”克莱门扎补充说,“别慌,吃过中饭再找我。但是,不要迟于下午两点钟。”

电话里又传来了一声简明扼要的“好吧”,克莱门扎便挂上了电话。他早已通知他的人集中到考利昂林荫道去接替忒希奥的人,现在已经照办了,他有的是精明能干的助手。在这类活动中,他从来不直接插手。

他决定洗洗自己的“卡迪拉克”牌汽车。他爱这种牌子的汽车,坐在这种车子里,听不到噪音,感到很平稳,车内装潢也很考究。天气好的时候,他就要在里面坐上一小时,因为坐在车里比坐在家里舒服得多。每当他清洗汽车时,总是浮想联翩:想到他父亲当年在意大利也是这时候这样精心收拾驴子的。

克莱门扎在有暖气设备的汽车房里思考问题,他很怕冷。他在复查自己的计划。对鲍里可得小心啊,这人像老鼠,一有危险,凭鼻子一嗅就能知道。当然罗,尽管他平时天不怕地不怕,但由于老头子还没有死,他一定在提心吊胆。他就像一头给大蚂蚁咬得发痒的驴那样烦躁。但是,克莱门扎对处理这类问题是习以为常的。他的工作就是干样的事情。首先,必须有一个借口来请罗科陪伴他和鲍里两人。其次,还必须有一个听上去入情入理的任务需要他们三个一道去完成。

当然,严格讲,这样小心完全是不必要的,完全用不着这一套故弄玄虚的做法,就可能轻而易举把鲍里·嘎吐干掉。他已是瓮中之鳖,想逃也逃不脱了。但克莱门扎强烈地感到,保持良好的工作习惯是很重要的,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这些问题毕竟是有关生死的问题,中途会出现什么意外,你无法预料。

彼得·克莱门扎一面冲洗自己的淡蓝色汽车,一面思考自己要说的话,预习自己要表演的面部表情。他打算对鲍里粗暴无理。好像是生了他的气的样子。对于像鲍里·嘎吐这样敏感而多疑的人来说,这一下就可能使他摸不着头脑。故作姿态的客气倒可能使他提防起来。但是,当然罗,所谓的粗暴也绝不能表现为过分的大发雷霆。要表现为一种漫不经心的随便发发小脾气。为什么拉朋也来了?对这一点,鲍里一定感到吃惊,尤其是拉朋必须坐在后座,就更会使鲍里疑心。鲍里自己坐在司机座位,让拉朋坐在他的背后,鲍里就会感到万一发生意外,他行动起来就碍手碍脚。克莱门扎把“卡迪拉克”牌汽车刮呀擦呀,心里很烦闷。这问题真棘手,非常棘手。他一度反复地考虑究竟要不要另外物色一个人,但后来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在这个问题上他遵循的是基本推理方法。在若干年后,局势可能发生变化,他的同事中可能有一个人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提出证据来反对他。如果只有一个同伙,那么即使他起来,结果势必是非难辨。但如果有第二个同伙在场,他的证词就可能定夺。不能马虎,他还得严格按照程序办事。

使克莱门扎感到伤脑筋的是执行结果必须“公开”,也就是说,要让尸体给人发现。他宁愿把尸体处理得让人发现不了。(通常埋人的地方就是附近的大洋,或考利昂家族的朋友或其他更间接的人在新泽西州所拥有的沼泽地带。)但是,尸体必须公开,目的是让潜在的叛徒受到威慑,同时也给敌人提出警告,让他们明白考利昂家族绝对没有变得昏聩无能、软弱可欺。一方面索洛佐知道自己收买的内奸就如此迅速地被发现了,会警觉起来,另一方面考利昂家族也会挽回威信上的损失。老头子遭枪击一事使考利昂家族显得有点庸庸碌碌,无所作为。

克莱门扎叹了口气:“卡迪拉克”牌汽车给擦得闪亮闪亮的,很像一颗蓝色钢做成的巨大鸡蛋,而他还远远没有解决自己手中的难题。最后,他突然灵机一动,计上心来,既合乎逻辑又直截了当。这个解决办法会说明罗科·拉朋及他本人和鲍里为什么要在一起:他们三个人受命要去完成一项需要充分保密的重大任务。

他打算告诉鲍里,他们今天的任务就是找一套公寓,以备家族首领决定总动员时“兵员睡床垫”之用。

每当家族之间的战争处于一触即发的紧要关头,敌对双方就在秘密公寓建立司令部,房间里铺满床垫,“兵”就可以睡在床垫上。

因此,一位深受信任的兵团司令出去租一套秘密的公寓房间以便在发动攻势的时候,秘密公寓就可以作为向市区进发的基地。克莱门扎受命完成这一项任务是合乎情理的。由他带着嘎吐和拉朋具体落实一切事项,包括室内的摆设,也是合乎情理的。此外,克莱门扎又想到鲍里·嘎吐已经证明他自己是贪财的,不由得笑了;他头脑里出现的第一个念头是鲍里提供了如此重要的情报到底能够从索洛佐那里拿到多少钱。

罗科*拉朋来得很早,克莱门扎解释了必须完成的事项和他俩的任务。拉朋又惊讶又感激,喜形于色,恭恭敬敬地感谢克莱门扎提拔他,允许他为考利昂家族直接效劳。克莱门扎确信自己把人选对了。他拍拍拉朋的肩膀,说:

“今后你会得到更好的待遇,这我们以后再谈。你也理解家族目前忙于更加紧迫的问题,忙于急待完成的更加重大的事务。”

拉朋把手一甩,表示他并不着急。

克莱门扎走进自己的密室,打开里面的保险柜。他取出一支枪,交给了拉朋。

“就用这个,”他说,“他们绝对追查不出来。用过之后就把它同鲍里一起留在汽车里。这个任务完成之后,我想要你带上你的老婆孩子到佛罗里达州去度假。轻松轻松,享受享受那儿的阳光。就住在迈阿密海滩考利昂家族的旅社。暂时用你自己的钱,以后我会还你的。”

克莱门扎的老婆敲了敲密室的门,意思是告诉他们,鲍里·嘎吐已经来了。他开来的汽车就在停车道上。克莱门扎走在前面,穿过汽车房走了出来,拉朋紧跟在后面;克莱门扎上车坐进嘎吐旁边的前座,他只哼了一声表示打招呼,脸上显出生气的样子。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表,好像是心中有数,觉得嘎吐来迟了,想证实一下。

那个像白鼬的侍从全神贯注地注视着他,好像在找什么线索似的。拉朋上车坐在他的后面。他畏缩了一下,说:

“罗科,往那边靠一靠。你这大块头把我后视镜的光线全遮住了。”拉朋服服贴贴地挪了一下,坐在克莱门扎的后面,好像嘎吐提出这样一个要求是世界上最自然不过的事。

克莱门扎愠怒地对嘎吐说:“桑儿真他妈的没出息,害怕了,他现在已经想到准备床垫了,我们必须在西边找一个地方。鲍里,你同罗科两人物色人员和日用品,上面一声令下,所有的兵就可以住进去了。你知道有什么合适的地方吗?”如他所料,嘎吐眼睛表现出了如饥似渴的兴趣。鲍里·嘎吐已经上钩了,因为他这会儿想的是这个情报对索洛佐多么有价值,却忘记了他本人是否已经陷于危险之中。另外,拉朋也表演得到家了。他瞧着窗外,显得无所事事、懒洋洋的样子。克莱门扎对自己决定的人选很满意。

嘎吐耸耸肩。

“我得好好想一想这个问题,”他说。

克莱门扎像猪一样哼了一声:“一面想,一面好好开车,我今天就要赶到纽约市内。”

鲍里是个老练的司机,而且下午进城,车子也不怎么多,所以夜幕刚刚开始降临,他们就赶到了。他们在车内没有聊天,克莱门扎指挥鲍里把车停在华盛顿高地去。他查看了几栋公寓大楼,然后告诉鲍里把车停在亚瑟大道附近等着。他让罗科·拉朋也留在车上。他进了“童贞玛丽亚”饭店,吃了一顿小牛肉和凉拌菜拼成的便饭,遇到熟人就点点头打招呼。一个钟头过去了,他走过了好几个街区才走到停车的地方。他上了车,看到嘎吐和拉朋两人还在等着。

“妈的,”克莱门扎埋怨起来。“他们又要咱们回到长滩镇去。眼下又有另外的任务交给咱们。这个以后再说,罗科,你家就住在城里,我们就把你留下来,行吗?”

罗科慢条斯理地说:“我的汽车还停在你家,明天一大早我家老婆要用车。”

“那,好吧,”克莱门扎说,“你反正得跟我们一道回去。”

在折回长滩镇的路上,他们都没有说什么话。在回市区的路上,克莱门扎突然说:

“鲍里,停停,我要小便。”

由于长期在一起工作,嘎吐知道这个大胖子司令一有尿就想小便。他常常提出这样的要求。鲍里把汽车一偏,离开了公路,开到了通向沼泽的松软的土路上。克莱门扎下了汽车,向着草丛走了几步,真的解了个小手。当他回头打开车门要上车的时候,他迅速地向公路的前前后后打量了一下。公路上没有灯,一片漆黑。

“开始吧!”克莱门扎说。

一秒钟以后,车内响起了枪声。鲍里·嘎吐好像是朝前扑了一下,身子先是撞在方向盘上,然后一下子瘫在椅子上;克莱门扎猛地往后退了几步,怕头盖骨碎片和血点溅在他身上。

罗科·拉朋急急忙忙从后座爬了出来。他的枪还拿在手里,后来就扔到沼泽地里去了。他同克莱门扎快步向一辆停在附近的汽车定会、拉朋在座位下摸到了钥匙。他先把克莱门扎送回家,然后,沿着琼斯海滩堤道直达墨里克镇,再继续沿着草溪大路直奔北州大路,到了长岛高速公路,然后继续直指白石桥,穿过布朗克斯区,就回到他在曼哈顿区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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